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同忧

作品:《帝台春暖

    “诶呀呀!不得了啦!出大事啦!”一阵惊呼从不远处传来。


    宋福在心中懊恼地附和:可不是嘛!果然人就不能多话!


    待几息之后,他回过神来,这才想到……


    那不是钱媪的声音嘛?


    他心道不妙,就钱媪那张嘴,要是见着这般年轻俊俏的郎君宿在此处,还不得上赶着把东家的底细给抖落干净?


    宋福向司徒靖深鞠一躬,神色略显着急:“郎君请稍候,小的先去店堂里看看。”


    没等对方有所回应,他便小跑着出了门。


    钱惠姑见宋福过来,也不等他站定,就挥着帕子高声问道:“哎哟!怎么是送福童子呀!江娘子呢?”


    宋福人还离着几丈远,就让那股子兜头而来的脂粉味呛出一连串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将钱惠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医馆今日休沐,东家不在,钱媪改日再来吧。”


    谁知那老妇听罢此言,不仅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竟还高声喊叫起来:“吓!怎的不在?江娘子几时回来?哎呀!老身是真有大事要同她说!”


    你能有什么大事?左不过就是县里又来了哪个年轻后生,让东家赶紧抓住机会。


    宋福如此思量着,但嘴上却还是不住地安抚着钱媪,好声好气地把她送出门,待他终于将那磨人的老主顾打发走,又急急忙忙地回到病舍时,此处却已是人走屋空。


    那人到底是离开了,似乎也并没有深究东家的身份。


    不知这差事……算是办砸了没有?


    宋福苦着张脸瘫坐到地上,捏着那块没来得及还回去的金饼,越等越没有底气,忍不住嘀咕着:“东家出门这么久都没回来,究竟是去哪里了?”


    *


    江楚禾也没想到,今日这船怎么能行得如此慢。


    弋陵是大梁举国闻名的水城,綦江的支流染月河分三股穿城而过,水流如缎带般不时交汇,将城内几条主要街道串连起来,平日里驾船出行再方便不过。


    可不知怎的,今日当江楚禾乘船行至芙蓉街附近时,河中却莫名拥堵起来,就连岸边也挤满看热闹的人群,整条街都是一副乱糟糟的景象。


    眼见船被堵在岸边,她只好起身,也如其他路人一般张望起来。


    江楚禾在寻常女子中本算高挑,只是眼下站在船上,生生矮了岸边路人一大截,梗着脖子瞧了半天还是被人群堵得严严实实,活像是只一头栽进鹅群里的小鹌鹑。


    她只好揉揉有些酸痛的脖颈,向身旁路人打问道:“老丈,请教您一下。这前边儿是出什么事了?怎的这么多人挤在此处?”


    那老伯一听,来了精神,也顾不得继续瞧热闹,扭头就给江楚禾分享起来:“嘿呀!小娘子!你刚没听王老婆子说吗?赖家那小少爷昨日在烟柳阁过夜,被赖老爷发现啦!眼下正差使家丁到处抓人呢!啧啧啧,这才二十不到的年岁,就开始在窑.子里混了!真是个败家玩意!要我说啊,这赖家……怕也是富不过三代啰!”


    宁州豪商赖氏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说出去自是人人艳羡,可唯有一点遗憾,在历任家主之间都犹如心病:那便是人丁稀薄、世代单传。


    而现下正被家丁追着满街跑的那位小少爷,正是现任家主赖坤之子,赖延。


    赖小少爷年方十八,恰是桀骜不驯的岁数,江楚禾曾与此人打过些交道,虽然早知他喜博好赌,不是块让人省心的料子,却还是头回听说他有这种癖好。


    不过,她对旁人的阴私向来不怎么感兴趣,眼下既已知晓水路拥堵的缘由,便也不再着急,索性在船上落座,一边吃着腌梅干,一边耐心等待行船前进。


    可惜她不看热闹,热闹却要上赶着来找她。


    “借过!借过!哎呀!都给小爷我起开!”


    江楚禾刚意犹未尽地咽下最后一颗梅干,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就听到附近一阵呼喊,紧接着又是“咚”的一声,有个人形物体径直砸下,单薄的小船在河面上晃了几下,险些翻个底儿朝天。


    她扶住船沿勉强稳住身子,还不忘撩起长袖挡住兜头溅来的河水。


    “船家拿好!快点带我离开这里!”


    整锭银子果然比零碎铜钱更能助长气力,船夫从赖延手中接过银锭后,像是被什么厉害玩意附了体,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本事,愣是撑起船在热热闹闹的河面上划出几个蜿蜒蛇形,没两下的功夫,三人已距离岸边越来越远。


    那小少爷眼瞅追过来的家丁跺着脚在岸上干着急,顿时心情大好,转头看向一旁刚才放下长袖的同舟人。


    “哟!这不是神医阿姊嘛!”赖延露出招牌笑脸:“你我果真是有缘得很呐!”


    不然这满河都停有船只,怎么偏巧他就挑中江娘子的这艘跳了上来?


    可江楚禾并不这么想。


    她十分准确地将眼下的情形总结为“倒了大霉”!


    但生意还是要做的,面子功夫总归要到位。


    看在银子的份上,江楚禾扮起笑脸,像模像样地见礼道:“赖小郎君安好。”


    “啧……‘小郎君’?”赖延皱起眉头,一副不大满意的模样,“我又比你小不了几岁,神医阿姊怎的就不能唤我一声‘赖郎’呢?”


    听到这句“赖郎”,江楚禾直掉鸡皮疙瘩。


    明明如此称呼年轻男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怎么这个词儿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那么的……


    轻浮孟浪!


    她想到方才那老丈说起这位赖小少爷夜宿勾栏的事儿,一时没忍住嘴贱的本性,顺着话头揶揄起来:“怎么,在烟柳阁里听了一夜,还没腻味‘赖郎’这称呼啊?”


    “哎呀!神医阿姊当我是什么人了?”赖延的语气带着几分委屈,听上去竟像是遭了天大的冤枉,“你可莫要多想,我这身子还清白着呢!”


    你的清白同我有什么关系?


    见他靠近了些,江楚禾一脸警惕地朝旁边空位又挪去几寸。


    可赖延却像是对被嫌弃的信号浑然不觉,硬凑过来对她道:“我是听说烟柳阁这几日来了位兴京的花魁娘子,有‘美女赌神’之称!这才特意拜师去的!”


    “兴京来的花魁娘子?”


    “嗯啊!啧,神医阿姊你这反应不对啊!难道重点不是在‘拜师’吗?”


    显得小爷我多么的勤奋好学啊!


    江楚禾强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好心提醒道:“人花魁娘子不在都城过好日子,怎会来咱们这南蛮之地?”


    言下之意很明显:你莫不是让人给唬了吧!


    但赖延却一脸的不以为然,他“啧”了一声,又道:“话说神医阿姊还不知道吧……”


    赖延凑近一些,环顾四周见人群已经散去,河中秩序也渐渐恢复,这才压低声音对江楚禾继续道:“我听说……兴京怕是要出乱子,那花魁娘子恐怕也是为了避祸,这才屈尊来咱宁州的。”


    “兴京能出什么乱子?”


    毕竟自五年前武烈侯晏襄率军屠尽西绝王族后,大梁北境已再无王庭。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势力竟能让兴京乱起来?


    没等她问,赖延就直言道:“据说那个晏家,怕是要不行了……”


    “嗡”的一声,江楚禾感到一阵耳鸣。


    在大梁境内,能被称为“那个晏家”的,恐怕也只有……


    她登时脸色煞白。


    赖延却并未发现她神色的异常,仍压低嗓音在江楚禾耳边三言两语地解释着。


    原来,自武烈侯因病重没能熬过去岁秋季开始,整个晏家倒是都跟着入了冬,众位族亲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屡受弹劾也就罢了,谁承想绣衣使阎真从华阳长公主府内挖出的一只草扎娃娃开始,借着由头大做文章,愣是掀起一场牵连百人之众的猎巫大案,其规模空前不说,更是以太子妃之父、武烈侯的族弟晏亨一脉被全数诛杀而终局收场。


    关于此事,赖延也是道听途说,讲不清其中内情,但这一系列事件所指向的结果却是任何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猜得到的。


    “神医阿姊你想啊,武烈侯是太子的亲舅父,那奉车都尉晏亨又是太子的岳丈,绣衣使这般不给面子,摆明就是有人想拿太子党开刀啊!而且,我看圣上也没有要保晏家的意思,否则绣衣使就是再胆大包天,也不至于把太子妃的亲爹往死里逼吧?”


    他想的不错。


    本朝专设的“绣衣使”不隶属于某个机构,也并非常设官职,而是由圣上亲自挑选指派,为办理专案时特设的钦差,奉旨讨奸治狱、督查百官,与御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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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武一文,同为圣上的鹰犬爪牙。


    以江楚禾的过往经历来看,他们最擅长的就是闻音知意和见风使舵,此事表面来看是绣衣使阎真在对晏家下手,可实际上背后定有建兴帝的默许。


    其实,在五年前她还未曾离京时便已听人说过,太子在少年时期还颇受圣上宠爱,但年岁渐长后却反倒越发不受器重起来,不少人都猜是因太子性情过于宽仁懦弱,令建兴帝深觉“子不类父”的缘故。


    如今看来,个中缘由虽不甚清楚,但东宫失宠是确有其事。


    “可圣上现今已是大衍之年,怎会如此坐视储君失势……莫非……”


    江楚禾一时失神,轻声自言自语一句,虽在紧要处匆忙掐断话头,可赖延却已顺着她的思路继续下去:“莫非……是对接班的人选有了别的主意……”


    她没想到赖延竟将话说得如此直白,瞪起一双杏眼朝他看了过去。


    赖延抖一抖自己的衣袍,浑不在意地说:“神医阿姊不必担心,莫说此处并无旁人,便是被人听去又有何妨?此事早就传遍大街小巷,谁人不曾妄议过二三句?不要紧的。”


    说罢,他又凑近一些,低声对江楚禾道:“我听说,圣上如今属意于燕王殿下,咱宁州可有不少权贵已上京打点过了。”


    “燕王?可他不是……”


    建兴帝的膝下共有三位皇子,其中太子嫡长,齐王嫡次,三皇子燕王则非正宫所出,而是当年随侍中宫的女官韩氏趁晏皇后身怀六甲期间偶受临幸所得。


    虽然在诞下齐王之时,晏皇后便因难产薨逝,可圣上却似乎并无再立新后的打算,现如今正宫之位已然空悬二十余年,即便韩氏母凭子贵,由侍从女官摇身一变成为一宫之主,又从韩美人一路升到今日的韩贵妃,依旧不改燕王庶皇子的身份。


    这在那群将宗法制度奉为圭臬的清流老臣眼里,可是皇权传承的大忌!


    但赖延却不以为意。


    “嘿!非嫡非长又如何?如今晏家失势,太子也不受宠,圣上还有的选么?总不能让那位守了十来年皇陵的‘幽灵王爷’来继承大统吧?”


    江楚禾默然无语。


    赖延则无视她的沉默继续说道:“而且啊……我听说这个燕王还真有两下子,前年武烈侯病重无法领兵,还是他亲自率军拿下的碧璆岛!”


    赖延思虑尚浅,难免凭着坊间传闻和个人好恶来评判储君德行,可江楚禾毕竟是世家望族出身,自小对朝中之事耳濡目染,总归要想得深些。


    据她了解,这位燕王殿下虽勇武有余但才智不足,其人杀伐之心过剩而独缺仁政爱民之德,若是为将还勉强堪用,可为君嘛……


    百姓怕是少不得要受些苦了。


    不过,赖延这位富贵白丁显然没想那么远,他心里琢磨着的还是迫在眉睫的兴京之乱。


    “如今燕王在朝中风头正盛,晏家又眼看要靠不住,太子肯定是越发难过,若圣上真的起了什么旁的心思……”


    赖延顿了顿,用那双透着狡黠目光的狐狸眼盯着江楚禾,眼神中充满暗示。


    她心下了然。


    东宫那位自垂髫之年受封,到如今已经当了二十来年的太子,若是一朝易储,想来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如果来一个破釜沉舟,必会殃及池鱼,兴京肯定是说乱就乱。


    “我跟你讲,不只是花魁娘子,就连同我相熟的好几户兴京商号都打算关门歇业一阵再另做打算了!”


    赖延见江楚禾神色有异,知道她定是已想到自己未尽之言,便接着话头继续。


    “通过这件事,我悟出来了一个道理!”他一拍大腿,感慨道:“还是我们家这种世代单传的好,没有兄弟相互争权夺利,将来我们赖氏偌大的家业都是我一个人的!”


    真有出息!


    江楚禾忍不住腹诽一句,但却没有心思再对这番言论敷衍一二。


    因为,当下她满脑子都是那个人血浸满襟的模样。


    她不知他究竟为何受了重伤又流落此处,是因晏家的事情遭到牵连,还是出于什么旁的缘故。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就这样将他赶出去。


    正所谓“同病相怜,同忧相救”。


    她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赶紧回去,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