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蛇与钩

作品:《玉袍长剑堪风流

    人要钓鱼,有两种办法。


    一千多年前,姜太公垂钓渭水,用的是直钩,直钩钓鱼,钓的是欲望。可多数时候,人们选择在鱼钩上增加饵料,只是为了筛选出人所期望的特定的种类。


    加入鲜血、污渍和拙劣的阴谋、毒药,吸引来的自然是一只居高临下的、傲慢的毒蛇。


    它浮出水面的身躯必然负有獠牙,竖瞳中闪烁着贪婪的、动人的辉光。西域的驯蛇人喜欢用药液驱使这些阴冷的生物,可萧诀过去跋山涉水,最喜欢直接用手去抚摸蛇类的七寸。


    这很危险,却也足够美妙。


    她在抚摸一只吃人的畜牲的七寸,并且期待对方回首咬在臂膀上时展露的獠牙和恶意。诱使它张嘴,才能在它活着的时候就给予它獠牙被一根一根打断的折磨。诱使它咬饵,才能在它活着的时候就赐予它金属穿肠破肚的痛苦。


    对待恶人,生前事还是要生前了。萧诀就是这样一个兴味盎然的、恶趣味的女人,而雷行川又恰恰在某些方面称得上同道中人。


    所以,在天一阁主听到这条消息时,脸上先露出的是一个轻慢的微笑。


    雷行川的脸上是时常挂着笑的。


    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鬓发生出些许整齐的白,但因为打理得足够干净,面上竟然隐隐露出几分儒雅。他是一个瘦长的、书生似的男人,蜀地的人群时常见到他带着他注脚繁复的书卷和一盏清茶出现在人前,他弈棋、品茗、好读书,同时惜字如金,人们在纷纷攘攘的街道中抬头,只能仰望到天一阁主轻慢、淡漠的眼睛。


    他是一个对“人”非常痴迷的人。


    在过去,嘉州的监牢中很少有活到问斩时候的死刑犯,多数人的身躯成为棋具、骨粉、入药或炼器的材料,成为天一阁闪闪发光的珍藏。雷行川有整整三面这样的珍藏,漂亮的眼睛、秀美的面容、点了一颗痣的皓白手腕,灰白色磨砂似的棋子、久久浸泡在血池中的长剑,或是一副流淌着金丝银缕与殷红边框的画作。


    蜀地的律法算不得严苛,嘉州的监牢中却有源源不断的新人。


    久坐高阁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现在,阳光又穿过松风堂外的松林竹海,照到了这个自称病重垂危的人面前。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几度吐血后带来的病气,相反,此人面色红润,称得上神采奕奕。


    这是雷行川最喜欢的厅堂,他在下一盘最喜欢的棋。


    那是天一阁唯一一副没有“人”参与的棋盘,通身玉质、神华内敛。在过去,它属于铸剑名门游龙山庄,再向前,它曾经是某代天子的珍藏。皇帝把它赐给了臣子,宅邸又流向江湖,江湖潮起潮落,最终停留在了这间高高的、盖在悬崖峭壁上的屋子。


    雷行川摩挲着黑白二色的棋子,喟叹着将它们丢回了金丝缠枝的、不见天日的棋罐中。


    他原先在执棋与自己对弈,现在,棋局结束了,消息也到了必须要处理的时候。


    “游龙山庄,”他念着这几个字,声音渐渐地低沉了下去,“为什么就是不消停呢?”


    江湖中你灭我、我灭你的祸事那样多,侥幸死里逃生的老鼠为什么就是不能躲起来呢?待宰的牛羊长了角,就敢于顶撞驱使它们的主人吗?


    雷行川向后靠了靠身躯,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


    ……


    大概十多年前,他曾经在游龙山庄见过那个风头正盛的当家人。


    和传闻中潇洒、从容的形象不大一样,江湖中习惯把一个搅弄风云的弄潮儿视为清高而神秘的,尤其游龙山庄又是隐世宗门,于是人们便幻想他高傲、自我、性情古怪,可那一夜雷行川踏着血色与火光走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平静的人。


    神貌清癯、如刀似剑,双手被捆缚,屋外便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可他站在原地,平静地注视着所有不速之客。


    眼神是温和的,可是雷行川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乍然面对这样一双黑色的、冷淡的双眼,没来由感到触目惊心。


    他不舒服地按住了刀,看到对方露出一个更轻浅的微笑。


    这就是挑衅了。


    刀剑出鞘的声音其实非常狠厉,尤其火焰的浪涛不断向前,整个房屋都陷入了一种焦躁的灼热。


    黑衣人来来往往,每个人的身上都萦绕着血腥气,有一把还滴着血的剑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到这时,雷行川终于肯再向前几步。


    可范明楼依旧在笑,神色如佛陀慈悲。


    ……


    游龙山庄的庄主范明楼,虽然是铁匠出身,但却极其擅长卖弄口舌、蛊惑人心,庄中七百余人有半数是受他洗脑追随而来。


    因此雷行川没有敢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张口时的口型似乎是要说“久仰大名”,可雷行川不敢再看、不敢再听,他奉命杀人,此时便也直截了当地拔出了佩刀。


    刀锋砍掉了那个人的头颅,再声名赫赫、再有权势的人也挡不住这抹寒光,可范明楼的脸上始终挂着笑,以致于作为行刑人的雷行川反倒被那一夜的血与火困扰了很久。


    他常常疑心那微笑会越来越大,大到几乎要裂开嘴角,将一个正常人的面貌分成鬼与神的两端。


    现在,提起游龙山庄,就又会让他想到那一夜的狼狈,想到被一个微笑吓得胆战心惊的狼狈。


    雷行川忽然问道:“萧诀是范明楼的孩子吗?”


    双膝跪地、弯腰捧着一张轻薄纸条的男人深深地低伏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像炭火灼烧过一样难听,但毕竟足够用来回答主上偶尔的问题。


    他用谦卑而粗粝的声音道:“是的。游龙山庄的庄主夫人姓萧,名作青裁,此人应当是随母姓。”


    游龙山庄的构成很奇怪。


    范明楼是铁匠,他铸剑,但也读书,闲暇时就待在沉闷的屋子里独自下棋,唯一的运动是外出捡孩子。当时天下战乱已久,洛阳虽然平定,却总免不了穷困流亡。


    破庙里的孩子因此越来越多,范明楼下山时从不挑选,愿意走的就都养着了。人们原先以为他要寻找衣钵传人,后来发现天赋奇差、身体残缺的孩子也能上山,几乎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


    有一段时间,洛阳的穷苦人家会刻意把小孩送往破庙,祈求一个活路,而江湖中其余宗门要派暗探,也只需要安排年幼的孩子耐心等待就好。


    范明楼能看出这些,他的眼睛沉稳而宽和,轻轻一扫便知道谁心怀鬼胎,可是人们从不见他拒绝,只是日复一日地出门捡小孩。


    江湖中的人说他傻。


    萧青裁是剑客,她佩剑,尤其喜欢游历山川。这个人很年轻的时候就走在仗剑天涯的路上了,江湖中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段美妙而有趣的征程,因为萧青裁约战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况东风时,亲口说他无趣。


    酒馆里的人问什么是有趣,萧青裁打完架回来,平手,神情不骄不馁,她嘴里嚼着花生,说天南海北的旅途最有趣。


    况东风的眼睛于是深深地望向这个戴着斗笠风尘仆仆的剑客。


    后来她的名字依旧在各地出现,有时骑马,有时作画,有时清醒,有时独醉。世上的很多角落都留下过一个萧青裁的旧影,因为她出现得太频繁,以至于大家意识到她是游龙山庄的庄主夫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女子结婚后大多便留在了家里,即使是武林当中也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江湖中的酒馆又开始讨论这个人、这件事,而萧青裁挑帘而入,很坦然地道:“范明楼在家啊。”


    江湖中的人说她怪。


    范明楼在家,萧青裁在外,他们夫妻就这样平淡而幸福地度过了很多年。萧青裁是时常回家的,她会给家人带很多很多旅途中的礼物。


    有时是鬓发擦过的一片树叶,指尖抚摸的最漂亮的花,有时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观景图,萧青裁会刻意留下大片的空白带回家,让范明楼或者萧诀去提笔延伸。


    因而即使她常常出门在外,生活中也处处是亲人的痕迹。


    她的心毫无保留地向他们敞开,很小的时候萧诀就明白离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母亲总会回来,而且带着礼物。


    萧诀对父母亲的记忆太轻柔美好了,她的童年是在家人亲昵的怀抱、举高中度过的。


    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


    因为时间逐渐模糊了过往,今人再提起从前,也只有痴傻、奇怪几个浅淡的印象了,何况雷行川所见的是作为敌人的萧青裁,剑客的剑锋芒毕露、寒光凛凛,所以提到这个名字,只能让他想到当时江湖中的声势浩荡。


    可她毕竟还是死在了十年前。


    “萧诀,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雷行川忽然道,诀者、别也,这是生离死别的意思。


    可是这样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鲁莽而轻敌的年轻人,为什么也搅得他不得安宁呢?


    他的眼睛望向桌边的浮着袅袅云雾的清茶,疲劳地捏了捏眉心。


    ……


    雷行川并不畏惧萧诀,猛禽不会畏惧它的猎物,握着刀的人也不会畏惧脚下的骸骨,他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物,过去那么多敌人、仇家,难道每一个虫豕的挑衅都值当他回头吗?


    不可能的,江湖本来就是一条不归路。


    雷行川只是格外地不想要提起游龙山庄,不仅仅因为那两个人过去带给他的震撼,还因为这是一桩不可言说的秘事。


    牧羊犬是无法对着它的主人狂吠的。


    “哑奴的信上说,是萧诀与雷独春低声交流时主动提到的?”他忽然问道。


    “是,”暗卫道,“属下以为疑点重重。此人既然已经蛰伏数年,为何忽然转变主意自爆身份?扬州又恰逢武道大会,如今恐怕成了龙潭虎穴。”


    雷行川轻慢地笑了。


    天一阁的暗卫都会吞炭服药以改变声音,扣上形制统一的漆黑无面面具以隐藏外貌。他驱使他们,只是像人类驱使野兽、猛虎驱使恶伥一样,并不需要多么聪明、果敢、富有建议,做暗卫的只要服从不就好了吗?难道非得毒坏脑子才能明白愚钝、忠诚和驯服吗?


    他站起身缓慢地踱步,衣摆在地上掠过晃荡的浮尘。


    这踱步并不是因为脚下的暗卫,即使他的编号很高、也许代表了某种卓绝的武功,可是雷行川并不在乎这个数字,也就不在乎这个人。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需要用数字的位序来竞争活下去的资格,摆弄他们的人只觉得吵闹。


    这样的侍从,雷行川豢养了一百余人,他们相互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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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恐惧而恭谨地侍奉他,无面面具之下,谁是甲乙丙丁并不重要。


    所以他打定主意要杀他,无需考虑更多。


    但是在雷独春、雷松陈,在他仅剩的一儿一女身上,就需要多考虑一些价值了。


    “我这个女儿还真是争气,”他呢喃道,“我记得她和萧诀的关系一直很好。”


    萧诀在设局钓他,雷行川很清楚这件事。


    她故意在哑奴面前开口,甚至一分伪装也不愿意遮掩,就像三四岁的小孩跑过来和人说井里有传国玉玺一样虚假,可你不得不打捞,不得不走进这个拙劣的圈套。


    天一阁主导的灭门之祸很多,在明确表示出扬州不对劲之后,她偏偏还敢笃定他会进这个圈套,是因为查到当时还有另一方势力存在吗?暴露了更上层人的行踪,这才是雷行川所焦躁的地方。


    扬州现在当然已经成为了龙潭虎穴,但这既不是因为所谓武道大会,也不是因为什么赵氏孤儿,只有太阳才可以轻易改变一个地方的气象。


    日光倾注了一缕兴味在那里,那里就要上演全新的漩涡。


    他沉着脸,眼睛阴冷而瘆人。


    ……


    雷行川蹲下身,他不常做这样的动作。伸手捏碎一个人的咽喉,看他失去支撑的头颅软绵绵地歪折,这让他感到难言的肮脏,尤其是这种死法会令对方的眼睛充血膨胀,隔着一层沉默冰冷的黑铁面具,唯一鲜活的红色迸溅出来,难免让人联想到皮肤或者土壤下翻滚的虫豕。


    真让人恶心。


    他擦了擦手,素白的帕子轻飘飘落在尸首之上,松风堂的熏香轻柔弥漫着,雷行川望了会窗外的天光,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的未尽之言。


    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人生在世,自己的意愿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暗卫方才也许并不想死,可是他要他死,他的性命就必须为他的心意而让步。


    对于天一阁来说,这不过是同一个道理。


    杀人是不要紧的,有人希望他成为一把好用的刀,那么主导各种各样的灭门之祸就会变得非常容易。作恶也是不要紧的,可如果有人希望蜀地平稳安康,那这恶就需要被制裁,所以无论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可以上门打天一阁的脸,而他却必须装作无可奈何。


    萧诀是不是游龙山庄的子嗣、是不是设局埋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需要他去遮掩关于游龙山庄的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明知是陷阱、是龙潭虎穴,他也不得不亲自前往。


    这世上真正重要的,就只有“有人”的心意而已。


    雷行川悠悠地叹了口气,他重又坐回去翻一卷书,茶香袅袅地浮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清理这些污渍,新的暗卫也会诞生,松风堂又恢复到了它应有的雅致清幽。


    无趣的一天开始了。


    ……


    萧诀压低斗笠,倚在射阳县令府外的院墙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荒木涯就在她的身侧,日子白天追着黑夜跑,一天天地无聊。萧诀借雷独春的手传出去一枚鱼钩后,没休息多久又马不停蹄来到了射阳。


    维持两个身份的日子就是昼夜颠倒,来回奔波。


    荒木涯的精神倒是很好,今夜并未下雨,傍晚的阳光磅礴壮丽。先前在城墙上他沾了一身的灰,萧诀要他清洗,他洗干净了,却不知道如何呈交这份结果,便直接在见面时又披上了这层藏绿色的外壳,毫不顾忌此时并无风雨。


    好在萧诀对他不伦不类的神奇穿搭已称得上习惯,此时两个人躲在重重树影下,其实是在等待有人解决他的晚餐。


    雷独春自然不会亏待萧诀,剑阁首席在江都的白天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通缉令上的青煞则落魄许多。


    尤其是荒木涯从不肯放弃他的面具,食宿多在郊野完成,这两个裹着油纸包的包子还是萧诀方才在射阳县的街市中替他买的。


    皮薄馅大,热气腾腾,可青煞的面具那样牢靠,所以在萧诀戏谑的笑容下,荒木涯只能硬着头皮看着包子,却无从下嘴。


    “你不是没吃饭吗,怎么不吃了?”萧诀刻意问。


    荒木涯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一会儿吃之类的话,他只是又在不知不觉间下定了一个决心,很认真地道:“我下次准备换个能张嘴的面具。”


    萧诀呵呵一笑,“什么时候你要摘面具了,再拿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和我说话。”


    居然真的有人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是为了吃包子,她感到淡淡的荒谬。可荒木涯又确实没有吃饭,所以在两个人短暂的对视后,萧诀无奈转身。


    “我不看你,赶紧吃吧。”


    荒木涯没吭气,握着包子的手却开始犹豫,他想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和萧诀说清一切呢?


    萧诀的回答是:“你最好一直保密下去,要是某天轻易告诉了别人,你就完蛋了。”


    荒木涯说好,其实他压根没想过告诉任何一个别人。


    一时风吹树动,簌簌叶海中只有两个人轻而缓的呼吸。


    太阳下山了,黑夜将要到来。萧诀对着绵长的落日眯了眯眼,看到身侧县令府的灯火次第亮起。射阳县令陶重辉的车架会在一炷香后从县衙返回宅邸,神秘而美妙的夜晚到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