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赶路

作品:《黑山夜话

    我们在原地停了三个晚上,其他人把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周围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三匹马一头骆驼,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必需品和资料,我们也一直在收拾,做足了出发的准备。


    金毛把他的那罐韭菜花酱挖坑埋了,说等回来再拿,我就帮他一起挖坑。


    把罐子埋下去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些感慨,平时我们一般不会在意,有的时候某个“最后一面”就在非常普通的某一天里匆匆发生过了。但当你明确知道自己或许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或者是最后一次见到谁的时候,这个瞬间一下子变得有了一些意义,我与这个粗糙的陶罐子之间,似乎也生出了一阵离别的情绪来。


    金毛很迅速地挖坑把韭菜花酱埋好了,他似乎完全不受这种氛围的影响。他还带着我到处捡石头,在那个地点周围摆了一大圈,弄得好像什么神秘仪式一样,感觉会吓到往来的牧民。


    我和金毛这么说,金毛笑我,“草原上怪事还不够多吗,”他说,“一个石头圈有什么。”


    “这样摆我们回来也不一定找得到。”


    我望了望四周,天地苍茫,没有任何参照物可以参考。也可能我们根本回不来,我想这样说,但是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你不懂了。”


    金毛笑了笑,他蹲在草丛里,捡了一块石头扔向远方。石头扑通一下落入绿色的海里,草叶窸窣晃动,泛起了一圈波浪似的涟漪,又极快地消失不见。


    “你想想看,如果有人之后经过,看见一个这样的符号…”他指了指地上,“大概会以为这里有个宝藏之类的吧?然后他们挖开,是一罐韭菜花酱——不是宝藏,也不是怪物,是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和命运一样。”


    “可能是坏了的韭菜花酱,”我说,“夏天这么热,不得臭了吗。”


    “那不一定,我加了一整包盐呢,”他站起来,拍拍裤子,说,“再者,浪漫是不讲逻辑的。”


    他走了,叼着一根不知道哪拽来的草,像个怀才不遇的三流诗人一样晃悠着脚步。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笑了,只是感觉心情莫名地轻松了一点,紧追几步,跟着他回去。


    在一天早上我们启程离开,天蒙蒙亮,草原泛着一种淡淡的灰绿色,随着旧营地越来越远,化作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我们就这样踏上了新的路途。


    走之前教授就告诉了我目的地,“我们从萨满那里解码出了一个坐标,”他说,“我们先去那里看看,再决定下一步去哪。”


    听上去这次的目标似乎不是很确定,那说明这段旅途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明朗。我不清楚他的预知梦的作用方式,既然他梦见了,那是不是我们无论向什么地方策马狂奔,最终都会遇见黑山?


    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笑了一下。“见到黑山是结果,如何见到黑山是过程,”他和我解释,“我们无法决定结果,但是过程仍然是未明晰的,现在我们希望的就是这个过程对我们更有利一些。”


    他说话的语气顿挫都有一种权威感,我似懂非懂,但我是那种玩游戏喜欢左上角有任务未完成提示的人,反正我已经上了贼船,如果教授他们能告诉我下一步该干什么,我也会更安心些。


    接下来几乎十天我们都在赶路。


    我根本不会骑马。骑马,特别是长时间骑马和开车一样,是一种看上去不难但不能迅速掌握的技能,需要人教,更需要时间让身体熟悉这些动作。


    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时间学,金毛和教授他们两个人轮流带着我,我被他们拢在怀里,跟偶像剧女主一样憋屈地缩成一团,想尽力减少皮肤接触。


    夏天热得要命,草原上到处是如雾如烟的一团团蚊虫,我们只能穿长袖长裤。我浑身热腾腾的,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他们俩为了我不掉下去给我搂得挺紧,我脑子里就轮流转悠这几个想法:挺丢人,有点晕车,大腿内侧磨得好疼,肌肉也好疼。这几个念头上马之后就没有断过,前几天还能知道是哪疼,最后都疼成一片了,分不清到底什么地方不舒服,简直就是持续不断地上刑。


    不过我们也没有其他的交通方式了,开车是速度快,但加油是硬伤。并且听他们说,在草原上越接近古怪的地点,这些东西就越容易失灵,有的时候动物的直觉会比它们可靠许多,这些都是跑惯了的老马,甚至还能帮我们规避一些沼泽之类的风险。


    这种行进方式真的不适合我,我难受得连沿途的风景都没心思欣赏,上马那一刻就想着今天也要努力活着坚持到下马为止,没有掉队全凭我坚韧的意志力。


    我们一天最晚八点上马,晚上五点下马驻扎,中间会有几次休息。虽然我和金毛说了我大腿内侧疼的事情,他给了我一些减少摩擦的敷贴药膏,但每次我从马上下来还是大头朝下栽,腿都合不拢,趴在地上好久才能站起来。


    有一次金毛看着我呲牙咧嘴还哼笑了一下,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龌龊东西,我很凶地吼了他一声你看什么看,他转头就对教授说“老陈,你老婆好凶啊。”


    教授看了我一眼,他大概没有觉得我很凶,还问要不要扶我一把。


    我出于羞耻心拒绝了,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俩和没事人一样去拆行李。我真的很怀疑他们俩大腿内侧也磨破了,不然他们怎么会带着那种药膏,但是为了形象,他们俩都在装。


    我们天天早八,比上学还累,但是我感觉我们走得其实不快,至少马都不是狂奔的那种,而是像人一样快步走,有的时候小跑一下。


    “我们不着急吗,”晚上我和金毛在一个帐篷里的时候我说,“感觉走得挺慢的。”


    “你腿不疼了?”他斜觑了我一眼,“那我们今晚就走。”


    “我是在问问题,”我说,“不想回答就算了。”


    “回答了啊,”他带着笑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很认真地端详我,“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可以走得更快,没走那么快第一是照顾你,第二是这种事也急不来。”


    “我们不是知道了坐标吗?”


    我把应急灯调暗了一点,晃眼。


    “既然知道了,我们要的东西要跑早跑了,要是没跑也不会就在这几天跑掉,”金毛说,他的语气带着玩笑,不是很认真,“把灯调这么暗干什么,要暧昧一下?”


    我没话和他说了,直接爬到自己的睡袋里睡觉。金毛叫我两声,我装作很困的那样应他,他也就熄灯睡了。


    在睡袋里我睁开眼睛,只想叹气。


    他不知道犯什么病,之前我还能感觉得到他对我有点外热内冷,我虽然在人际关系方面不是很敏锐,但人不把你放眼里的话你是可以从方方面面感觉得出来的。


    但自从我小死了一下之后他完全变了个人,好像忽然改邪归正,跟我说话的态度都明显变了。


    他似乎突然对我感兴趣了起来。这几天教授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他自己一个人一个帐篷,并且驻扎在离我们至少两百米的地方。我和金毛一个帐篷,他就趁着每晚休息的时间撩我聊天。


    他什么都问,跟上门查户口一样,从我是谁养大的到精神病院给我开什么药。我对他其实还是有点芥蒂,所以他问我很多东西,我能含糊的都含糊了过去。不过我不是很擅长撒谎,他估计也把我的家底都摸得差不多了。


    他的这个表现其实我也隐约猜到了一点缘由。他对黑山的态度是很狂热的,我能从黑山的一瞥中活下来,估计也让他多少有几分刮目相看,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有点不爽。


    或许我潜意识里还是渴求他们俩的认可的,而认可一般是和个人能力相关,而不是这种虚无缥缈,完全无法控制的体质问题。


    我就怀着这种很纠结的心情和他们赶路。开始教授和金毛还轮番带我,后来基本上就是金毛带我,晚上我也是和金毛一起睡,教授自己一个帐篷。好几次早上起来我都看见教授的脸色不太好,关心过他几次,他都说没事,我就也没有多问。


    直到在路上的第五天还是第六天下午,太阳很晒,教授骑马在前面引路,我们看着他的马速度渐渐慢了,然后停了下来。


    他的背一直是挺得笔直的,在金毛加速策马前去的路途上,他的背一点一点地弯下去,最后几乎贴着马背。


    我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出事了。


    我的临场反应能力很差,我属于那种站在马路中间眼睁睁地看着车撞过来却愣住没办法动的派系。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的词还是“哎?”,金毛就迅速地勒马,把我从马上接下来,把缰绳塞到我手里,然后去检查教授的情况,一气呵成。


    我手里拿着缰绳呆在那,金毛把教授扶下来,教授趔趄了一下,似乎是差点摔倒。


    然后,他还没站稳,就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切就在两分钟之内发生的,金毛直接用肩膀把教授整个人顶了起来,“今天走不了了,”他抬头跟我说,“拆东西,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


    我反应了一下,才哦哦哦几声去拆东西。金毛也拆下了一个包裹,让教授暂时坐在上面,过来帮我一起弄帐篷。


    “他…他怎么了啊?”


    我抓住间隙问。


    “吐血了啊,”金毛理所当然地回答,“内脏受伤了吧。”


    我很烦他这样回答问题的方法,还要再问,他却说这是机密,要问的话要问老陈本人。


    我就这样憋着把帐篷搭好,金毛扶教授进去,我想跟着进去看,他跟赶鸡一样赶我,“去去,”他说,“让他先躺会。”


    “他怎么样了,”我说,“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


    金毛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


    “林,”他语调很恶心,还去搭我肩膀,“老陈也要面子的,他这种传统男人,不喜欢让人看见他弱势的时候。”


    我想了至少十秒,才反应过来他所调侃的到底是什么,“很有意思吗,”我说,“无不无聊。”


    “我说的是真的,”他的手臂一直圈着我的肩膀,似乎没有放下去的意思,“他能照顾自己,你要想去看他的话晚上再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毛算外国人,他总是搞一些肢体接触,特别不合时宜。但他明显比我了解教授得多,他说不要去,我也就没过去。


    晚上金毛带我去教授的帐篷看他。他的帐篷明显没有怎么收拾好,一些东西还打着包,其余拿出来的物品也都在杂乱地放着。


    他坐在行军床上,脸色特别差,是那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嘴唇也几乎是青黑色。见到我来了,对我勉力一笑。


    “让你担心了,”他说,“我没什么事。”


    我一时语塞,他绝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他的脸色让我想起我当年在学校看过的一个癌症的同学,他虽然还能来学校办手续,但气色就是和教授现在一样,面青口唇白,脸上笼罩着一种死气。


    有的时候人的动物本能是很准确的,我在见到那个同学之前从来没能理解小说里说的“死气”是什么意思,等见到那个人之后,我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这种脸色代表的是命不久矣,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再和我解释。


    “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我走近了几步,发现他衣领上有一点暗红色,似乎是血渍,“这是怎么了?”


    金毛已经出去了,就我们两个在这。教授看着我,某一次呼吸重了一点,大概是叹了口气。


    “本来不想告诉你,怕给你太大心理压力,”他语调轻缓,“这件事本来我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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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寸的,但…还是有些冒进了。”


    我沉默着,觉得嘴唇有点干,舔了舔唇角。


    “我的体质比较特殊,”他看着我说,“现在的反应也只是一些副作用,不会伤及性命。”


    “既然你们都带着我了,”我说,“能不能什么都给我透个底?到时候死也好死明白点。”


    l这一路上我都本着能不问就不问的态度,他们不说的,我默认我不需要知道。但都走到现在了,还藏着掖着,连为什么教授吐血了我都不能一问究竟,我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


    说完这句话我望着教授,教授沉默了半晌,我突然觉得很郁闷。


    “那我走了,”我说,“你好好休息。”


    我一直走出帐篷他都没说那句“等等”,我更加气闷,转头回去看见金毛不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连自我开解都觉得没劲,只好直接蒙头睡下。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累了,大约十几分钟我就睡着了。


    这次睡着甚至没有做梦,直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我才醒。金毛已经回来了,在那里煮他的拿手好菜压缩饼干糊糊。


    “起来啦,”他看了我一眼,就又去看火候,“准备出发,再走两三天就到了。”


    “教授可以走吗,”我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他怎么样。”


    “你昨天对他发了火又跑了?”金毛说,“他和我说他又反思自己,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够厚道。”


    所以他是什么情况。


    我不想听他瞎扯,扯着扯着又忘了刚才要说什么了。


    “癌症。”金毛无所谓地说。


    “癌症?”


    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脑子嗡的一下,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个答案。


    “对啊,”金毛继续说,“其实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调查了,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他盛出一点来,用勺子尝了尝,“现在我们的时间比较紧急,他身体有点支撑不住了。”


    “不是,不对,”我说,“他平时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啊?是什么地方的癌症?”


    金毛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突然意识到他眼睛里带着的不是沉痛而是笑意,他在玩我。


    “你在玩我是吧,”我直接就问了,“他不是癌症。”


    他直接就笑了起来,咧着个大嘴,八个牙整整齐齐地露了出来,让我很想给他敲掉两颗,”确实是癌症,”他说,“只不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癌症。”


    “我确实打不过你,”我说,“但是在你的碗里放条蚯蚓我还是做得出来的。”


    金毛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我逗了,我都不知道我那么有幽默细胞。“我真的没骗你,”他明显心情愉悦得很,“他的这种病属于一种后遗症,你记得他血管里的草叶吗?那个东西有点控制不住了。”


    我听到这个有些心虚,气势也没有那么足了。


    “他有一种以毒攻毒的办法,一些超自然力量有关的东西会被距离黑山更近,也更强大的东西压制,而老陈恰好有那种更强大的东西。”


    他说得毫不在意,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


    “那能压制的是什么东西,”我问,“…早用不就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了吗?”


    “是一块黑色的石头碎片,”金毛笑了笑,“目前只有几个人能用这个东西,你前几天见到的那个很厚很重的小盒子,那里面放的就是那块碎片。”


    我想起前几天帮忙装箱的时候看见的那个盒子,盒子不大,但似乎是实心的,重得要死。


    “碎片含有致死量的辐射,可以让普通人融化的那种,”他说,“你猜它在哪发现的?”


    他说完,停了一下,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问什么。但是我没有配合,他也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老陈有一间祖宅,他的亲人全部都死得差不多了,他算是独苗。那个地方拆迁联系到他,他当时在美国,特地回来办了一些手续。”


    “等到拆迁的那一天,他站在外面看,他自己以前小时候住的屋子被人破拆开来,工人从正对着床头的墙里找到了一个铁块,后来证实了是铅块。”


    “铅块里面就是那片碎片,一块像云母石英一样的碎片,”他笑着说,“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铅块的形状。”


    “铅块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上面却布满了沟壑,”他说,“是脑子的形状。”


    “如果这个东西早十几年挖出来,老陈或许都不会在意,但很可惜现在什么CT啊,核磁共振啊太发达了,他上一次见到一样的形状,还是在自己的体检报告里。”


    “他从出生到长大,床头一直在对着那面墙,”金毛说,“很难说到底是那个铅块在模仿他的大脑形状,还是那个东西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他的脑子,甚至在离开之后,这种塑造或是模仿仍未停止。”


    “如果是前者,还只是诡异一点,如果是后者,你应该就明白为什么他要走上这条路了。”


    金毛把火熄灭,压缩饼干粥蒸腾出一阵隐约的粮食香气。


    “无论如何,他把那个脑子切开了,得到了里面的碎片,”他说,“他确实对这个碎片很敏感,那个碎片也救过他几次,虽然有些副作用,但整体来说还是功大于过的。”


    我不自觉地打了个颤,有种鸡皮疙瘩沿着背爬上来的悚然。


    我们经常说记忆决定人,人的记忆,行为习惯、性格习惯这些,都属于意识的一部分,而人独立意识,肯定是由大脑掌控的,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决定了你是谁。


    但如果这根本不是你的大脑呢?你所产生的意识与思考换算成反应在生物学上的表象之后,竟然与一个毫无生命的古怪东西一模一样。


    人的出生甚至成长,难道都是不可抗的命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