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绵密，牛肉是卤过的，盐味刚刚好，虽说今天又吃了面条，但这现做的面条确实筋道。


    美味。


    不可多得的美味。


    她们虽然每天在家里，但不知道哪一天，死亡的命运线就会逼近。


    一旦脱离副本，她们又会回到无知无觉的状态。


    身体容纳了灵魂，它们却又不同频。


    好也不好。


    明蕴放下筷子，那个女孩又出现在门外。


    明霞挑眉，“吃饱了？”


    “有人来了。”


    明蕴扬声道：“要什么？”


    女孩的手抓着玻璃门，她避开明蕴的视线，四处看了一下。


    “有……钢笔吗？”


    她的声音既清脆又空灵，就像是银镯碰撞玉镯的叮当声碎在了她的话里，又宛如清晨宁谧的山涧里回荡着的一缕竹笛音。


    很特别的音色，只需听过一次，明蕴便不会忘记。


    “有的，”明蕴起身走向她，“有按墨囊的，有抽墨水的，还有的这种两种方式都行，价格也不一样，进来看看？”


    她低垂着双眼，藏在脏兮兮校服外套里的手拽紧了口袋粗糙的里布，看上去有点窘迫。


    她身后灰色书包的拉链已经坏了，半敞半闭地裸露在冷寂的空气，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除了低马尾上的红头绳还鲜亮，这样的女孩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她的声音很好听。


    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是一个坚韧的灵魂，她也许有一个未曾向任何人展露的内心世界，一个不会被落雪掩埋绿意的世界。


    “我……”


    她抬起头看着明蕴，这个姐姐不一样，这个姐姐的头发比她二姐的头发还要短，长大了就可以做主了吗？


    这家超市也不一样。


    “最贵的那一种要多少钱？”


    她的眼里只有坚定。


    “二十五。”


    听到明蕴的回答，她向后撤了一小步，又走上前，心也跟着往前走了一小步。


    “我现在的钱还不够，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女人气冲冲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骂。


    “死丫头，张雪，你不回家干活，你整啥呢？到了饭点见不着人，我拿回来的活你也不知道帮忙，啊？你想干啥。”


    章红使劲拍了张雪的背，那书包上的拉链头也跟着摇晃，似乎隐隐有罢工的趋势。


    “别学你二姐，你要是能跟你大姐一样我也知足了，不知道干活，也不知道学习，我这都是为了谁？”


    张雪就像玩偶一样被章红拉扯着，一个不会说话的玩偶。


    “还整天说你二姐跟你说话了。不行，你也别上学了，不争气的玩意。”


    明蕴猜到了她们的身份，冰雨雪，三个女儿。


    明蕴看不下去，她对章红说，“大姨，怎么着，对孩子这么凶干什么，现在又不晚，孩子也没乱花钱买东西。这个年纪就应该上学读书，别的不说，给孩子提供最基本的支持是应有的。”


    章红一脸不屑，“你还管别人家的闲事呢，看看你这头发，没个女孩样。我就没给过张雪钱，你们超市欺负人，搁这想哄骗我们张雪是不是？”


    章红斜眼看向明蕴，她不找超市的事，这人又偏偏往她枪口上撞，多管闲事，还不长眼。


    “哟，那你搁我们家门口吵啥？”


    明霞冷着脸走了出来，“你先瞅瞅你自个儿吧，我们开门做生意的，谁有那闲工夫跟你说没用的话。爱听不听，孩子跟着你才是遭罪了，倒大楣。”


    “我管教我姑娘，跟你们有啥关系？”


    章红不以为意地反问明霞。


    明霞站在明蕴身前，她叉着腰，瞪了一眼章红。


    “咋？你管教姑娘，就能说我姑娘的不是？还在我家大门口，那我跟我姑娘说过路的闲话，也没指名也没道姓，跟你又有啥关系？”


    “你……你……”


    章红气着指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看你俩也不是什么……”


    张雪趁章红不注意，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镜子，镜子里伸出了几根不寻常的头发丝，它们钻进了章红的后背。


    章红突然变得安静，也没有再多看她们一眼。


    奇怪。


    [小雪，你只要把镜子对着她，她就会变得安静，她还会听你的话。别害怕，没关系的，我一直都在。]


    张雪在心里“嗯”了一声，二姐一直都在，在她的心里，会在白天的时候和她说话。


    她看不见二姐，但二姐就陪在自己的身边。


    小时候，她们拉过勾的，要一直在一起。


    没有人背叛约定。


    大姐、二姐和她都好好的，章红说的才是假话。


    雪睡醒了就变成水，水开心了就变成水汽，水汽从天上跑下来，就变成了雨，雨冷了就变冰。


    大姐给她和二姐讲过物理。


    那就是她们的名字，她们的诞生，她们之间无法割舍，又无法被任何人取代的关系。


    张雪又飞快地把镜子收了起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跟在章红身侧，往回走。


    她走得很慢。


    [二姐，她会一直这样吗？]


    [不会，当我们都不在乎她的时候，她就不在我们心里了，她就只能在那间黑屋子里数日子了。]


    [那我们会在哪里呢？大姐、二姐，还有我。]


    [小雪，这世界上没有水不存在的地方，我们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我们可以和大姐一起，去任何地方。离开冬至镇，去任何地方。]


    地理书上的地图是那么广阔，高原、平原、山脉、盆地、流域……什么也困不住她们。


    明蕴皱着眉，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是镜子里的头发？


    镜子，头发。


    这也似乎都和育才中学夜晚的头发怪有关。


    所以头发怪和张雪，或者是张雨有关，而眼睛虫其实是头发怪的敌人？


    毕竟，昨晚那些站着的都是该死的人。


    头发怪该不会是张雨吧，这也没有办法沟通啊。


    不对，那张雪为什么又要说，她二姐跟她说话了。


    明霞呸了一口，“什么人呐！”


    她们走远了。


    明蕴走回屋里，“你看见了吗？”


    明霞刚缓过气来，扭头反问明蕴，“看见啥？”


    “那女孩手里拿的镜子和头发。”


    明霞下意识伸向外兜，她之前习惯在口袋里放一包烟，这次又没摸到，自从进副本以后，她口袋里的烟就消失了。


    该戒烟了。本来就吸得少，心里烦闷的时候，就吸上了。


    明霞说，“没看见。”


    明蕴的食指轻点在桌面上，她的指甲陷入了木板的缝隙里，她沿着那蜿蜒的痕迹，不断向左。


    “你说，咱们Npc和玩家的生意都能做，现在是不是还是太局限了，光等着买家上门？”


    明蕴心里又升起一个好点子。


    明霞疑心明蕴不是正经想搞经营，要不是她这两天给明蕴分配好任务，明蕴早撂担子不干了。


    “啥意思？”


    明蕴开始给她分析可行性，“咱们送货上门呗。咱们不是得让张雨进店消费一次吗？总得知道张雨是怎会回事，喜欢什么吧。”


    “我还有玩家的任务，咱们晚上去找找线索怎么样。之后再定个计划，玩家需要啥咱大力推荐啥呗。”


    当然不是去送死，得让明霞意识到副本世界的危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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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明霞一动也不动，她盯着明蕴。


    要不是她知道明蕴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她就信了。


    保准是遇见了什么事。


    现在也劝她去看，晚上不想再偷偷摸摸地出门了，还是想死，又或者想证明啥？


    明霞的心思像毛线一样缠了好几圈，“她们需要啥她们自己就上门买了。”


    明霞坐到明蕴对面，用眼神示意明蕴别在桌子缝里扣来扣去的。


    “你的任务是啥？你说，有什么事值得咱们去冒这个险，又没有怪物突到咱们脸上来。你之前还说明天超市的任务完成不了就拉倒，现在又整积极这出了。”


    明霞双手抄进兜里，“说吧，你还有啥瞒着我的。”


    明霞锐利的眼神就像刀锋，明蕴忍不住左右晃动，一时半会，她还没想好说辞。


    明霞拍了一下桌子，“哎呀，行了，别想借口糊弄我了，你这在这样，跟你小时候不想去上学，那小动作一样一样的。”


    明蕴的身体一僵，她扯了扯嘴角，被猜中心思，而后又缓缓开口。


    “玩家有三个可选择的任务，那天你没往下看，要不存活七天，要不找到副本核心，要不弄明白张雨死亡的真相。”


    她叹了一口气，“现在死亡真相的任务进度推进到了百分之五十五。”


    明霞根本没把任务当成多困难的事儿，说得也轻松，“那你完成第一个不就行了。”


    “下面有行提示，如果有玩家认证了副本核心，未完成任务的玩家默认死亡。”


    明蕴的神色黯淡，她们总是轻而易举地提起死，可真到了要死的时候，却又不肯推开对方。


    要是真的还有像陨石一样的意外，那就让她们一起毫无负担地死去好了，可远没有那么轻松。


    当明蕴想得越多，她就又从反面开始留恋，留恋生的温度，贪恋生的愉悦。


    明霞毫不犹豫地维护她，接住她。


    这是她的母亲。


    母亲，一个混合着惩罚、赞扬、束缚、疼痛、快乐的复杂词汇。


    明蕴不会问明霞为什么要生下她。那显然是因为明霞需要她，不是她，大概还会有另一个妹妹。


    生育是女性的伟大权柄，选择生育是母亲的奉献与图谋，是母亲的温顺与偏执，是母亲的无私与自私。


    生育是自我的让渡，异我的茁壮。


    当明蕴被明霞带到这个世界上，她们越往后走，越发现，她们只能相互陪伴。


    母女之间的脐带虽然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剪断了，但无形的脐带还在关联着她们。


    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无论是幸福还是创伤，无论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从孕育的那一刻起，她们都对彼此产生了影响，那是像脐带一样的双向传输。


    明霞凭借着一股天真的自私，决计要拥有一个延续她生命的女儿。


    她是明霞，如果要给她加上亲属关系的前缀，那么，她是明丽的女儿，明蕴的妈妈。


    不管明蕴承不承认，明霞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那是她意识不到，却又难以想象的，就像她们如出一辙的强势，永远把最想说的话藏在心里。


    明霞静静地看着明蕴，明蕴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怎么不说话。”


    明蕴总感觉类似的对话好像发生过，“没啥好说的。”


    明蕴需要她，这很好。明霞自诩见过大风大浪，但现在的浪需要明蕴带她穿过了。


    第一个任务，张雨如果没有需求，自然也不可能进店消费。冰雨雪，今天中午那个女孩，是张雨的妹妹？


    明蕴昨天不是还讲了吗？她知道了。


    “听你的吧，咱们得加把劲儿，一有不对再跑回来，还得带上防身的东西。咱超市里有守则，总比外面安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