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北大

作品:《听经[民国]

    金文彬大为拜服,虽然女儿方方面面都不靠谱,但读书的本领实在靠谱。不是夸耀,他真觉得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指望她到社会上做事,那是行不通的。


    接下来就该择校。综合实力对比下,中山大学和辅仁大学惨遭淘汰;剩下的燕大、北大都好,不过那燕大本质上是个教会大学,很多课程都采用英文授课。金雪池用英语进行日常沟通都有困难,更别提用英语学数学。她最终选了北大。


    临别前,金文彬帮她置办好了所有的被褥衣物,甚至还买了几套首饰和化妆品。金雪池从小土到大,也不知道怎么挑化妆品,就由着店员天花乱坠的一顿吹嘘,买她们推荐的。适不适合她不知道,反正贵。至于说首饰,那也沿袭金文彬的风格,要大的、粗的、金光灿灿的,她觉得挺丑,也不戴,就收在包裹里。


    “老豆走了啊。”火车站上,金文彬立在他的行李箱旁,本来就黑瘦,现在生出了白头发,愈发显得苍老,“你跟老师同学处好关系,生活上有什么苦难,大胆开口求助。只要你大方,别人都愿意帮助你,知不知道?缺钱就管家里要。”


    “知道了。”


    “还有,每个月往家里写一次信。不要去舞厅这种地方。不要搞自由恋爱,我不替你把关,你被男生骗了都不知道......我自己也是第一次来北平,可惜急着回去,待不到冬天。你名字里有个‘雪’字,是不是?广东人世世辈辈没见过雪。我以前就跟你妈妈说,等我发达了,带她到北海公园看雪。”


    她脑子里叮的一声,抬头望向父亲,他望向天空、微微出神,好像是在缅怀亡妻。但因为表情太无懈可击,大概其中真心不多。


    金雪池好像忽然就悟到了poker face的秘诀,不关心。


    北海的雪是她自己去看的。这一学期里,她并没有交到朋友,因为只会说广东话,她听得懂别人、别人听不懂她,偶尔还要嘀咕一句“广东佬”。不过她确实也想改掉口音。之前听薛莲山就是说的国语,发音那样文雅、谈吐那么潇洒,她真愿意像他一样说话。


    到了寒假,金文彬写信来说假期别回家,就留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开片咯。


    八月底回去,他就长舒一口气:终于把女儿送到北方去了,可以好好对付姓郝的。矿场停工已久,官司一场一场地打,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薛莲山始终装死。最后他失去耐性,带赌坊的人从罗汉山底下围上去,赶走了所有矿工,亲自恢复生产;工头抓起来沉海,没忘记割下一只耳朵,放郝府门口。


    郝老板连夜消失了。


    这就是金文彬处理的事情。他提防着郝老板杀个回马枪,又忙着办理各种文件,把郝老板的那份尽数抢来,觉得女儿这个冬天还是不回来为妙。


    所谓“开片”,是一种黑话。过去,金文彬在金雪池脑袋上拍拍,说“开片咯”,她就知道要跑到三楼把门锁起来。楼下会气势汹汹地涌进来一波人,找出千的、欠债的、生事的算账,砍得血腥气一直漫上三楼,从门缝里钻进来。她一吸一呼,都觉得别人的血在自己肺里走了一遭。


    一切寂静后,有人踩着旧楼梯往上走,上一阶,她的心脏就往上提一寸,几乎到了嗓子眼,快要吐了。锁舌咔哒一响,跳出一个笑容满面的金文彬,“锵锵!有害怕吗?”


    金雪池很严肃地点点头。


    他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不要怕,老豆是你的守护神。”


    “永远都是吗?”


    “永远都是。”


    “你老了呢?”


    “那是老守护神。”


    “你死了呢?”


    “守护鬼,更强。”


    日久天长,她就不提心吊胆了。譬如现在,金雪池只是后悔没选燕京大学,毕竟是洋人赞助的,基础设施相当好,有锅炉集中供暖。北大就没这种好条件,只能自己在宿舍里烧炉子。舍友们又都回家去了,她怕自己一不留神睡着会煤气中毒,一日也只能烧几个小时。作为南方人,她从未经历过北平的冬天此般严寒,耳朵、手上都长了冻疮,连笔都握不住。


    遂满怀幽怨地写信给老豆卖惨。老豆大为心疼,迅速寄来一百块,叫她赶紧买些冻疮膏和手套帽子,下馆子吃点好的。


    其实她不能适应的不止是气候。


    一年级的必修课只有高等算学、数学分析和立体几何这三门,打基础用的。然而根据校长蔡元培“通才教育”的理论,学生必须进行跨学科选修。她在一众文史哲课程里斟酌良久,选了一门逻辑学、一门中国通史,原本打算期末背笔记了事。结果教授们讲课逸兴遄飞,不会停下来说一句“这里该记”,一节课下来她也没记几个字,期末考试只能擦边及格。


    唉,说得像她专业课就考得很好一样,也就是八十多一点。金雪池潜意识里并不把同学们太当一回事,结果几场小测下来就服气了,人外有人人人人人人......大半个班的人。


    学生活动也有不少。学术社团会定期举办讲座、辩论会和读书会,北大同时也和北平其他高校联动,举办跨校活动。不过这多是文科学生的主场。金雪池去旁听过一场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讲座,先是教授在上面讲,后有两个男学生从台下爬上去,据理力争,硬生生把讲座办成了辩论。


    她非常之佩服这些人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词句、串联逻辑、旁征博引,要她说,先别说她肚子里压根儿没墨水;就算是储存了几百本书的内容,也不知道能不能迅速拎出其中的一句话来支持自己。这样的活动,去晚了,礼堂里还没有座位,只能扒在窗外听。她吃过一次苦,收获了一头雾水,后来再没有去。


    不那么学术的活动当然也有。旧式的戏曲、新式的话剧,每逢圣诞、元旦这样的节日,还和燕大、北师大女校联合举办舞会。金雪池原来不觉得自己的思想很保守,现在到了这样的环境里,渐渐觉出了几分意思:她认为化浓妆到舞台上又唱又跳、和男学生搂着跳舞不太妥当。这样的活动她也不曾参加。


    整个世界的风四面八方而来,在北平上空来回呼啸;吹走了一个凛冬,吹不掉她身上的一个潮州。


    第二个学期里,她成日盼着回家。金文彬回信安慰说可以回了,你不要想着这个,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看你上学期成绩多么糟糕!等放了暑假,我们全家去火车站接你。


    金雪池看到“成绩糟糕”那几个字时嘴角抽搐了一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期末考试之前她就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同时拍电报给金文彬叫他接。一拿到成绩单——虽然分数也不高,但总比上学期好些,她就坐上火车逃之夭夭了。


    等会儿见了老豆,就把稻香村的点心蒲包塞他手上。她都能想象到他的反应。


    然而拖着大包小包挤下车,她在月台上张望一圈,并没有看到家人的身影。只好自己找了人力车夫,讲好价钱,一辆运行李、一辆运自己。运自己的车落在后面,运行李的车先到了金家门口,当啷一声,车夫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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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辕杆撒开了。


    “你是这一家的小姐?”他回头冲她喊道。


    金雪池一声“对”没说出来,一扭头,顺着凉意滑进了肚子里。那木雕门楼都被烧黑了,牌匾倒扣在地上,碎成两半。她急着往里走,被车夫往回一拉,差点向前栽倒。


    “还没给钱呐!”他将她扶正。


    金雪池直接一人给了一银角,抬腿跑了进去。院内空无一人。箱箧是被翻开的,床柜桌椅坍塌,为了泄愤,上面还有很多刀砍的痕迹;院内的地面燎黑一片。连鱼缸都倒了,那两尾金文彬最喜欢的锦鲤毫无生机地在地上躺着,干了缩了腐臭了,几只苍蝇围着飞。


    她执拗地检查每间屋子,想找到家人留下的字句,可全无线索。想来也是没有。


    从火车上下来时她就满身汗了,现在站在阴凉地里,她身上仍在一阵一阵地出汗,几乎形成一层滚烫的水圈,裹着人体。金雪池取出手帕擦了擦脸,只觉得指尖都是麻的。


    没有管放在门口的行李,她直接去了本区的公安局。进了大门,办公台后是空的,两侧的小门又被滑动铁门锁上了,只留着她对墙上“天下为公”的书法干瞪眼。她回到门口,树荫下有个穿警服的老头在掺瞌睡。


    “阿伯。”她小声叫。


    老头没醒,她继续叫,叫着叫着,心里有点明白过来了,眼泪也跟着出来了。那老头忽然睁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们吃饭去了!”


    金雪池只好回到办公台前等,虽然太阳晒不到,但也不透气,汗水几乎把她洗了一道。她一直留着泪,因为附近没人,小声呜咽了几声,接着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哭起来。又热,又饿,又绝望。等了两三个小时也没有人来,她又回到树下,含着泪开口说:“还没有吃完么?”


    “不知道。”


    “我——我是金家的小姐,你知道金家吗?就住在城东,我们家很大一个‘四点金’院子,我阿爸金文彬是开——”


    “哦。”老头总算是坐起来,打量她好几眼,“你们家前几日遭了贼人,大晚上,啪啪啪地放枪。”


    “他们人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反正没看到尸体。警察在办案,啊,目前正在侦查。”


    “那什么时候可以出结果?”


    “不知道。我是个看门的。”


    金雪池六神无主地回到家,把行李箱拎回自己的房间,把被褥拿出来。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把被褥放回去,叫车去了最近的宾馆。做完这一切后,她勉强冷静了些——没有尸体,兴许他们逃走了,这是好事。接下来该做什么?找亲戚?金文彬的老家在广州,也没带她回去几次,亲戚几乎不认得。取点钱出来?从来都是金文彬直接把钱交到她手上,她不知道金文彬的钱在哪。现成的金银,全被抢走了。存在银行里的,她取得出来吗?


    这一想,她更加六神无主,又想哭了。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响了一阵。从今天早上到现在,她还没吃过东西。好,先不管远的,先下楼去买点吃的。


    天已然黑透。海风吹在脸上,并不清爽,却有一种黏腻感,像是巨型动物的舌头在舔她,伴随着阵阵腥气。楼上某户的无线电在放《陈三五娘》,临街店铺在捶打牛肉丸,骑楼的廊上,两个穿香云纱的女人在逗孩子。十几个小时前她满心欢喜地想要回到这其中来,然而现在,什么都与她无关了。


    她进了一条巷子。忽然,一只手从后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抱起她的腰,将她塞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