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时不时飘起盐粒般的雪花，直至黄昏将近。


    裁月居饭厅之中，桌上银质碗筷之间，冷碟齐备。


    柳知棠知道客京华送膳，已是“凑巧”地到了着饭厅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进来时，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桌边，见到柳羡仙憔悴疲惫，好事问道：


    “这几日不见，怎么熬成这样？柳羡仙，你不会真收了什么通房妾室吧？”


    柳羡仙白了她一眼，冷道：


    “如此在意我的床笫之事？”


    面前是尺蓝从食盒中一一取出的精致菜肴，那一品炭煨雪底藏黄雀，柳知棠一看眼睛就亮了。


    她唤过自己的侍女雅叶上前倒酒侍宴，笑道：


    “关心关心未来嫂子。嫂子不来吃么？”


    他没问过时鸳，柳知棠心明眼亮，不见也好，挂着“落胎”之身，她少露面，也少些破绽。


    看着面前泥封打开，酒香、荷香、雀肉脂香与蟹膏香味喷薄而出，随意诌了个她娇气不愿的理由：


    “她不肯下床，又懒得动，刚送了泽兰乳鸽汤给她，不用费心。”


    柳知棠直接上手撕扯下一支雀腿，边咬边感叹道：


    “跟着你，什么好吃的没有？这时娘子真有口福！就是普普通通的栗子，你都给她做出花来！”


    面对着色香具备，却食不知味的美食略有无奈，柳羡仙只有饱腹的淡然，这一顿精细晚宴，只为完成回礼。


    “那下次顺带给你备一份，你送花的目的不就是这个？”


    柳知棠满意地点头，面前已是上了银缕生羊脍与金鲈羹，这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好东西，只有这堂哥琢磨得出来，只可惜自己出嫁数年，能跟着蹭吃蹭喝的机会，屈指可数。


    “大哥可你不许反悔！看样子金盏银台，嫂子很喜欢，否则我哪里吃得到这些好东西！不过……你猜拿这些吃食，送了剑仙，她会不会对你心生‘恻隐之心’？”


    他饮下这一盏二十年的陈酒，低头暗自皱眉，看了大快朵颐的堂妹一眼，冷道：


    “想说什么，直接些。”


    柳知棠吃下一口羊脍，玩笑似的小心问道：


    “那日寿宴，剑仙亲临，谁人不说她对你青眼有加，可你却抱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信誓旦旦地要成亲，当真，不后悔，不动心？”


    柳羡仙动作微滞，再次感叹这堂妹的精明眼光，轻笑一声掩下尴尬，思忖片刻，认真道：


    “对我青眼有加，那就拿出诚意，垂荫堂虽不如蝶舞门势大，也不会因逢场作戏而断然臣服。三叔若想与蝶舞门交好，生意上来去便可，其他的，暂且不必。”


    这也并非假话，要合作，也得他这少堂主出面。


    口中美味一停，柳知棠没想过这个视角，若有这个机会，澹台鸣巴不得休了自己立时凑上去，轻声试探道：


    “可跟了蝶舞门，总比跟着华山派好些？我爹，也是这么想的。”


    终于说出了今日的来意，就是来替柳汇川探听心意的。站在三叔的角度上看，自己的女婿成了苦寒堂堂主之一，于中原立足以稳，是该将生意外扩了，往南第一个目标，便是蝶舞门。


    他淡淡地吃了一勺鲈鱼羹，笑道：


    “若我，谁都不想跟呢？”


    她一惊，手中动作俱停，望向自信的堂兄，昔日儒雅低调的笑意里，多了三分游刃有余的自信与蓬勃的野心。


    “你想做什么？”


    柳羡仙看向她掩着神色低头吃鲈鱼羹的样子，淡道：


    “如今先让华山派跟我。来日，与妹夫并肩苦寒堂之中，也未可知。”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柳知棠咽下口中美食，父亲让自己问的已经是问清楚，但她还有自己更好奇的，与他对视之间，想到目前境况下最大的疑问。


    “所以，你宝贝着的时娘子，到底是何身份？你要走这条路，会娶一个普通女子？”


    她凑到他肩膀前，满面涎色地低声撒娇央求。


    “大哥，跟我透一点呗。我保证不说出去。”


    垂眼白了她一眼，柳知棠完美地继承的精明，青出于蓝，加上打小的独道眼光与相互了解，柳羡仙预计瞒不了多久，与其被动地让她自己得到答案，不如主动给她，还多赚两分诚意。


    “那找个合适机会，再告诉你。”


    一指轻戳在她额头，将她推了回去，没有直接拒绝与否认，自叹小看了柳知棠的眼力与心思。


    他举杯等雅叶上前斟酒，笑道：


    “点心想吃什么？沉香熟水、梅花烙？”


    柳知棠被他推了回来，哎哟一声，点头道：


    “都行都行。做了什么好吃的夜宵没，我顺道带点回去。”


    心满意足地吃完这顿饭，柳知棠被柳羡仙带着走出饭厅，本想去主卧与时鸳道别，却见到令她极其意外的一幕：


    一身护卫衣袍的燕北还从主卧里被推出来，他回头间得意地玩笑道：


    “左右别人哪儿有意思，左右你才有意思！”


    几个青色温柑朝他砸去，他一边伸手接住温柑，没心没肺地塞进怀里，朝门内得意玩笑道：


    “南边来的温柑，一两百文一个！柳算盘再有钱，你也得给他省着点花！”


    主卧的门嘭地一关，他转头间，才看到一边廊下不可置信的柳知棠，和剑眉微挑，渐染怒意的柳羡仙。


    燕北还吸了吸鼻子，随手抛了一个温柑给柳知棠，也不看柳羡仙一眼，没事人似的转身离开。


    柳知棠接住温柑，转头偷瞄一眼柳羡仙，柳知桓看一眼这时娘子他都受不了，况且一个男子从她房中堂而皇之地走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柳算盘？他是……”


    柳羡仙示意哑叔推着轮椅往前去，不想她看到自己忍怒嫌弃却无可奈何的神色，更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燕北还的存在，淡然推门，道：


    “温柑你也带些回去，我去看看鸳儿，就不送你了。”


    柳知棠颠了颠手里的温柑，柳羡仙进入卧室后，尺蓝上前请她出了苑门。


    时鸳坐在榻上，披着青貂皮披肩，气得横眉竖眼，粗暴地剥着手里的温柑，发泄着心里的怨气。


    柳羡仙推着轮椅上前，知道她是在质问燕北还昨日的打赌之事，道：


    “你该收拾收拾这柄刀，何氏一来，我如何解释，在卧房中自由出入的男子。”


    她往口中塞入一片橘瓣，瞥了一眼近前的他，品尝着酸甜参半，冷声道：


    “于我，阿羡居然在乎名声二字？怎么向柳家解释，不过你一句话而已。”


    见她乳鸽汤与汤药已然饮尽，他提醒道：


    “有些事，不需多生事端。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份估计瞒不了知棠多久，又能瞒何氏多久？”


    时鸳又塞了一瓣温柑进嘴里，思虑片刻，眼也不抬地回道：


    “你三叔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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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产业，给柳知桓，不如给柳知棠。阿羡，对柳家各房后继之人，未曾考量吗？”


    柳羡仙听她略带嘲讽的意味，知道她的深意，若防不住，不如收为己用，况且柳知桓难堪大用。


    烛光柔意笼罩着她，目光有些贪看，心底却是防备，她在第一时间，与自己思虑至一处，又一次不谋而合。


    “今晚我在这儿睡。”


    吃完手中温柑，寸红端上水盆给她浣手，时鸳洗完擦着手，侧目横睇，警告中包裹着无比的挑衅，道：


    “你二婶、三婶的指责，你自己受着，我可还在‘小月’！”


    听出她话中的极具不满，他一抬手，抱怨着吩咐道：


    “是你不曾收拾好燕北还。哑叔，沐浴。”


    *


    沐浴完，柳羡仙坐在床边，喝下今日晚间的汤药，即使再苦，于他而言与温水无异。


    哑叔退出门去后，他双手撑再两侧，试着双脚用力踩下的感觉，还是还无知觉，不免有些泄气。


    时鸳从氲芳阁回来，看到这一幕，却不在意，从他身边熟练地爬进床铺内侧，拉过自己的枕头，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他坐在床沿处，略转头，余光瞥向床上人影，命令般道：


    “既然你说，三房的产业不如交给知棠，她对你那么好奇，你该知道怎么做。”


    她睁眼望着帐顶，拉拢柳知棠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不担心柳汇川，担心的是澹台鸣。


    “这个不难。只是，柳知棠与澹台鸣夫妻关系如何？”


    柳羡仙边说边躺上床去。


    “视若仇雠。当年五行庄欠下巨债，澹台耀天看重的是三叔许诺的巨额嫁妆，三叔要的是五行庄的门面。澹台鸣极擅钻营，接手五行庄之后，如今成了苦寒堂堂主之一，三叔也算是扬眉吐气。”


    想起当日纬星山房中的仗义直言，时鸳才明白了原委，极其鄙夷地瞥了一眼枕边人，嘲道：


    “赢的都是男人，女人却成了牺牲的筹码。但这绝不是坏事，柳知棠的价值，可不止三房的继承人。”


    转头间四目相对，高床软枕上，共同确定下这漫长又渺茫的疯狂目标，通过柳知棠的这一段婚姻，染指进而控制五行庄。


    灯火摇曳下的忽明忽暗，闪烁于彼此眼眸，从中蔓延出的黑暗阴毒，染着烛光，填满了整个卧室。


    他眼眸一沉，深知血缘至亲是无可分离的纽带，是交易与契约中，超然于利益的，最深刻的绑定，语意间是对其无尽利用的鄙薄，更深处却是基于绝对效用的艳羡。


    “他二人育有一子，已然五岁。”


    回忆起清晨间她提及的骨肉一事，眼睑再度抬起时，寒如夜雪的眼神中，是冷静谋算到极致的占有欲，表示他已然接受她的提议，且不需是他想求死时的下策。


    带着彼此骨血的孩子，将是彼此明晰又紧握的底牌，是彼此甘愿付出所有的保证，且获益最大化的承载与目的。


    眸光闪动，心头一窒。


    从他眼神中获悉一切，清晨那句的基于假设与冷静理性的算计，明确警告他快速推进的后果，却在此刻成为与他之间的下一个议题。


    长睫掩下眼中情绪，转头避开他充满深意的视线，望向绿灰色的帐顶。


    柳羡仙，你还真是贪得无厌！


    继续柳知棠的话题，道：


    “马球赛上，你用你我婚期拖着柳知棠，她应当会暂留长安，还有时间。明天，我请她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