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中军大帐，烛火通明如同白昼。


    郭子仪坐在主帅位上，左右两侧分别坐着李嗣业、王思礼、仆固怀恩等将领。


    巨大的长安城防图铺在中央长案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


    “据探马来报，长安城中现有叛军约六万，主将为安守忠、李归仁。”


    “其中骑兵两万，步兵四万，城防经过加固，而且数个城门都增设了瓮城。”


    李嗣业皱眉道。


    “我军虽有数万，但骑兵只有三万，若是强攻，伤亡必然惨重。”


    “不能强攻，必须智取。”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你们看，叛军虽然占据长安，但四面皆敌。


    安守忠、李归仁二人，看似兵多将广，实则孤立无援。”


    仆固怀恩眼睛一亮：“大帅的意思是围城打援？”


    “叛军不会来援，安禄山如今在洛阳自顾不暇，史思明在范阳心怀鬼胎，谁会来救长安守军？我们要做的，是引蛇出洞。”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两个位置。


    “此地为香积寺，此地为沣水，两地一北一南，地势开阔，适合骑兵展开。


    我们可以先派小股部队佯攻春明门，做出主力攻城的假象。


    待叛军主力出城迎战，且战且退，将他们引至此地——”


    郭子仪的手重重拍在香积寺位置。


    “在这里，与叛军决战！”


    帐中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将领们都在心中推演着这个计划。


    王思礼率先开口。


    “大帅此计甚妙，但叛军会如此轻易中计吗？


    安守忠也是沙场老将，不会看不出这是诱敌之计。”


    “所以这次战争我们要准备充足，先拿下周围的敌人，一步一步餐食，而不是立刻决战。”


    先围住，然后在打，时间我们等的起。


    会议持续到深夜，将领们陆续离开后，郭子仪独自留在帐中。


    他走到帐外，仰望星空，秋夜的银河横贯天际，格外璀璨。


    “父亲，您在看什么？”


    长子郭曜不知何时来到身边。


    郭子仪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星空。


    “我在看紫薇星，帝星昏暗已久，近日似乎明亮了些。”


    郭曜也抬头望去，似懂非懂。


    “曜儿，你记住。”


    “为将者，不仅要知天文、识地理、通兵法，更要懂人心，今日我在伤兵营施恩，你可知为何？”


    “是为了鼓舞士气？”


    “是，也不全是。”


    郭子仪转身看着儿子。


    “我要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他们不是在为某个将军打仗，甚至不是在为某个皇帝打仗。


    他们是在为大唐打仗，在为他们的父母妻儿打仗。


    只有明白了这一点，他们才会在战场上舍生忘死。”


    郭曜若有所思。


    “还有，今日你三叔说的那句话，我当没听见。


    但你需谨记，永远不要妄议天子，永远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们郭家满门忠烈，这个名声，不能毁在我们这一代。”


    “孩儿明白。”


    郭曜躬身道。


    “三叔也是一时糊涂，他已知错了。”


    郭子仪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


    “去休息吧。明日开始，便没有安稳觉可睡了。”


    这一夜，唐军大营无人安眠。


    伤兵营里，李苍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睁眼看着帐篷顶。


    “既来之，则安之。”


    他苦笑自语，可如何安之？在这场席卷大半个天下的战乱中，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


    帐篷外传来压抑的哭声，李苍侧耳倾听，是那个年轻士兵。


    白天还兴奋地说要立功领赏，把爹娘接到长安享福，此刻却在偷偷哭泣。


    李苍坐起，走出帐篷，月光下，小兵抱膝坐在火堆旁，肩膀一耸一耸。


    “想家了？”


    李苍在他身边坐下。


    小兵慌忙擦泪。


    “苍哥，我没……”


    “想家不丢人。”


    李苍望着跳动的火焰。


    “我也想家，可是家已经没了，回不去了。”


    一个是自己所处这个灵魂后世的家，一个是自己这具身体现在的家。


    两个家都没了。


    “苍哥，你说咱们能赢吗？”


    “我听说叛军很厉害，潼关二十万守军都……”


    “能赢。”


    “因为我们必须赢。”


    李苍说道。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


    “你看，叛军看似势大，实则外强中干。


    安禄山虽然占了洛阳、长安，但河北各郡时有反抗，江淮粮道被我军切断，后援不继。


    反观我军，陛下在灵武登基，天下勤王之师云集响应。


    郭子仪、李光弼都是当世名将。此消彼长，胜负已分。”


    小兵听得入神。


    “那我要是立了功，真能分到田地宅子吗？”


    “能。”


    李苍点头道。


    “战后百废待兴，朝廷必然要奖励将士、安抚百姓。


    不过活着，才能享福。


    上了战场，第一要务是保命，第二才是杀敌，记住了？”


    小兵用力的点头。


    同样的对话，在营中各处进行着。


    老兵给新兵讲战斗技巧，同乡聚在一起聊家乡风物，有人默默擦拭兵器，有人在粗布上写遗书，虽然大部分人并不识字，只能托识字的同袍代笔。


    中军帐旁的一顶帐篷里，郭暧带着几个亲兵围坐在一起。


    此刻的郭暧还在懊悔不已。


    “大哥今天是真的生气了。”


    郭暧低声道。


    “我还没见过大哥发这么大火。”


    郭暧垂着头，猛猛的喝了口酒。


    “是我混账，我竟然说出那种话，这不是害大哥吗？”


    “陛下既然将天下兵马交给大哥，就是最大的信任。


    我这当弟弟的，更要维护大哥的忠义之名。”


    “只是将军，将军所说的那番话，也只是替大帅感觉到不值。


    这几个月来，大帅劳心劳力，头发都全白了。


    那些在灵武的文人，还整天说大帅拥兵自重……”


    “闭嘴！”


    郭暧厉声喝道。


    “这种话也是你们能说的？记住，咱们只管打仗，朝堂上的事，大哥自有分寸。”


    夜更深了，营中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马嘶。


    郭子仪依旧站在帐外，亲兵几次劝他休息，他都摆手拒绝。


    “大帅，您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了。”


    亲兵忍不住又劝。


    郭子仪这才仿佛回过神来，轻叹一声。


    “我在想，长安城里的百姓，今夜是否也无眠？”


    他望向东方，那座黑暗中的巨大城池轮廓依稀可见，那里的百姓，此刻正在叛军的铁蹄下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