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宇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园区景致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过于明亮，反而衬得室内更显压抑。


    “问询函……已经正式下发了？”苏明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对，半小时前。”周振宇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转向他，屏幕上是一份扫描件，红头文件格式，标题刺眼：“关于请XX医疗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及相关方就重大资产重组事项涉嫌内幕交易等问题进行说明的通知”。正文中明确列出，需要提交说明的“相关方”包括“截至停牌前持有XX医疗可转换公司债券超过发行总量1%的持有人”。


    苏明成迅速心算。发行总量他知道，他的持仓正好略超1%的门槛。


    “名单里有我。”这不是疑问句。


    “大概率有。这种问询函，公司会先收到，然后通知相关股东。”周振宇合上电脑，神情严肃，“这是标准流程，不代表认定你有问题，但必须严肃对待。你需要准备一份详尽、专业的书面说明，阐述你投资XX医疗债券的决策过程、依据的信息来源、交易时点与公开信息发布的关联性分析。重点证明你的交易是基于公开信息和个人独立分析，与内幕信息无关。”


    苏明成点头。这些他已经在为券商准备的材料中梳理过，但面向监管的说明需要更严谨、更正式。


    “更麻烦的是时间。”周振宇手指敲了敲桌面，“下周二提交。而周一，就是康华医疗申请诉前禁令的听证会。听证会的结果——哪怕只是过程曝出的细节——都可能被市场过度解读，直接影响XX医疗的股价预期，也会间接影响监管对你‘基于基本面分析’这一说法的判断。如果听证会呈现出一边倒的对心擎不利的局面，你的投资逻辑就会显得很脆弱。”


    双线压迫。法律战的结果影响金融市场的预期，金融市场的预期又影响监管对他交易合规性的判断。


    “听证会，我们能知道什么？”苏明成问。


    “我们进不去。但明玉那边可能有办法获取一些非实质性的进展信息，比如双方气势、法官倾向性提问等。”周振宇沉吟，“我会让我们的法务盯着，一有风声立刻同步给你。你现在要做的，是集中精力准备好那份说明。我建议，你今晚就开始起草，明天周六，我让我们公司的合规顾问帮你过一遍。振华作为潜在的合作方，也有义务确保合作伙伴的合规性。”


    “谢谢。”苏明成这次的道谢更沉重。他欠下的人情和依靠越来越多，但此刻别无选择。


    离开振华资本，苏明成没有直接回家。他开车来到苏州老城区的护城河边，停下车，摇下车窗。初秋的风带着河水的微腥和隐约的桂花香吹进来，稍微缓解了他太阳穴的胀痛。


    他需要理清思路。问询函是危机，也是机会。一份出色的说明，不仅能洗脱嫌疑，或许还能向监管展示他的专业性和合规意识，为日后更大的操作空间铺路。关键在于证据链的完整和逻辑的无可挑剔。


    他拿出手机，开始录音，将自己的投资决策时间线、查阅的每一份公开报告（标注日期）、使用的分析工具、建立的估值模型假设……逐一口述记录下来。包括那天小区门口与鑫禾刘研究员的遭遇，以及后来茶室的威胁（他谨慎地描述了金融威胁部分），都被作为“可能遭遇不正当竞争”的背景提及，但不作为投资决策的依据。


    录音完成后，他驱车回家。路上，他给苏明玉发了条信息：“问询函已收到，在准备说明。听证会如有任何风向，请告知。”


    苏明玉没有回复文字，只回了一个简单的“嗯”字表情。


    到家时，朱丽正在阳台晾晒衣服。看到他，立刻擦干手走过来，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忧虑：“明成，下午爸接到一个电话，没说话就挂了，显示是陌生号码……他有点害怕。”


    苏明成心一沉。鑫禾还没完？还是别的什么人？


    “电话给我看看。”他接过苏大强的老年手机，查看来电记录，是一个网络号码，无法回拨。“爸，以后不认识的电话，直接挂断，或者叫我接。”


    苏大强坐在沙发上，抱着母亲留下的那个枣红色木箱（他坚持要放在身边），喃喃道：“是不是……是不是那些人又来了？要不……我们把钱都还给他们吧，把那个什么券也卖了，平平安安过日子……”


    “爸，事情不是还钱那么简单。”苏明成蹲在他面前，语气尽量平和，“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退回去，以前受的欺负就白受了，以后也未必能平安。我们必须往前走，把问题解决清楚。”


    “可我这心里……老是慌。”苏大强手指摩挲着木箱上的铜锁痕迹，“你妈在的时候，这些事都不用我操心……现在……”


    “现在有我们。”苏明成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枯瘦、冰凉，“您好好养身体，按时吃药，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其他的，交给我和明玉，还有大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安抚好父亲，苏明成走进书房，反锁上门。他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来构筑那份关键的说明。


    他将录音内容整理成文字，然后开始补充细节。他翻出手机里保存的网页截图（带时间戳）、券商软件的历史查询记录、自己手写在笔记本上的演算过程，一一扫描、编号、作为附件索引。他详细解释了为何在停牌前挂出卖单（基于短期技术超买和获利了结需求），与内幕信息完全无关。他甚至将自己穿越后那份超越时代的分析框架，巧妙地包装成“长期业余学习、结合当下公开信息的独立思考成果”，并附上了几篇他穿越前就熟知、但在这个时间点尚未被广泛引用的行业研报观点作为佐证，显示他的“前瞻性”来源于广泛的阅读和深度思考，而非内幕。


    这是一个精细的工程。他必须诚实，但也要有策略地呈现。直到深夜，书房灯依然亮着。朱丽悄悄进来，放下一杯热牛奶和一份三明治，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欲言又止。


    “我没事。”苏明成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惫，但眼神依然坚定，“很快就好。你先睡。”


    周六上午，苏明成带着初步成稿的说明来到振华资本。周振宇安排的合规顾问是位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前监管人士，姓吴，神情严肃，目光如炬。


    吴顾问花了整整三个小时，逐字逐句审阅苏明成的说明和附件。他不时提问，问题犀利，直指要害：“这里，你提到参考了某券商未公开流传的深度报告观点，如何证明你是在公开论坛合法获取的讨论摘要，而非通过非正式渠道获得的全文？”“这里，你对专利诉讼风险的评估过于乐观，监管可能会质疑你故意淡化已知风险。”


    苏明成一一解答，提供更多截图和逻辑推导。吴顾问偶尔点头，更多时候是在纸上快速记录修改意见。


    “整体框架可以。”最终，吴顾问放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逻辑基本自洽，证据链条也相对完整。但语气需要调整，少一些个人化的‘我认为’，多一些客观中立的‘基于如下公开信息分析’。附件编排顺序要优化，把最有力的证据放在前面。最重要的是，对听证会可能带来的风险，必须增加一个章节，进行充分的风险揭示和情景分析，表明你意识到了潜在利空，但基于长期价值判断依然持有。这能体现你的审慎和专业，而非盲目投机。”


    “明白。”苏明成记下所有要点。


    “今天下午改完，晚上发给我最终版。我明天上午再最后过一遍。”吴顾问站起身，“小伙子，压力不小吧？但这份说明如果能过关，对你个人信誉是一次很好的背书。资本市场，信誉有时候比资金更重要。”


    苏明成郑重道谢。离开振华，他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但也有一丝曙光在望。专业严谨的应对，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周六傍晚，他正在书房做最后修改，苏明玉的电话打了进来。


    “听证会下午结束了。”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情况不乐观，但也不算最坏。”


    “怎么说？”


    “康华聘请的律师很强，提交的证据很有针对性，主要攻击心擎专利的‘创造性’不足，引用了大量海外现有技术文献。心擎的律师团队准备也充分，进行了有力抗辩，强调工艺和临床效果的独特性。法官没有当庭裁决，但要求双方在五天内补充提交材料，并暗示……倾向于在进一步审查前，暂不颁发诉前禁令，但要求心擎就涉诉专利产品在诉讼期间‘审慎推广’。”


    苏明成迅速消化着信息：没有立刻禁售，这是好消息，避免了最致命的打击。但“审慎推广”的暗示，以及法官要求补充材料，说明争议很大，诉讼必将旷日持久。重组的不确定性大大增加。


    “市场会怎么解读？”他问。


    “下周一开盘，相关板块肯定会承压。XX医疗的债券，在复牌预期上会打折扣。但既然禁令没有立刻下发，就还有时间周旋。”苏明玉顿了顿，“你的说明，要重点强调，你投资时已知晓行业存在专利纠纷的普遍风险，并已将此类风险纳入估值模型进行折价计算。把风险揭示做足。”


    “已经在补充。”苏明成回答。两人之间，第一次有了某种基于专业和局势判断的、近乎默契的交流。


    “另外，”苏明玉声音低了些，“我问了经侦的朋友，鑫禾的刘胖子，这两天很老实，应该暂时不敢再玩火。但你要小心其他小动作。专利诉讼这手，不像是刘胖子那个层面能完全操控的，背后可能有更深的利益方。振华介入后，水会更浑。”


    “明白。”


    挂断电话，苏明成将听证会的最新情况融入到风险揭示章节中，语气客观冷静，既承认风险加剧，也指出并未出现最极端情形，重组基础仍在。他反复推敲措辞，确保在诚实揭示风险的同时，不显得自己之前的投资决策过于草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周日上午，最终版的说明经过吴顾问首肯后，苏明成通过券商提供的加密渠道，正式提交给了监管指定的收文系统。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接下来，是等待。等待监管的反馈，等待重组和诉讼的进展，等待复牌。


    周一一早，股市开盘。尽管XX医疗继续停牌，但其所在的医疗器械板块受专利诉讼消息影响，整体低开。与心擎业务类似的公司股价出现明显下跌。市场情绪偏向谨慎。苏明成看着屏幕上的一片绿色，心情平静。这在他的预期之内。


    下午，他正式与周振宇签署了合作协议。协议约定：振华资本以停牌前收盘价105.5元的九折价格，即每股94.95元，受让苏明成持有的五万张XX医疗可转债未来的一切收益权（含利息、转股收益、买卖差价等），振华支付苏明成4,747,500元。这笔钱将直接进入一个共管账户，作为苏明成继续持有和操作剩余五万张债券的保证金及风险储备金。同时，振华将利用自身资源协助跟进专利诉讼，并在必要时提供支持。协议还包含严格的保密条款和反胁迫条款，明确双方共同应对鑫禾等不正当竞争行为。


    签字，盖章。苏明成拿到了第一笔“安全垫”。虽然他让渡了五万张债券未来可能的高额收益，但他换回了近四百七十五万现金，极大地降低了杠杆和生存风险，并且获得了振华这个盟友。更重要的是，这份协议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市场信号——有专业机构愿意在这个价位介入。


    走出振华资本，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苏明成第一次感觉到肩上的重压轻了一丝。他给朱丽打电话：“晚上我们出去吃吧，叫上爸。简单吃点好的。”


    电话那头，朱丽的声音却有些异样，似乎压抑着激动：“明成……你……你先回来一趟。有件事……要告诉你。”


    苏明成心中一动：“怎么了？爸没事吧？”


    “爸没事，是……是我。”朱丽的声音带了点哽咽，但更像是喜悦，“我……我好像怀孕了。验孕棒……两条杠。我还没敢告诉爸。”


    苏明成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忽然觉得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怀孕？一条新的生命？在这个危机尚未完全解除、前途未卜的时刻？


    巨大的、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惊喜、茫然、责任、还有更深切的焦虑。他不再是只为过去还债、为当下生存而战，他必须为一个即将到来的未来，筑起更高更稳的墙。


    “我马上回来。”他声音有些沙哑。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孩子。他会是一个父亲。这个认知带来的重量，远超任何金融市场的波动或债务的压力。他想起母亲笔记本上的话，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苦苦挣扎所求的“尊严”和“改变”。这一切，突然有了更具体、更紧迫的意义。


    他必须赢。必须在这场金融和家庭的战役中，赢得一个足够安全、足够明亮的未来。


    回到家，朱丽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显示两条红杠的验孕棒，眼睛红红的，看着他，眼神里交织着喜悦、不安和期待。苏大强似乎察觉到了不寻常，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


    苏明成走过去，轻轻抱住朱丽，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怕，是好事。我们一起面对。”


    他感到朱丽在他怀里轻轻点头，身体微微颤抖。


    新的生命，意味着新的希望，也意味着……不能再有任何闪失。监管的问询、专利的诉讼、复牌的博弈，他都必须处理得干干净净。


    而就在这个晚上，当苏明成还在消化即将为人父的复杂心绪时，他的邮箱提示音响起。一封新邮件，来自券商合规部，标题是：“关于问询函的补充通知”。


    点开，内容简短却让他瞳孔骤缩：


    “苏先生：接到监管电话通知，您提交的说明已收到，基本认可您的陈述逻辑。但监管要求，请您于本周四上午十点，前往证监局（苏州分局）401会议室，就个别细节问题进行当面说明。请务必准时参加，携带身份证及相关材料原件备查。”


    当面说明！这不是普通的问询函回复，这是升级了。监管要当面质询！


    刚刚松弛些许的神经，再次骤然绷紧。周四，只有三天时间准备。而这次面对的，将是监管官员直接的、即时的提问。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周四上午九点四十分，苏明成提前抵达证监局楼下。他西装笔挺，文件袋里材料齐全，反复默诵着可能的问题和应答。走进电梯，按下四楼。电梯门缓缓合上时，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口罩的男人快步挤了进来，站在他斜后方。电梯开始上升，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人。男人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快速说道：“苏先生，401会议室今天临时换了主持的处长，姓谭，是新调来的，作风……很硬。小心他问你关于‘鑫禾资本’和你父亲近期‘意外’之间的联系。有人递了材料。”说完，不等苏明成反应，电梯“叮”一声到达三楼，男人迅速闪身出去，消失在走廊。苏明成僵在电梯里，看着跳跃到“4”的楼层数字，心脏狂跳。有人提前下了绊子！而且，直指他最不愿触及的、父亲被绑架的灰色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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