第82章 假面之下

作品:《大秦武则天

    范阳镇外三里,荒郊。


    这里有一座废弃的破庙,不知建于何年,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位神佛。庙墙早已坍塌大半,露出里面朽坏的梁柱;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阳光从破洞中漏下来,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神龛上原本应该有一尊佛像,现在只剩下半个莲花座,座上爬满了青苔。空气中有股潮湿的霉味,还有野物粪便的腥臊气。


    这是一个连乞丐都不愿光顾的地方。


    但此刻,破庙里却站着一个人。


    赵婉——或者说,顶着赵婉身份的寒家女儿,寒若文的妹妹。


    她今天没有穿那身半旧的青色棉裙,而是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衫,头发用一块同样灰扑扑的头巾包着,脸上还特意抹了些尘土,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村妇。但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她清秀的眉眼和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同于寻常百姓的气质。


    她站在那半截莲花座前,仰头看着空荡荡的神龛,看了很久。


    然后,她跪了下来。


    没有蒲团,没有垫子,膝盖直接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但她毫不在意,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叩拜。


    一拜,额头触地。


    二拜,再触地。


    三拜,四拜,五拜……


    每一次叩拜都很郑重,很虔诚,像是在祈求什么,又像是在……忏悔什么。


    五拜之后,她没有起身,依然跪在那里,闭着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念诵经文,又像是在跟谁说话。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中照进来,刚好落在她身上。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在她身边盘旋。她的侧影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孤独。


    “小姐。”


    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很轻,很沙哑,像砂纸摩擦。


    赵婉——寒若雪缓缓睁开眼,但没有回头。


    “我说过,”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非必要的时候,不要见面。”


    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面容普通,扔进人堆里眨眼就会消失。但那双眼睛很亮,像夜里的猫,透着精明与警惕。他姓郑,是寒家三代的老仆,也是寒文若在武周情报网的核心人物之一。


    “少爷让我来问话。”郑老走到寒若雪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躬身道,“萧镇岳那边……计划进行得如何?”


    寒若雪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一切顺利。”她转过身,看着郑老,“昨天药铺那场戏,演得很好。萧镇岳‘保护’了我,我也‘恰好’听到了那些话——太平公主、冯先生、走私军械,还有……赵恒之死。现在,萧镇岳已经相信了,相信赵恒是被太平公主和冯先生害死的。他已经派人去追张谏之,要告诉他‘真相’。”


    她说得很简洁,像在汇报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郑老点点头:“少爷说,萧镇岳这个人很精明,要小心别被他看破。”


    “他看不破。”寒若雪淡淡道,“因为他太自信了,自信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自信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他不会想到,他自己……也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就像他以为我是真的赵婉,以为我真的爱他,真的依赖他。他不知道,每次他碰我,我都恶心得想吐;每次他叫我‘婉儿’,我都想告诉他,我不叫赵婉,我叫寒若雪,是寒家的人,是来……报仇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是仇恨,是愤怒,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


    郑老看着她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个女孩,他看着她长大。小时候,她是寒家最受宠的小姐,天真烂漫,爱笑爱闹,最喜欢缠着他讲故事。后来寒家出事,老爷被来俊臣陷害而死,家产被抄,族人流散。她一夜之间长大了,不笑了,也不闹了,只是默默地跟着哥哥寒文若,学习权谋,学习算计,学习……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


    再后来,哥哥决定让她假扮赵婉——因为她和死去的赵婉长得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哥哥说,这是上天给寒家的机会,是复仇的机会。


    她答应了。


    毫不犹豫。


    从那天起,她就成了赵婉。学赵婉的说话方式,学赵婉的走路姿势,学赵婉的一切习惯。她甚至故意把自己弄得病怏怏的,因为真正的赵婉身子本来就弱。


    这一扮,就是三年。


    三年里,她看着萧镇岳这个南梁遗臣在她面前演戏,看着她利用自己,看着她……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但她不动心。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就像她的身份是假的一样,萧镇岳对她的感情,也是假的。


    “小姐,”郑老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少爷让我问您……您还好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寒若雪愣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好不好。


    在寒家,所有人都在问她“计划进行得如何”“有没有露出破绽”“下一步该怎么做”。没有人问她累不累,苦不苦,想不想……做回自己。


    她沉默了良久。


    阳光从破洞中移动,照在她脸上。那张酷似赵婉的脸上,此刻露出了一种与赵婉截然不同的表情——不是温婉,不是柔弱,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压垮她的疲惫。


    “我不好。”她最终说,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但我必须好。”


    她抬起头,看着郑老:“你回去告诉哥哥,我会继续扮演好赵婉。我的生命不重要,寒家的利益,希望能在哥哥的棋局中得到最大。”


    她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了自己的心里。


    “至于我的生死……”寒若雪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早在那天寒家被来俊臣污蔑,我父亲被逼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躯壳,一把刀,一个……复仇的工具。”


    郑老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知道,寒若雪说的是真的。


    从寒家出事那天起,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姐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被仇恨重塑的人,一个为了复仇可以牺牲一切的人。


    包括她自己。


    “还有,”寒若雪补充道,语气忽然变得凌厉,“你一定要告诉哥哥,一定要记得——记得来俊臣当时来我们寒家的眼神。”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刻骨的恨。


    “那天,来俊臣带着人冲进寒家,说父亲‘勾结外敌,意图谋反’。父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说自己是清白的,说寒家三代忠良,绝不敢做对不起朝廷的事。来俊臣就站在那儿,看着父亲,看着我们全家人,眼神……”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他的眼神,像在看一群蝼蚁,一群可以随意踩死、随意碾碎的蝼蚁。他说:‘寒大人,您说您清白,可陛下不信啊。陛下说您有罪,您就有罪。这是圣意,懂吗?’”


    寒若雪睁开眼,眼中已满是泪水,但那泪水是冰冷的,像冰锥。


    “然后,他就让人把父亲拖走了。父亲挣扎,哭喊,说自己是冤枉的。来俊臣就站在那儿笑,笑得那么……那么轻蔑,那么冷酷。他说:‘这世道就是这样,谁坐在那个位置上,谁就是对的。寒大人,您要怪,就怪您站错了队,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吧。’”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父亲被带走后,第三天就死了。说是‘畏罪自尽’,但我们都知道,是来俊臣逼死的。因为父亲当年在朝堂上,曾经暗指武则天有违君道和妇道,说女子干政,国将不国。武则天记恨在心,所以……所以要寒家死。”


    郑老也红了眼眶。


    那场惨剧,他亲眼目睹。寒家三代忠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老爷被逼死,夫人悬梁自尽,少爷带着小姐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才勉强活下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武则天。


    因为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女人,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她的权威,不允许任何人……说她半个不字。


    “小姐,”郑老的声音也哽咽了,“老奴……老奴都记得。少爷也记得。我们寒家活下来的人,都记得。”


    “记得就好。”寒若雪擦去眼泪,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记得,就不会忘。不忘,就能报仇。”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那空荡荡的神龛。


    “这世道,”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把人都逼成了什么样。当年武则天还是李治身边的宠妃时,就因为父亲一句话,就要寒家满门死绝。现在她坐上了那个位置,就更不得了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有人都得跪在她脚下,所有人都得说她英明神武,所有人都得……忘记她是怎么爬上那个位置的。”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


    “但她忘了,这世上还有记性的人。还有……像我这样的人,记得她的每一笔血债,记得来俊臣的每一个眼神,记得寒家每一个人是怎么死的。”


    “所以,”她转过身,看着郑老,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告诉哥哥,继续下棋。把所有人都拉下水,让这潭水浑到所有人都看不清。然后,我们才能看清楚,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女人,到底有多脆弱,多……不堪一击。”


    郑老深深一躬:“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回去禀报少爷。”


    “去吧。”


    郑老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破庙里又只剩下寒若雪一人。


    她重新跪下来,对着空荡荡的神龛,又拜了五次。


    这次,她拜得很慢,很郑重,像是在祈求什么,又像是在……许下什么誓言。


    拜完后,她没有起身,只是跪在那里,闭上眼睛。


    阳光从破洞中移动,渐渐离开了她的身体,将她重新笼罩在阴影中。


    她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决绝。


    她想起了萧镇岳。


    想起了那个男人偶尔流露出的温柔,想起了他“保护”她时的英勇,想起了他叫她“婉儿”时的语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心软了。


    但只是一瞬间。


    下一刻,她的心重新变得冰冷,坚硬。


    因为她是寒若雪,是寒家的女儿,是来报仇的。


    而萧镇岳,只是她复仇路上的一颗棋子。


    一颗……用完了就该丢掉的棋子。


    哪怕,他可能真的……对她有了一丝真情。


    但那又怎样?


    这世上,真情最不值钱。


    尤其是在仇恨面前。


    寒若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头巾和衣衫。


    然后,她迈步走出破庙。


    阳光重新照在她身上,很暖,但她感觉不到。


    因为她的心,早就冷了。


    冷得像北境的冰,再也化不开了。


    而她要做的,就是用这颗冰冷的心,去完成复仇的使命。


    哪怕代价是……她自己的命。


    也在所不惜。


    因为从寒家出事那天起,她的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是复仇的。


    是寒家的。


    是……为了那个坐在龙椅上、沾满寒家鲜血的女人,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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