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疑心

作品:《帝台春暖

    病舍内的陶灯此时已快要燃尽,江楚禾顾不上添些新油,径直举起将熄未熄的灯盏,凑近去瞧身旁那人。


    只见他双拳紧握,蹙着眉头正断断续续地念叨些什么。


    江楚禾探了探他的额头,眼下高热已然褪去,但要苏醒怕是还得有些时辰,想来方才只是此人陷入梦魇,在混沌中无意识的低吟。


    她俯身凑近,试图将他呼喊的内容听得再真切一些,可那人却紧抿双唇不再出声。


    江楚禾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虽说她曾与此人在生死关头相携相伴,又凭借堪比挚交的默契于危难中逃出生天,可说到底,两人不过只是旧日相识,细究起来怕是连好友都算不上。


    更何况,她之前从未向此人透露过自己的闺名,他又怎可能在意识不清之际声声唤着“楚禾”呢?


    江楚禾起身用凉水拍一拍脸,总算好生清醒一番,这才思虑起更要紧的事情来。


    虽然她之前厉声喝止了宋福因害怕暴露自己行踪而险些将这人丢出门外的举动,但冷静细想,江楚禾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


    她化名南下苟活至今,要查的事情还尚未有头绪,若是这般轻易就被人戳穿身份,以至被送京法办,又如何对得起自家那数百口枉死的亲人?


    江楚禾看着面前的人,在心中默默思忖:依此人之前的作派来看,应当是个秉公任直的主儿,若醒来后认出了她,多半是不会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装聋作哑的。


    更何况……


    他身份特殊,即便有意帮她,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她不禁想起当年与此人初见时,他那一身虎贲郎的装束。


    虎贲军在本朝乃是仅受皇帝一人节制的精.锐.部.队,依其职能特点共分为忠、勇、礼、信、孝五营。


    其中,忠字营为天子腹心,掌宿卫宫廷;勇字营为国朝重兵,乃近卫亲军;礼字营为皇家仪仗,兼出行护卫。


    若说以上三营与别朝禁卫并无太大区别,那这信字营与孝字营可有些说头。


    正所谓“弃君之命,不信。”


    信字营主打的就是一个唯君命是从,营中各级成员均为死士,再择其优胜者被选派为随侍皇族的影卫,享受比肩五品高官的优厚待遇。


    但一切都有代价,凡被选拔进入信字营者,皆终身不得婚配,在经建兴帝改革之后,为保证其忠诚无二,更需服下名为“死契”的特制毒药,如不定期用药延缓发作,便会受烈火炽心之苦,直至筋脉寸断,而皇族影卫若护主不力,更会面临凌迟酷刑。


    相较之下,孝字营的要求就要宽松许多。


    他们长期驻扎在兴京北部的观云山,素日里屯田守陵,鲜有需要动起刀兵的机会,向来被视作虎贲军五营当中最好糊弄的差事,所受训练的严苛程度与其他四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江楚禾回忆起当年这位兄台只身入阵取人首级的壮举,首先将孝字营排除在外。


    至于忠、勇、礼三营……


    她记得堂兄曾说起过,他们除战时出征或随行护卫外,平日皆不得离队,亦不允许因私出京,看来也能排除他出自这三营的可能性。


    如此一想,答案不言自明。


    此人八成就是信字营的死士,而他体内之毒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死契”!


    思及此处,江楚禾几乎是立即下定决心,断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毕竟她所谋之事尚未有眉目,眼下还是保命要紧,可不能让这么个朝廷鹰犬给逮回京去。


    江楚禾在心中暗暗盘算,此人多半在天明后不久就会转醒,自己可得赶在他睁眼之前先出门躲上一阵,待宋福将他打发走后再回医馆。


    “祖师爷爷在上,弟子绝对没有玩忽职守草菅人命的意思啊!”


    不知是不是纯为图个乐子,江楚禾一边说着,一边朝墙上挂着的华佗像随便拜了几下,然后顺手从供桌的瓷盘里捏起个枣泥酥放进嘴里。


    姿态虽然敷衍,但她这话却并非瞎说。


    方才她已为那人行过一遍针,算是将他体内的余毒暂时压制下去,又拟好一份可延缓毒素扩散的方子塞进他的袖袋中,若他能照着方子按时服药,那再撑个十天半月应不成问题,到时他总该有机会拿到解药了吧?


    江楚禾这么想着,眼看天边已渐渐泛起光亮,决定赶紧吃个饱饭就出门躲着去。


    她刚抬脚迈出病舍,便见宋福端着餐盘朝这边走来:“东家!来吃些豆粥吧,刚出锅还热着呢!”


    他将粥碗放在门口的石桌之上,两眼望向病舍方向,忧心忡忡地问:“东家,病舍里的那位郎君……已经没事了吧?”


    “嗯,他已经退烧,估摸这一两个时辰内就会醒来。”


    “那他的……”“哦,对了。”


    宋福刚要仔细问问那郎君中毒的事,便被她截住话头。


    “等下我要出门儿一趟,他若醒来问起此处的情况,你就说你是青囊山庄弟子,碰巧见他倒在綦江边儿上就顺手将他救了回来,如今他外伤已无大碍,自行离去就是。”


    “啊?那他的毒……”宋福大吃一惊。


    往日江楚禾若是路遇急需援手的病患,即便对方身无分文,也都是给人治疗妥当才会送出医馆,怎么这回竟要赶身中奇毒的患者走人?


    “放心!那毒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他的命。”江楚禾三两下吃净豆粥,将碗塞回到宋福手里。


    “哦……”他抠着瓷碗粗糙的边沿,看上去很是犹疑。


    江楚禾有些不太放心。


    自打两年前在善堂中见到宋福的第一面,她便知道这是个老实孩子,而她也正是看上这份璞玉般的诚实质朴才会在青囊山庄一众年轻弟子中独独挑中他带在身边。


    如今要想靠他将那人应付过去,怕是还得多交代几句。


    “阿福,你只需记得千万别跟他提起我,就说是你自个儿救的人,明白吗?”


    不出所料,一听竟要打诳语,宋福的举止立刻局促起来,“人是东家救的……我要是这么说……那不是……骗人吗?”


    江楚禾扶额哀叹,这实诚孩子不知儿时在善堂里跟那几位老师父都学了些啥,自己当初真该直接把他扔庙里。


    她忍下一万句充满懊悔的真心话,又谆谆善诱道:“阿福,现下我还不能确定他在见到我后会是什么反应,只能先避开他。你放心,以我对他的了解,即便是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他也绝不会贸然出手伤害你。”


    “东家!我……不是担心这个……”宋福急得脸色发红。


    “我懂,不必再说了。我收拾一下就出门。”


    江楚禾抬手拍了拍宋福略显单薄的肩膀,转身朝内院走去,只留他一人端着碗站在树下,左右踌躇着。


    直到那抹缥色身影从内院里翩翩而出,消失在街巷的尽头,宋福这才猛一跺脚,埋怨起自个儿来:“哎呀!还没问东家这是要去哪呢!”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笤帚将院子从东扫到西,又将诊室和药堂的角角落落都擦了个干净,待将一切收拾妥当,天光已经大亮。


    司徒靖紧闭双眼,正在病舍内安静地调息。


    他是在约莫一刻前彻底清醒过来的。


    意识刚一回笼,伤口处的剧痛便席卷而来。


    司徒靖紧咬牙关,在被子里悄悄握紧拳头,不过几息之后,他便适应了手指骨节处的刺痛,只是因受伤和昏迷过久的缘故,他的四肢还有一些酸软乏力,随身的兵器也早已不知去向,此时若遭遇歹人,难免又要陷入一场苦战。


    因此他没敢出声,而是趁着“昏迷”的状态暗中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南方温和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药物的甘苦香味,他猜此处应是个医馆或者药堂。


    司徒靖微微侧头,眯眼看向旁边,只见床头摆着个擦得锃亮的木质小案,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他随身携带的荷囊与钱袋,旁边还叠着件黛紫色的男式外袍。


    这个颜色……


    他不由瞠目,立即撑起半身,将整间病舍迅速扫视一圈。


    屋内陈设简单,不远处的木架上放着一些疡医常用的工具,墙上则挂着幅没有落款的“华佗行医图”,从章法气韵中能看得出画者应当有不俗的功底,而那兰叶线描和浅绛设色的风格更加深了他对此处主人身份的猜测。


    真的是她?


    不,仅凭这些还不足以判断。


    司徒靖强行压下心中狂喜,又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上。


    院里并没有多少人声,似乎只有一位少年在来回忙着些粗活,听脚下的动静应当不是练家子。


    他正想着,那阵脚步声便渐渐接近此处,直到停在门口。


    司徒靖瞬间躺回床榻,恢复昏迷时应有的姿态。


    病舍内一片寂静,宋福轻手轻脚地进屋,将水盆放在床边。


    他今日忙活一早上,刚闲下来便想起东家曾说过这郎君生性好洁,料想此人昨晚发了一夜汗,怕是体感不舒爽,现下既得空,就打算再为那人擦一遍身体。


    谁知指尖刚一触到衣带,他的腕子便被死死扣住。


    榻上之人倏然睁眼,眸中全无一丝昏沉。


    “嘶……啊!郎君……您……您醒了?”


    司徒靖冷冷看他一眼,而后松手坐起,问:“此处何地?你是何人?我为何会在这里?”


    他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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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沉,又因久未进水而更显沙哑,再配上那副高大体格和冰冷神色,实在是气势逼人。


    宋福勉强抬起有些发颤的胳膊,拱手回道:“这……这里是青囊山庄门下医馆‘归元堂’,小的名唤‘宋福’,进山采药路过綦江时见郎君您晕倒在岸边,这才将您带了回来。”


    青囊山庄,归元堂!


    据他此前所得到的消息,两年前江楚禾奉青囊山庄师门之命助官府抗疫之后,便留在此处开设医馆,其名正是“归元堂”。


    可是,若是她救下自己,为何却不肯相见?


    还是说……


    面前之人并非江楚禾的属下,而是占据此处,伺机加害于他俩的歹人?


    司徒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


    见他半天都不作声,宋福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眼下郎君的外伤已然无碍,若还有要事在身,小的便不多留您,郎君且请自便。”


    这是要赶他走?


    司徒靖暗自打量起面前的人。


    这瘦小少年身穿本色粗布短打,装束虽然简单又普通,看着却十分干净。


    他顺着对方的衣袖又向下看去,只见少年的双手正搭在身前,相互绞着的指头上还留有些许暗红的痕迹,像是分拣药材时被刮破皮肤而弄出的伤口。


    看上去倒是挺符合医馆弟子的身份,只是不知为何,此人神色竟如此慌张,分明是有意隐瞒些什么,并且言语间似有催促自己离去之意,像是背后另有图谋。


    司徒靖思忖片刻,决定先将这场戏接下去,再看看对方意欲何为。


    他拿起自己的钱袋,掏出一个金灿灿的物件递给宋福:“在下途经此地,因一时失察而遭歹人毒手,幸得恩公搭救才得以保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暂且以此作为信物,他日另有重谢。”


    宋福迟疑着接过,上手才发现那东西分量不轻,小小一块就足有一斤重。


    那是个模样奇怪的物件,形似兽趾、色如黄金,上面雕刻着精细的纹路,在细看两眼后,他终于有些认出此物,不由得张大了嘴。


    怪不得那钱袋重得厉害,什么人出门会随身揣着包金饼啊?


    “郎君……这太过贵重了!”宋福一边说着,一边将金饼往对方手心里塞。


    司徒靖虽然重伤未愈,手上的力气却仍是大得离谱,看似只是随手扶住对方,可当他的十指堪堪停在宋福腕上,那两条胡乱推拒的细长胳膊便立即动弹不得。


    “恩公莫要推辞,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看他松开双手,对自己端正行礼,宋福的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这阵势,怕是得问啥不得了的事情,万一东家没交代过,这可要怎么回话呀!


    他抬起眼,巴巴地望着司徒靖,嗫嚅道:“郎君不必客气,有事您直说便是……”


    “方才恩公说过,在下的外伤已然无碍。”


    “嗯。”


    “那请问在下所中之毒……”


    此时宋福恨不能一个大耳刮子把自己扇回到头天晚上,好将那个不学无术的自己拎到东家面前,把这个邪门毒物的事情问一个清楚明白。


    少庄主平日里教训得真对,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满心悔恨地回道:“小的无能,对那毒物的确毫无头绪,郎君还是去大些的医馆瞧瞧吧。”


    “恩公的意思是……并未处理我所中之毒?”


    “小的能力不足,不敢贸然行事,实在是……万分惭愧……”


    司徒靖在刚醒来时便运功探过自己体内的毒,虽说甫一吸入那成分不明的气体,他便立即闭气,并用内力将全身各处大穴封住,但此法只能撑住一时,眼下已过去这么久,毒素却还未扩散至五脏六腑,应是有人为他行针压制过毒性。


    “既然如此,在下还需见过那位能够以毫针封脉、抑制毒发的高人,不知恩公可否代为通传?”


    要老命了!


    宋福连连摆手,“没……没别人啊,这医馆只有小的一人……”


    司徒靖微眯双眼,看向宋福的眼神又多出几分警惕。


    宋福跟随江楚禾虽已有两个年头,可到底是先天不足,对东家那信口开河的本事愣是半点都没学到,此时更是眼神躲闪、形容慌张,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把这祖宗送走。


    再这么聊下去还不得出大事?


    他摩挲了两下手中的金饼,作势就往司徒靖的手里塞去:“所以说……小的只是为您包扎了一下,郎君真不必如此客气。我们这穷乡僻壤,不像你们兴京医馆的诊费那般贵,要不了这么些钱的!”


    司徒靖闻言面色一凛,“你怎知我是兴京来的?”


    宋福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