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风绕开了她们，声音也绕开了她们。


    这一片空间很开阔，明蕴不敢有任何的动作，她的心好像漂浮在镜湖里，冷。


    在风和缓的流动中，她企图维持僵硬的姿势，站在在原地，而牵引她的线就在正前方。


    天是黑的，地是灰的，像是一幅黑灰调的速写画，用尽阴影，擦除坚硬的线条，又加上了一笔重重的亮色。


    唯有张雨校服上的那一抹红紧紧地拽着明蕴的视线，让明蕴升起好奇和沉甸甸如矿石般的恐惧。


    张雨站起身，向后转，她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慢速键，一举一动又都牵扯着明蕴的心。


    她直直地盯着明蕴所在的方位，那里连接着下一楼层的通道口。


    明蕴的掌心不自觉出了冷汗。


    那是和张雪有着几分相似的脸，张雨的眼睛和张雪简直一模一样，但要更空洞，宛如一滩混入泥巴的死水，连天空清晰的倒影也映不出，更别说，只剩下黑褐色。


    黑褐色是失去希望，但恰恰又能生长出希望的颜色。


    真正的空洞就好比大旱后如蛛网一样裂开的土地表层，没有水，也无从谈起粮食的生长，荒芜驱逐了绿意，只剩阳光无情地炙烤。


    张雨，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消失的声音再次出现，仿佛在击打明蕴的耳膜，刺耳且深刻。


    “死……死了吗？”


    明蕴诧异地看着张雨，她在说话，这是明蕴今晚听到的最为清楚的声音。


    “死了啊。”


    毫无感情的语调像是在说和自己并不相关的事情，这样的认知让明蕴脊骨发凉。


    死，是在说谁？


    张雨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没关系，还有一天，我还能和小雪说一天的话。对，这里会是你的世界。”


    她在和未知的东西说话。


    明蕴看不到。


    短短片刻，明蕴不得不思考自己的退路，因为不知道张雨的意图，而最为关键的是，张雨应该可以移动。


    不然，明天超市的任务不会是让张雨进店消费一次。


    明蕴试着向后撤步。


    张雨转动着手腕，校服胳膊从手腕上滑了下来，明蕴这才看到，那似乎是黑漆漆的一团，它糊住了手腕。


    那是……头发。


    张雨剪下来的头发。


    首和尾被衔接在了一起。


    此刻，明蕴才明白三芸和兰凤在菜店里强调张雨卖过头发的用意所在，原来副本游戏在一开始，就已经点明了张雨的象征物。


    张雨丢掉的头发，不重要的头发，她又被这样的头发紧紧束缚，被忽视，被包裹。


    只是，怎么样才能让张雨，主动进店消费呢？张雨和张雪之间是否存在一种隐秘的联系？


    这些疑问又一次涌上了心头。


    明蕴蹑手蹑脚地从天台上下来了，还有一天，这里就会变成头发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镜像也是张雨的能力吗？


    她总不可能现在去打广告吧，连张雨需要什么都不知道。


    按需经营。


    明蕴就地取材，在教室里找了纸笔，写上明天超市四个大字，你需要的都有，欢迎进店消费等小字。


    她如法炮制了好几张，弄得板板正正。


    明蕴又爬了上去。


    她露出一个脑袋，用力把纸片抛掷在空中，极速顺着梯子爬下了楼。


    明蕴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和张亦晨错身而过。


    “怎么了？”


    王蓓在张亦晨身后出声寻问，因为身边有张亦晨，她安心了许多。


    张亦晨摇头，“王蓓，你要小心。”


    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越平静，越预示着某种不安。


    王蓓深吸了一口气，她认真地说道：“我会跟着你的。”


    当她在副本里看到张亦晨的第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得救了。因为那个从小到大都拿第一名的张亦晨在这里。


    和王蓓相反，张亦晨冷静、理智，而且值得信赖。


    “下一次，我们不一定还会一起。”


    张亦晨看着向她交付全部信任的王蓓，又补充道：“玩家们，也不会都像我们遇到的这样，齐心协力。”


    “我们是因为初入副本，别无选择，凝聚成了一个还算和谐的团体。”


    倘若，在第一批人出了副本以后，在各种情报，信息满天飞的情况下，即便无法确保真实性，只要有竞争存在，那么死亡轻而易举。


    更何况副本的难度不一，育才中学也许称得上是简单的，她们没有感受恶意，只是看到了恶意。


    如果有玩家真的能拿到所谓的副本核心，再加上实现愿望的诱惑，没有人会不动心，没有人会不相信。


    张亦晨在第二区，她其实也无法确定她们一定能成功通关。


    而且回到现实里，在面对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她也不能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王蓓沉默了片刻，她昂起头，嘴角上扬，“下一次当然无法预测，但如果这么说的话，我们这一次就能成功活下去了。”


    活下去。


    张亦晨好像看到十来岁的王蓓对着她冒星星眼，不停地说着话，夸她好厉害，夸她写的字很好看。


    楼顶。


    张雨歪头，她看着撒落一地的纸片，银白色的纸片沾染上了灰尘，她抬起手。


    两簇黑发向前生长，捡起了一张纸片。


    “明天超市！你需要的都有，欢迎进店消费。”


    张雨轻笑，“这样啊，是那个姐姐啊，像大姐一样的姐姐，那个大姨的女儿。”


    她摸了几下头发，像对待宠物一样，夸奖道：“对，做得很好，不能把她们杀死。”


    “哦，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那个姐姐和大姨都很柔软吧。”


    坚硬的外表，直率的话语，都包裹着一颗柔软的心脏。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大姨，这位大姨撕了那些历史书，让章红的眼里都是不可置信，让鲁敏的泪水都停住了，还让仝小谣被打得痛哭流涕。


    张雨的笑声消散在停滞的风里。


    明蕴抱着胳膊回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明天，明天一定要问一问张雪。


    带着一颗不安的心，明蕴又一次像做贼一样，把所有的负重卸下，轻手轻脚关好门，放好钥匙。


    直到她重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但她运气很好，全身而退了。


    如果被明霞知道，估计会质疑她怎么这么勤奋。


    也许并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因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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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霞知道的那一瞬间，明霞也一定会冲进来……


    担心吧。


    在明蕴记事以来，她们很少一起睡觉，五六岁时候的事情也已记得不清楚了。记忆伴随着思念，如果不是刻骨铭心，总是会渐渐模糊，像打了马赛克的电脑屏幕。


    只有相似的情感还在她的身体里不停地翻涌。


    那个夜晚，没有人安眠。


    明霞把她抱住，任由泪水肆意地浸湿衣服，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她们的皮肤相依，像两根融化的蜡烛又重新铸成一根，但是把她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蜡烛却消失了。


    明蕴又想起姥姥明丽说过的话。


    姥姥说，明蕴啊，乖乖听话，如果明霞不回来，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她是你的妈妈，她得回来。


    姥姥说，她是你的妈妈，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姥姥说，不要因为我怪你妈妈，她主意大，心里也藏了好多我们都不知道的难过事，要是她没照顾好你，你再怪她。


    明霞是她的女儿，她是做妈妈的，总舍不得怪罪自己的女儿，正因为是母亲，才可以轻而易举地原谅女儿。


    我们明蕴啊，以后可是要当大官的。


    后半句话，明丽还没来得及告诉明蕴。


    当不了大官也没关系，不当官也没关系。


    明丽用粗糙的手指擦去明蕴脸上的泪珠，那不连断，比珍珠还珍贵的泪珠。


    姥姥说过，女孩子的眼泪是最珍贵的，不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不能随意哭泣，不能随意示弱。


    但是姥姥也说过，乖乖在姥姥面前，把眼泪哭干都没有关系。哭过以后啊，还是得面对困难。


    困难啊。


    明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人的思绪就像鱼一样可以在记忆里畅游，沿着鱼缸的边缘向前，向前，直到撞上透明的玻璃。


    而七秒之后，又会重复，重复地回忆，重复地思念，这种重复所带来的隐痛也在不断提醒着她，已经过去了。


    但没有人让它真正的过去。


    明蕴知道，即便是明霞也一样。她们之间没有说过对不起，也没有说过谢谢，她们会装作没有发生，当其她的问题出现时，她们又自动变得正常。


    她们都有一种力量，掩盖的力量。


    夜晚与白日的分割线并不完全清晰，尤其是雨在氤氲湿气的时候，沉溺在梦里的人往往不会轻易醒来，现实没有挽留她们的温暖。


    很热。


    被捻起的被角在她身上压得老老实实，明蕴出了一身薄薄的热汗。


    她睁开眼的时候，天好像已经亮了。


    细细密密的雨丝从天上滑了下来，开始下雨了。


    一场不会停歇的雨。


    明蕴呆滞地站在自家棚子下面，伸出手，冰凉的雨丝温柔地消失在她的掌心里。


    明霞摸着下巴，坐在门口，她喊道，“明蕴。”


    明蕴下意识回头。


    明霞笑得开怀，“你小时候，也是这样接雨点，那是你最乖巧的时候。”


    明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岔开话题，“我去做早饭，下面条吧。”


    小时候，明蕴就比她的腰高一点，一看到下雨就高兴，自己上学去，一定会穿着雨靴淌水。放学回来还会站在门口充当门神，又总是会接下屋顶排水管落下来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