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鱼与钩
作品:《玉袍长剑堪风流》 萧诀当然是没有流泪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人教导她要学会控制,控制哭、控制笑、控制喜怒哀乐,也控制自我。那时她还不是剑阁首席这样潇洒的身份,但这个习惯确实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可是人的思绪不是一条冷冰冰的界限,自己身上的艰难困苦尚可一笑了之,亲近的朋友或家人遭受磨难时,心中总是会有不一样的起伏。
萧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此她扯了扯嘴角,眼睛很轻很轻地看向雷独春的手。
离开剑阁前,萧诀曾经给雷独春写过一封信。
她说她或许要做一件对天一阁不利的事,这会影响到雷独春的生活,她在信中请她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离开天一阁,离开这个恶毒的刀山火海。
事以密成,写信前她想过去多少人与事都败在亲近者或有意或无意的泄露之中,杀雷行川又是她多年夙愿,经不起半点波折。可是如果雷独春能从中全身而退,那么提笔写上这么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诀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执拗到心甘情愿一个人去承担所有恶果。
那时她提着剑去找雷松陈的时候,还很高兴没有听到雷独春的消息。
她想她或许已经去了安全的地方。
“或许。”
萧诀早该知道的,即使构想中可以拿采药、游历,甚至武道大会作为托词来远走高飞,可是对于雷独春来说,天一阁就像真正的苍天一样覆盖万物,无处可逃。
就像很多年前游龙山庄覆灭,萧诀躲在船舱层层的货物之下死里逃生。她的脊背紧紧贴着潮湿的甲板,鼻腔中是腥臭的血味与漫天水汽,所以从此每逢夜雨轻舟,都令人生出莫大的惶恐。扬州是她给自己选定的终点,一个无处可逃的终局。
对于雷独春来说,天一阁就像那一夜冷入骨髓的阴雨,同样无处可逃。
雷独春手上的伤,是萧诀连累了她。
无实质的触碰并不会因为谁心中的恨意或怜惜而施加出某种力道,可萧诀还是放缓了神情,雷独春则仿佛被刺到一样缩着她的手。
她在天一阁过得不好,这当然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这么多年来,雷独春一再回避这个凄厉的、令人深恶痛绝的话题,她是坚持了很久才能维系着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人前的,萧诀没办法打着关心一个人的名号去揭开这层小心翼翼的血淋淋的表象。
暗中的波澜不足以影响海面的平静,反复戳一个人的伤疤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雷独春将她视为港湾,那么这里就最好不要再有风雨。
可偏偏风雨来自内部,所以有一瞬间,萧诀感到难言的苦涩。
窗边陈放的博古架上落下簌簌的清辉,蝉奴早在她们交流的时候就跳到了架子顶,蓬松的尾巴垂在阳光下,清扫出看不见的灰尘。
年后她是从剑阁山下的镇子里走水路直接出发的,这条路清闲、自在,除了在水上漫长的发霉和不经过龙游县,没什么不好。
废掉雷松陈当然是一时兴起,她用了很多年来搜集天一阁的罪证,搜集灭门之祸的蛛丝马迹,原定是要在扬州解决这一切的。
长夜中每次提笔写下一条线索,都要迫使萧诀去回想一次当年的细节,回想那一夜的血与厉火、剑与凄凉。母亲和妹妹的声音在她脑子里针扎似的疼,萧诀那时躺在甲板上昏昏沉沉,咬着衣角一言不发,却流下了很多很多眼泪。
现在,她在灯下提笔时已经不会哭泣了,只是执笔的手常常发抖。萧诀好想不问是非地一剑杀了所有人,可是母亲教她拿起拂云剑的时候,温柔地和她说剑是明义的。
萧诀于是不肯再轻易地拔剑。
武道大会重启,无数人的目光都投向那片渺渺的水乡,萧诀要在那里结束这一切,所以离开剑阁时她的心情甚至难得的松快。
江边生活的人也会划着小舟经过她这条漂流的鱼,她听到他们的交谈,说龙游县中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剑客,连杀天一阁的六位少东家。
萧诀因此有了些好奇。
后来荒木涯又恰好落在她的船上,腰腹流着血,仰面看她。萧诀当然怀疑过他,可是比起这些来说,顺道废掉雷松陈才是更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她并没有太过追究,只是接过面具,独自出去了一段时间。
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去往万葬林,是否雷独春的手就不会受伤呢?
萧诀茫然地想。
……
雷独春的双手垂在身侧,眼神温和地看着萧诀。
她与她相遇的时间太早了,早到经历了萧诀的半数人生。尽管她现在也很年轻,可是从她独自站在剑阁角落成为记名弟子的时候,雷独春就记住了她。
她明白她的冷漠、茫然,也见过她成为首席时的意气风发,后来那是她们第一次正式见面,萧诀站在树上和她腼腆地笑,雷独春便抬起头看她。
后来她们彼此联系、共同成长,天一阁总归是一个旁人避之不及的火坑,有一段时间,萧诀忽然不愿意再和她说话了,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小心翼翼找了好久,才发现可能是龙游县那座破房子的事情。
这确实是最没办法的了。
雷独春一个人消沉了好久,可是后来萧诀又与她通信,而且还要把蝉奴寄养给她。她那时很高兴,又幸好这阴森森的房子还留有一只小猫的生存余地,所以她们又开始有了联系。
断断续续,但也坚持到了现在。
雷独春很了解萧诀。
她一定是在筹备一件很严肃的大事,要掀起磅礴的风暴,才会特意写信告诉自己离远一点。如果萧诀自己就能驾驭这场风暴,那她只会在某个时机忽然出现,如神兵天降,又飘然离去。
可正因为是连她也踌躇的大事,雷独春才更不可以离开。
她与剑阁首席的关系虽然有过遮掩,但毕竟很多人都曾见过她们年少时亲近的时候,也习惯了两个人形影不离。
风波将至,如果雷独春忽然消失,旁人难保不会想到萧诀身上。
所以雷独春留了下来,心甘情愿。
可是萧诀现在已经很自责了。
她的眼睛低垂下来,拂云剑在颤抖,萧诀的心中有重重悲鸣。
如果雷独春说出“心甘情愿”这样的话,如果萧诀知道自己是取舍之后放弃了离开,放弃了这一切,只会让她感到更加难受。
雷独春不要再增加她的负担了,她情愿萧诀就像现在以为的这样,将愤恨积压在某一日的剑尖。
对于医者来说,一双健全的、平稳的双手当然很重要。而为了这个空落落的身份,雷独春过去承受了很多。
十七年来,反复试药、万毒穿心的折磨她一刻也没有忘怀。可是这些磨难所堆砌的成果又在一夜间化为虚无,好像她的过去都成为轻飘飘的笑话,好像她的人生又毁在了阁主的一句命令。
可是不是的。
很多人都在暗地里看她的笑话,雷松陈恐怕也抱着我们都别好过的恶毒念头,只有萧诀会心疼她受的苦。可是,对于雷独春而言,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想要的。
它们原本就是十七年的枷锁留给她的诅咒,废掉就废掉了,她有时候这样想,本来也不喜欢的东西,如果能帮到萧诀一丝一毫才算有用。
她一直让自己抱有这样的念头。
只是那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在虎视眈眈的众人面前拔出匕首按压在自己手上的时候,也会感到有一点点疼,一点点害怕和一点点颤栗。
雷独春于是又低下头,她其实不怪萧诀。
……
屋子里的空气陷入到一阵短暂的静默。
萧诀也低头,像是要很认真地隔着面前人躲闪的姿态去注视到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某个瞬间,她忽然很想跳回到岷江的渔船,找到其余人的尸首送给雷行川,她想砍掉屋外那个坏种名义上健全的四肢,让他变成真正的瓮中鳖,变成盛纳着鲜活哀嚎的、能源源不断发出美妙声音的陶罐或乐器。
她的心在无限膨胀着黑色的欲望,但是她的手不能。
天一阁伪装得很好,蜀地又距离江南太过遥远,听不到那里的风闻,所以正道武林给这个门派递了邀请书,言辞恳切地请它共襄盛事。
雷行川不会拒绝这个要求,他似乎对宗门的声势有着执着的追求。萧诀原先准备在扬州设局,以参赛的天一阁少主为饵,迫使雷行川离开他舒适的小屋,来到众人面前。
这计划稳妥而可行,毕竟对于老练的敌人来说,过早暴露目的会让人陷入困境。
可是萧诀的眼睛总是落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她抚摸着她的剑,预想到往后的每一天都无比煎熬。
她想提前引出雷行川,结束这令人疲倦的一切。
“抱歉,”她轻声说。
雷独春摇了摇头。
这当然不是她们之中谁的错,因为强权就是这样的,弱小就是这样的。何况她是那么熟悉这个人,只一眼就知道萧诀心中的波折,那么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其实她一直在等待萧诀开口,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轻轻地笑,继而梨涡浅浅地同她说:“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她的仇她当然要报,并且要加倍奉还。只是雷行川从前要她学文学医,现在却又要毁掉这一切,真不知是他过去的计划受阻还是确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希望两者都是,并且最好气出些毛病,半死不活的那种。
萧诀侧过身,她对于过去几个月来的自己感到相当疲惫,一直在追查的生死血仇有了更新的进展和更难以捉摸的敌人,亲近的朋友长久地沉陷泥潭。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也确实是付出了很多才能带着她的剑走到今天。
走到今天这个可以俯瞰车水马龙的、空荡荡的位置,和最引人注目的舞台。
人们在传颂庙堂的时候常常设想它挥斥方遒的意气,可事实上一个人要爬到万人之上需要付出数不清的努力和运气,而一种势力与另一种势力的利益纠葛往往又像纸一样轻薄。蜀地被攻陷了,赖以生存的剑阁就只能带着它沉默而锋利的过往退隐山林。
巍峨的山和层层叠叠的叶子遮掩了这一切,江湖就是依附在高山或巨木中的碎石与枝叶。庙堂的身躯足够庞大,庞大到遮天蔽日,江湖就只是这幅身躯下最微不足道的一缕阴影。
人们为此奔波劳命。
游龙山庄没得那么悄无声息,当时的黑衣人又大多蒙面,对于萧诀而言无从查起。所以在接连几年碰壁之后,她的思路转为探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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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山庄流通出去的各类珍宝。人们并不觉得这个隐世宗门已经覆灭,所以聊起惨案时常常感到茫然,但如果是关于它富可敌国的财富,又大多津津乐道。
何况当时大火与干戈并起,人群自顾不暇,府库中的兵器可以因铜铁质地逃过一劫,那些脆弱的瓷瓶、字画、棋盘,又该如何自处周全呢?
只有拿剑逞凶的人可以得到完整的它们。
迄今为止,萧诀只打探到了两件物什的消息。其中一副白玉棋盘出现在天一阁的案前,另一副字画则悬挂在洛阳城中尚书右仆射薛令年的府上。
前者尚且有迹可循,后者却显得疑点重重,十年前的旧事,难道还留有庙堂之上的残痕吗?
萧诀不清楚,但她不得不来到扬州,这是两条线唯一可能的交集点,她渴望能在这里结束一切。
眼下,风吹过客栈的窗外,她纵容自己探出身去,大口地呼吸着真实的空气。江都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可吴侬软语也会有刺耳的一天。何况人们所寻求的真相、拼尽全力遮掩的事实,要比这些烦躁的、尖锐的声音更加刺耳。
萧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不到数九寒冬,人并不能看清唇齿间犹疑的云雾,可是刹那之后,她扭过头来看着窗边的另一个人,像是那些细细的磋磨都随着看不见的风永久地飘散了。
她问,“有一件事,关于我和你,你想知道吗?”
雷独春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灵魂早在过去难以言明的痛楚中分割成了两半,一半身躯在烈火加身的灼热伤痕中挣扎,一半灵魂在永恒静默的、试药后反反复复昏迷又苏醒的冰泉中浸泡,她有时疯疯癫癫地嬉笑,有时又像刚刚学会说话的稚子一样无措。
雷独春其实一直都知道,她的本心是何等软弱,所以在代表短暂安全的萧诀身边,她总是会容忍自己沉默下来。
雷独春其实是一个相当厌恶“展示”的人。
但她很乐意参与进朋友的人生,她困在不见天日的永恒囚笼当中,也会好奇高飞的鸟、好奇广阔天地。而那小鸟停留在她窗前的树枝,用一种她过去经常在自己身上见到的疲倦、痛苦的声音,提到了一件不该说的往事。
“几十年前,乱世还没有平定的时候,受战火牵连,许多门派的迁徙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
“龙游县扼守嘉州咽喉要地,每逢战事,必遭围困。如此数年下来,民生凋敝,官□□转都难以为继,于是大家相继出逃,有个铁匠铺的孩子,一路向北,逃到了洛阳。”
“洛阳很豪华,很安定,太祖皇帝刚刚建立了大周,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他在那里遇到了贵人,得到一本不传之秘,慢慢有了铸剑名门游龙山庄。”
“这不是什么传承久远的显赫门派,可执掌这个小宗门的人太厉害了。他做剑,就一定锐不可当,可以破甲、可以断刀、可以让你在数百人中立于不败之地。他也做弓、做盾、做斧钺刀戈,虽然没有铸剑那样神勇,却也是一等一的精良。”
“人们开始追捧他,遵循他制定的规则,在游龙山庄留下自己的名号、家传,他们比武争斗、大肆宣扬,甚至有人愿意以门内不传之秘交换。这个人又深谙处世之道,他并不以真面目行走江湖,只是委托人在洛阳青要山筹办一切,于是人们更加信服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隐世宗门。”
“因为未知总是给人以威严,可这样瞬息辉煌的门派,短暂地璀璨了一些日夜后,也在某个深秋的夜晚悄然覆灭了。”
“江湖里的故事太多了,我提起它,是因为近来得到游龙山庄的一把刀,杀人于无形的刀,天一阁最喜欢这些了,不是吗?”
“人们总是说雷阁主的口音有洛阳的影子,可是京城的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蜀中呢?”
雷独春冷下脸。
她忽然有些后悔点头,后悔给萧诀太多说话的机会。这并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而她们太久没有见面,以致于她淡忘了这个人肆意的、无所顾忌的顽劣本性。
如果现在杀掉那个碍事的哑奴,杀掉雷松陈与他的护卫,嫁祸或者逃亡的可能性有多大?她思考着这间客栈的布局。
可是萧诀按住了她的手,她向她眨了眨眼,甚至有闲心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吐露这样久远而沉痛的记忆能让一只踽踽独行的小鸟减轻负担。
萧诀用一种更响亮的声音大声道:“怎么办啊,游龙山庄血海深仇未报,我查来查去,总感觉和天一阁有关呢。”
“绣绣,我不愿意牵连你,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必须等,等一个报仇雪恨的时机。”
雷独春无奈地笑了笑。
褪去那些浮夸的表情、破碎的灵魂、伤痕累累的躯壳,她其实是一个很温和而无害的人。
也许?
现在,绣绣用一种充满诱惑性的语调轻声问道:“我对过去的事情不太了解,在阁中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你可以再讲一点点吗?”
这是真话,因为雷独春不在萧诀面前撒谎。可是,就在屋内,有另一个人静默的身躯也为此产生了细微的变动。
萧诀把手滑向绣绣伶仃的手腕,她开始把脉,眼神冷淡,而语气似仓惶似解脱地提到那些在心中口中咀嚼过无数次的过往。
鱼上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