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洒满章台宫外间。


    明玉跪坐在书案后,对着摊开的《仓颉篇》,手腕的酸涩感比昨日更甚。


    昨日临摹了不知多少遍,那几个字依旧歪斜得各有千秋,她苦着脸,小幅度地活动着手腕,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案头那盏小小的、用来盛放清水的铜壶。


    水面倒映出她苍白的小脸和额角的纱布,她盯着水面,心里第一百零八次叹息:【这竹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政爹每天批那么多,脖子真的不会断吗?还有扶苏哥哥,以后也要看这么多……唉,要是有纸就好了。】


    她这怨念深重的叹息,清晰地传入了隔壁正在听取某郡守关于今岁“上计”(地方向中央汇报)情况的嬴政,以及侍坐一旁、同样在处理文书的扶苏耳中。


    嬴政面不改色,目光依旧落在郡守呈上的竹简上,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敲了敲案几边缘。


    扶苏研墨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瞥了一眼偏殿方向,又迅速垂下,心中对“纸”的念头又重了几分,九妹似乎对此物执念颇深,且不止一次提及“轻便”、“可改”,若真能寻得或制出此物……


    这时,郡守的汇报提到了该郡今年推广新式耕具(明玉无心嘀咕后被始皇命人改进的)后,垦田效率有所提升,但农人反映,新犁对耕牛要求较高,且某些地块不甚适用。


    明玉在隔壁隐约听到“耕具”、“新犁”等词,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一边假装写字,一边竖起耳朵,心里自动分析:【曲辕犁的改良版?对牛和地形有要求很正常啊,任何工具都要因地制宜,哪有万能的神器。】


    【不过推广新技术也得配套培训,光发工具有什么用,而且,铁的产量跟得上吗?现在好像是青铜和铁混用?铁的质量怎么样?】


    她这番来自后世、理所当然的思考,落在嬴政和扶苏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因地制宜?配套培训?铁的产量与质量?


    郡守的汇报,恰恰只提到了工具发放和效率的初步提升,对于更深层的适配性、培训、以及最关键的——作为战略资源的“铁”的保障,却语焉不详,或者说,根本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嬴政眸色转深,抬手止住了郡守接下来的话,缓缓问道:“新式耕具,于山林、坡地可用否?发放之时,可有遣匠人示下用法?再者,此犁所需之铁,该郡铁官今年所出,可足用?所出之铁,韧度如何?”


    郡守被问得额头冒汗,支支吾吾,有些问题显然答不上来。


    嬴政不再多言,只让他将这些问题详查后再报,郡守战战兢兢退下。


    殿内恢复安静。


    扶苏放下笔,若有所思:“父王所虑极是,九妹……咳,推广新物,确需周全,尤其铁器,关乎农事,亦关乎军备。” 他差点说漏嘴。


    “嗯。”嬴政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堆积的简牍,那“铁的质量怎么样”的疑问,在他心中盘旋,秦国之强,耕战一体,铁器的质量和产量,确是根基之一,这小丫头,又一次无心之言,点中了要害。


    午前,明玉终于得到片刻休息,被允许在廊下走动。


    她正无聊地数着地砖,忽见一名身着黑色劲装、未着甲胄、但浑身透着精悍之气的年轻将领,大步流星自宫门方向而来,径直走向正殿。


    此人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风霜,但眼神锐利,顾盼间自有鹰视狼顾之相。


    明玉眼睛一亮。


    【蒙恬!是蒙恬吧?这气质,这走路带风的架势,肯定是!北逐匈奴,修长城,监军上郡,最后和扶苏一起……唉。】那声叹息里的惋惜,比提到扶苏时更添几分沉重与复杂,因为蒙恬的结局同样悲剧,且与扶苏紧密相连。


    蒙恬步履生风,并未注意到廊下的小不点,但就在与明玉错身而过的瞬间,那声清晰的、带着沉重历史感的叹息,以及“蒙恬”、“北逐匈奴”、“修长城”、“监军上郡”、“最后和扶苏一起……”的破碎心音,如同冰水灌顶,让他骤然刹住脚步,惊疑不定地侧头,看向那个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小女孩。


    公主?哪位公主?


    她怎知我?北逐匈奴?修长城?此乃陛下与军中高层方在酝酿的北疆方略,她如何知晓?


    监军上郡?和长公子一起?何意?


    无数疑问和一丝寒意掠过蒙恬心头。


    但他久经沙场,心志坚定,瞬间压下惊骇,只是看向明玉的眼神,已带上十二分的审视与警惕,他记得入宫时隐约听闻,陛下新近将一位九公主安置在章台宫……


    “蒙将军?”引路的内侍见他停下,低声提醒。


    蒙恬收回目光,对明玉微微颔首,算是行礼,随即恢复冷峻,大步踏入正殿。只是心中已掀起波澜。


    明玉被他那一眼看得有点心虚,缩了缩脖子。


    【蒙恬好像有点凶?不过眼神很正,不愧是忠臣良将,可惜了……】她摇摇头,甩开那些不愉快的联想,溜达回自己书案旁。


    正殿内,蒙恬禀报的是北地边军秋防事宜及匈奴部落最新动向。


    嬴政听得仔细,偶尔发问。


    蒙恬对答如流,展现出卓越的军事素养。


    但细心的扶苏发现,蒙恬将军今日汇报时,似乎比往常更谨慎,目光偶尔会极快地扫过殿内四周,尤其在听到陛下提及“北疆长远之策”时,他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汇报完毕,嬴政嘉勉几句,蒙恬谢恩,却并未立刻退下,而是略显迟疑。


    “还有何事?”嬴政问。


    蒙恬抱拳,沉声道:“末将方才入宫时,于廊下遇见一位年幼公主,似是……新近居于章台宫的九公主?” 他终究没忍住,试图探问。


    嬴政眸光微动,面色不变:“嗯,是明玉,她前日与胡亥打了一架,受了些伤,寡人让她在此静养,何以问起?”


    “末将不敢。”蒙恬低头,“只是见公主年幼,却气度沉静,故而多看了一眼,并无他意。” 他无法直言那诡异的心音,只能含糊其辞。


    “明玉确与一般孩童不同,心思灵动些。”嬴政淡淡道,不再多言,“北地之事,你多费心,退下吧。”


    “末将告退!”蒙恬压下心头万千疑惑,躬身退出。


    走出殿外,他再次看向偏殿方向,目光复杂。


    那位九公主……究竟是何方神圣?陛下对她,似乎也颇为特别。


    那些心音……是幻觉,还是某种预示?他暗暗决定,日后需多加留意宫中消息,尤其是关于这位九公主的。


    午后,明玉继续与竹简搏斗。或许是上午见了蒙恬,思绪飘得更远。


    看着沉重的竹简,她又开始天马行空:【竹简这么重,打仗的时候传递军情多不方便?要是能有更轻快的传递方式就好了……】


    【嗯,纸是一方面,要是还能有更快的交通工具,或者……呃,电报电话就别想了,鸽子?驯鹰?好像也有用,但不稳定,要是路修得更好点,驿站系统再完善点……】


    她这边胡思乱想,那边扶苏奉诏来与嬴政商议设立“弛道”之事(秦代高速公路),正说到沿途驿站设置与物资补给。


    明玉关于“路修得更好点,驿站系统再完善点”的模糊念头,恰好与父子二人讨论的内容隐隐契合。


    扶苏心中讶异,不由更加认真地听着。


    嬴政则面无波澜,只在扶苏提出某个具体驿站间距设置时,忽然插了一句:“间距可再斟酌,需虑及传车速度与驿卒换马时长,务求紧要军情能日夜不息,速抵咸阳。”


    扶苏一怔,随即恍然:“父王英明,是儿臣思虑不周。”


    这细节,正是有效提升信息传递速度的关键,父王为何突然想到此节?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偏殿方向。


    明玉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脑洞”又无意中“助攻”了,她正被一个字难住,抓耳挠腮。


    这时,那位治粟内史又来了,这次是单独求见,似乎有急事,他面色凝重,入殿后便呈上一卷加急文书。


    嬴政展开一看,眉头蹙起。


    是来自巴蜀之地的急报,提及今夏雨水过多,恐影响蜀锦与粮食外运,且山道时有损毁,维修民夫与物资吃紧。


    明玉隐约听到“巴蜀”、“雨水”、“山道”、“维修”几个词,结合刚才自己想的“路”和“驿站”,下意识在心里接了一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


    【要是有水泥就好了,再不济,石灰混黏土夯实地基,也能结实不少。】


    【还有,维修不能只靠硬性征发民夫(徭役),搞得民怨沸腾,是不是可以在灾荒或者农闲时,用提供粮食的方式召集当地百姓修路?既给了活路,又办了事,军队在非战时也拉出来练练,就当野外操演了,还能改善交通,一举两得。】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嬴政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七个字,眼中精光一闪,此语虽直白,却将巴蜀交通之艰险道尽,水泥?石灰混黏土?军队参与修筑?


    治粟内史不明所以,只见大王沉吟,不敢打扰。


    扶苏则听得心潮起伏。


    九妹的心音越来越“离谱”,但也越来越……似乎蕴含某种超越时代的、解决问题的思路。


    水泥是何物?他不知。


    但石灰与黏土,确是现有的建筑材料,“以工代赈”在灾年也有施行,但将其与常备的交通维护、军队建设结合起来……


    嬴政沉思片刻,那“提供粮食召集”与“军队操演兼顾”的想法,虽显稚嫩,且与现行法度不尽相同,但其中蕴含的“纾解民力、事功两便”的思路,却让他心中一动。


    秦法严苛,征发无情,然长此以往,确非长久之计……


    他收敛思绪,对治粟内史道:“巴蜀之事,寡人知晓了。


    此次征发,可视情况,于常例口粮外,略增其食。


    另,传令巴蜀都尉,可就地取材,尝试以石灰混合黏土,加固险要路段地基,再令当地驻军,可于操练之余,分期调派军士参与沿途险段修缮,既砺兵卒,亦补民力之不足。一应耗费,另行计核。”


    治粟内史虽对“石灰混黏土”和“军队修路”的旨意感到惊讶,但大王言之凿凿,且似乎有解决燃眉之急的可能,连忙记下:“唯!臣即刻去办!”


    “另外,”嬴政补充了一句,目光深远,“日后各地上报道路、水利等工程,需将材料耐久、人力来源、长远维护一并考量奏报,不得只求速成。”


    “唯!” 治粟内史心头一震,躬身退下。大王今日思虑,愈发周全深远了。


    治粟内史退下后,殿内只剩嬴政与扶苏。


    父子二人一时无言。偏殿那边,明玉似乎终于攻克了那个难字,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又立刻捂住嘴,假装无事发生。


    嬴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深意:“扶苏,你觉得,你九妹如何?”


    扶苏心头一紧,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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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九妹……天真烂漫,心思单纯,然偶有惊人之语,似是而非,却往往……颇有趣味,甚或有些道理。”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说法。


    “似是而非?”嬴政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小,转瞬即逝,“或许吧。然其‘惊人之语’,有时如孩童投石入水,涟漪所及,未必全无用处。”


    扶苏垂首:“儿臣受教。” 他明白,父王这是在肯定九妹的价值,也是在提醒他,要善于从这些“稚语”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你近日多陪她习字玩耍,”嬴政道,“她若对竹简笨重再有怨言,或对书写之物有何异想,你不妨……顺势而为。所需物料匠人,可寻将作少府,以你之名调用,不必声张。就当是……兄长满足幼妹的好奇之心。”


    扶苏心中一震,随即涌起一股热流。


    父王这是……默许甚至支持他去探究“纸”了!以他的名义,既能遮掩,又能给予实际支持!


    “儿臣明白!定不负父王所托!” 扶苏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嗯。”嬴政不再多言,重新看向竹简,仿佛刚才只是布置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傍晚时分,明玉结束了一天的习字,正揉着酸痛的胳膊,被宫人引着回偏殿。


    刚走出外间,便见扶苏也从正殿出来,似乎正要离开。


    “长兄!”明玉眼睛一亮,连忙行礼。


    扶苏停下脚步,温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小脸上带着习字后的疲惫,额角纱布依旧显眼,心中微软:“九妹今日辛苦了,字可有进益?”


    明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还是写不好看,手腕酸,让长兄见笑了。” 但随即她又打起精神,好奇地问,“长兄是要回去吗?今日政……父王交代的事情都办完了?”


    听着她差点说漏嘴又慌忙改口的称呼,以及那自然的关心,扶苏眼中笑意加深:“嗯,大致处理完了,正要回去温书。” 他顿了顿,看着明玉亮晶晶充满好奇的眼睛,忽然想起父王傍晚的吩咐,心思一动,温声道,“九妹若不觉疲累,可想看看为兄平日读书之所?就在隔壁不远。”


    明玉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扶苏哥哥的书房?邀请我去看?天啊!这是什么神仙哥哥!】她心里乐开了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想看!谢谢长兄!”


    扶苏被她毫不掩饰的欢喜感染,笑容更暖:“那便随我来吧。”


    扶苏在章台宫的居所果然就在偏殿另一侧,同样简洁雅致,但比明玉那里多了更多书卷气息。


    靠墙立着高大的木架,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无数卷竹简,按照经、史、子等粗略分类。


    窗前设有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摊开着未看完的简牍,笔墨纸砚摆放有序。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属于扶苏身上的清雅气息。


    明玉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眼睛都不够看了。


    【好多书!这就是学霸的书房吗?看起来就好有文化!】她目光扫过那些竹简,看到许多熟悉的书名,《诗》、《书》、《春秋》、《论语》……还有不少她没见过的。


    “长兄,你看这么多书,都能记住吗?”明玉忍不住问,眼里满是崇拜。


    扶苏失笑:“岂能尽记,不过反复诵读,领会其意罢了,九妹日后读书,亦当如此,不求强记,贵在理解。”


    “嗯!”明玉用力点头,目光又落到书案上那卷摊开的竹简,上面是工整的批注。


    【扶苏哥哥的字真好看,注释也写得密密麻麻,好认真。】她心里想着,忽然又冒出一个念头,【不过,这么多书,要查个什么东西,岂不是要翻好久?要是有索引,或者分类更细的目录就好了……】


    “索引?目录?”扶苏心中微动,这又是两个陌生却似乎很有用的词,他看向明玉,“九妹是说,将书籍内容按门类或关键字重新编排,便于查找?”


    “啊?我……我就是瞎想的。”明玉没想到自己嘀咕出声了,赶紧摆手,“就是觉得书多了,找起来麻烦……”


    “‘索引’一词,倒是贴切。” 他看向明玉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探究与欣赏,这位妹妹,总能不经意间冒出些奇思妙想。


    明玉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在书房里又看了一会儿,怕打扰扶苏,便主动提出告辞。扶苏也不多留,温言将她送至门口。


    走出扶苏的书房,明玉心情极好,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到自己偏殿,晚膳已经送来。


    虽然不像昨晚那样与父兄同席,但菜色依旧精致,她美滋滋地吃着,心里还在回味刚才看到的“学霸书房”,以及扶苏哥哥温柔的样子。


    【扶苏哥哥真好,又温柔又有学问,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满足地想着,对未来的“章台宫生活”充满了温暖的期待。


    而隔壁的书房里,扶苏并未立刻温书,他站在书架前,回想着明玉那句关于“索引”和“分类目录”的嘀咕,又想到父王关于“纸”和“顺势而为”的暗示,一个隐约的计划在心中成形。


    或许,他可以借着整理藏书、为妹妹寻找启蒙读物(或满足她好奇心)的名义,向将作少府调用一些物料和匠人,同时,也试试看,能否从那些“树皮、破布、渔网”的模糊描述中,探寻出一丝“纸”的微光。


    章台宫的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沉思的公子,也照亮了隔壁吃饱喝足、开始打哈欠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