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荣归
作品:《青梧载道》 谢青梧回县城那日,正是重阳。
秋阳暖融融地照在青石板路上,车马刚进城门,就听见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周子砚探头往外看,惊道:“这……这都是来迎你的?”
街两旁聚了不少人,有县学的同窗,有街坊邻居,甚至还有几个面生的商户。打头的是李庸,一身簇新绸衫,笑得见牙不见眼。
“怀瑾啊!”李庸快步迎上来,“你可给咱们县挣了大脸面!小三元,江州府多少年没出过了!”
谢青梧下车行礼:“山长。”
“别客气别客气。”李庸扶住她,声音激动得发颤,“陈大人派人送了喜报来,知县大人亲自接的。你猜怎么着?县里要给你立碑!”
立碑?谢青梧眉头微蹙。
“就在县学门口,刻‘连中三元’四个大字。”李庸说得眉飞色舞,“往后咱们县学的学子,都得先拜你的碑再进门!”
这话听着别扭。周子砚在一旁轻咳一声:“山长,怀瑾兄一路劳顿,不如先让他回家歇息?”
“对对对,是该回家。”李庸这才让开路,却又压低声音,“怀瑾,你父亲前几日来找过我,说是……要给你说亲。”
谢青梧脚步一顿。
“县里张员外家的千金,年方十五,模样性情都好。”李庸搓着手,“你如今有功名在身,也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秋风忽然有些凉。谢青梧垂眸:“多谢山长好意,只是学生志在科举,暂无成家之念。”
“这怎么行!”李庸急了,“你父亲说了,成了亲才好安心读书,家里也有人照顾……”
“山长。”谢青梧抬眼,声音平静,“学生想先回家。”
她行礼告辞,转身时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周子砚追上来,欲言又止。
“子砚,你先回吧。”谢青梧道,“家里的事,我自己处理。”
周家马车驶远了。谢青梧站在街口,看着自家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门前也挂了红绸,却透着一股刻意。
推门进去,院子里站满了人。
谢父坐在上首,嫡母王氏陪在一旁,嫡兄谢明远抱着手臂靠在廊柱上,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还有几个族里的叔伯,都是平日不太走动的关系。
“怀瑾回来了。”谢父开口,语气是少有的温和,“快过来。”
谢青梧上前行礼:“父亲,母亲。”
王氏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这孩子,瘦了。在外头吃苦了吧?”
“还好。”谢青梧应得简短。
谢明远这时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二弟如今可是名动江州了。连陈大人都亲自设宴,这面子,咱们谢家祖上都没挣来过。”
他手劲不小,拍得谢青梧肩胛生疼。她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兄长过誉。”
“不过誉不过誉。”谢父难得地笑出声,“青梧啊,你这次给家里长了脸。为父想了想,你既有了功名,就不能再住西厢那小屋子了。东院那间书房给你腾出来,往后专心读书。”
这话一出,几个族叔纷纷附和。
“还是二哥想得周到。”
“怀瑾这孩子有出息,是该好好栽培。”
“说不定明年秋闱再中个举人,咱们谢家就真兴旺了。”
一片称赞声里,谢青梧却听得心头发冷。她太了解这个家了,突如其来的优待,背后必有图谋。
果然,寒暄过后,谢父清了清嗓子:“青梧,你如今是秀才,按例可免五十亩田赋。咱们家在城郊有八十亩地,正好……”
“父亲。”谢青梧打断他,“免赋的田亩,需登记在本人名下。”
堂屋里静了一瞬。
谢父脸色微僵:“你这话什么意思?家里的地,登记在谁名下不都一样?”
“不一样。”谢青梧声音很轻,却清晰,“律法有定:功名所免赋税,只限本人及直系亲属田产。若登记在家产总册,免赋数额需按房头均分。”
她顿了顿:“咱们家三房,大伯、父亲、三叔。若八十亩全记在家产册上,免赋的五十亩,需分三份。而若记在我个人名下……”
“胡闹!”一个族叔拍案而起,“哪有分家单过的道理!你才多大?”
谢明远也冷笑:“二弟这是翅膀硬了,想飞?”
王氏在一旁抹泪:“怀瑾,你父亲养你这么大,容易吗?如今刚有点出息,就要撇开家里……”
一时间,指责声、劝诫声、叹息声混作一团。
谢青梧静静站着,等他们说完,才开口:“父亲误会了。儿子并非要分家,只是想着,若田产记在我名下,免赋额度全用上,每年能省下二十两税银。这银子,可以贴补家用。”
二十两。谢父眼神动了动。
“况且,”谢青梧继续说,“明年秋闱,儿子要去省城乡试。若中了举,免赋额可达两百亩。到时家里再添置田产,都能省下税银。”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池塘,激起层层涟漪。
两百亩的免赋额!几个族叔眼睛都亮了。谢父捻着胡须,沉吟不语。
谢明远却嗤笑:“你说中举就中举?真当科举是儿戏?”
“兄长说得是。”谢青梧垂眸,“所以儿子才想专心读书。东院书房虽好,但离街市近,难免嘈杂。儿子想……搬出去住。”
“什么?”王氏尖声。
“母亲别急。”谢青梧语气温和,“儿子不是要远走。就在城西租个小院,清净,也方便去县学。每月束脩、开销,儿子自己承担。”
她抬眼,看向谢父:“只是租院、备考都需要银钱。儿子想,可否将未来三年该分给我的那份家产……提前支取?”
堂屋里彻底安静了。
谢家不是什么大户,田产铺子加起来,三房均分,每房一年也就五六十两进项。谢青梧作为庶子,能分到的本就少得可怜——按惯例,成家前每月二两月例,成家后分家,再得二三十两安家费。
她现在要的,是提前把这笔钱拿走。
“你要多少?”谢父沉声问。
“一百两。”
“一百两?!”王氏尖叫,“你当家里开银铺的?”
谢青梧不答,只看着谢父。
她在赌。赌谢父算得清这笔账,一个秀才每年省二十两税银,一个举人省上百两。更重要的,是谢家从此有了官身庇护,做生意、置田产都有便利。
这一百两,是投资。
果然,谢父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你要立字据。”
“自然。”谢青梧道,“儿子可以立契:支取一百两后,三年内若中举,免赋额优先用于家中田产;若不中……这笔钱算儿子借的,三年后连本带利归还。”
条件开得公道。几个族叔互相看看,都点了头。
谢明远还想说什么,被谢父一个眼神制止。
“好。”谢父起身,“明日请族长和县学李先生作证,立契。”
尘埃落定。
谢青梧退出堂屋时,夕阳正斜。她穿过院子,西厢那间小屋门开着,里面还是离时的模样,一床一桌一柜,简陋得像个客房。
她没进去,转身去了祠堂。
谢家祠堂不大,供着三代祖先的牌位。香烟袅袅,她跪在蒲团上,看着最下面那个空位——那是留给她生母的。一个妾室,生前没资格进祠堂,死后也只能在角落设个香案。
“母亲。”她轻声说,“我要走了。”
香火明明灭灭,无人应答。
夜里,谢青梧收拾行囊。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衣裳,几本书,一方砚台。她把那本夹着梧桐叶的书册仔细包好,放进最底层。
窗棂忽然轻响。
她警觉地回头,却见周子砚猫着腰翻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
“你怎么……”谢青梧失笑。
“翻墙进来的。”周子砚抹了把汗,压低声音,“你家里那阵势,我走正门肯定被拦。”他打开食盒,里头是热腾腾的桂花糕和鸡汤,“我娘让送的,说你回来肯定吃不上口热饭。”
谢青梧心头一暖。
两人在窗边坐下,就着月光吃糕。周子砚啃了两口,忽然问:“你真要搬出去?”
“嗯。”
“那一百两……你真有把握?”
谢青梧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倒出几张银票:“林疏影给的铺子红利,加上府试、院试的赏银,我手里有六十两。租个小院,一年不过十两,剩下的足够用到明年秋闱。”
周子砚瞪大眼:“你早算好了?”
“不算好,怎么敢开口。”谢青梧抿了口鸡汤,“我那位父亲,最重实利。给他画张大饼,再拿出真金白银,他才肯放人。”
“可万一秋闱不中……”
“那就真得还钱了。”谢青梧语气轻松,“不过子砚,你觉得我会不中吗?”
月光下,她眼里有光。周子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也笑了:“不会。你肯定中。”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周子砚才翻墙离开。谢青梧关好窗,躺回床上,却睡不着。
明日立契,后日找房,大后日就能搬出去。一切顺利得有些不真实。
她翻了个身,手指无意间碰到束胸的布带——这东西,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小院里放心解开了。
第二日立契,族长和李庸都来了。
契书写得明白:谢青梧支取一百两,三年内若中举,免赋额归家族使用;若不中,三年后归还一百二十两。此外,谢青梧搬出独住,家中不得干涉其读书、交往、前程。
谢父签字画押时,手有些抖。谢青梧接过笔,字迹工整平稳。
银票交接,一张五十两,两张二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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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十两碎银。谢青梧仔细收好,向众人行礼。
李庸拍拍她的肩,眼神复杂:“怀瑾,好生读书。”
“学生谨记。”
出了谢家大门,阳光刺眼。谢青梧眯了眯眼,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似乎都比往日清新。
她没急着找房,先去了趟县衙。
户房的书吏认得她,听说她要单独立户,有些惊讶:“谢公子,你这……还没成家,就要分户?”
“是。”谢青梧递上契书副本,“已与家中立约,独立居住。按律,有功名者可以立户。”
书吏仔细看了契书,又查验了她的秀才文书,这才点头:“倒是合乎律法。只是单独立户,需有固定居所。”
“学生正在寻找,三日内定下。”
“那行。”书吏提笔记录,“先给你登记,等找到房再来办户籍。”
从县衙出来,已是午后。谢青梧在城西转了转,很快看中一个小院,一进院子,三间房,院里有棵老槐树,位置僻静,离县学也不算远。
房东是个老秀才,听说她是本届小三元,房租直接减了三成。
“房子租给你,沾沾文气。”老秀才笑呵呵的,“说不定我孙子将来也能中个秀才。”
谢青梧付了半年租金,拿到钥匙。推开院门时,槐叶正落,簌簌地铺了一地金黄。
她站在院子里,忽然笑了。
这是她的地方。不用再小心翼翼,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担心夜里说梦话泄露秘密。
她开始收拾屋子。正房做书房,东厢住人,西厢当厨房。忙到傍晚,才勉强有个模样。正要生火做饭,院门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是个面生的姑娘。
十七八岁年纪,一身粗布衣裙,头发用木簪绾着,背上背着个包袱。眉眼英气,但脸色苍白,左臂衣袖渗着血。
“请问……”姑娘声音虚弱,“是谢怀瑾谢公子吗?”
“我是。”谢青梧警惕地看着她,“姑娘是?”
“我姓慕容,单名一个芷。”姑娘扶住门框,身子晃了晃,“林疏影林姑娘让我来的。她说……您这儿缺个护院。”
话音未落,人已向前栽倒。
谢青梧急忙扶住,入手一片湿热,血已经浸透衣袖。她将人半扶半抱弄进屋,放在床上,剪开衣袖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刀伤,从肩头划到肘弯,皮肉外翻。看伤口颜色,已有一天以上,边缘开始红肿。
她定定神,翻出金疮药—,又打来清水,一点一点清洗伤口。
慕容芷在昏迷中蹙眉,却没醒。
上药,包扎,换下血衣。等忙完这些,天已经黑透。谢青梧坐在床边,借着油灯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手指有茧,虎口尤其厚,是常年握刀剑的手。呼吸平稳后,能看出身怀武功。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林疏影又为什么让她来?
太多疑问。但此刻,救人要紧。
谢青梧熬了粥,一勺勺喂下去。半夜时分,慕容芷终于醒了。
她睁眼的瞬间,眼神锐利如刀,下意识去摸腰间——空的。
“你的刀在桌上。”谢青梧坐在床边,手里端着药碗,“放心,我没动。”
慕容芷盯着她看了几秒,这才松懈下来:“谢公子?”
“是我。”谢青梧把药递过去,“先把药喝了。”
慕容芷接过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喝完药,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谢青梧按住。
“躺着吧。”谢青梧问,“林姑娘让你来的?”
“是。”慕容芷声音沙哑,“我欠林姑娘一条命。她说您身边需要个可靠的人,我就来了。”
“你这伤……”
“仇家追杀的。”慕容芷说得干脆,“不过公子放心,尾巴已经清理干净,不会连累您。”
谢青梧沉默片刻:“你会什么?”
“武功尚可,能护您周全。识字,会算账,能驾车马。”慕容芷顿了顿,“只要您收留,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话说得决绝。谢青梧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想起那日考场大火里,自己冲进去救人的心情。
“先养伤。”她起身,“伤好了再说。”
“公子!”慕容芷急声道,“您若不放心,我可以立死契……”
“不用。”谢青梧回头,“我这里不兴这个。你伤好之后,若还想留下,咱们再谈工钱和去留。”
她吹熄油灯,掩门出去。
院子里月光如水。谢青梧站在槐树下,抬头看天,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很快又静下去。
谢青梧想起契书上那行字:“不得干涉其读书、交往、前程。”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院子,有了独立的户籍,马上还会有一个护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