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意识
作品:《黑山夜话》 事实证明,死掉是会对大脑有影响的。在我被救回来之前的那几分钟里,我的脑细胞估计成批成批地跳楼自杀,以至于我醒过来之后完全没能理解金毛的意思。
很难形容出那种感受,我的所有后天建立起来的语言和理解系统全部都被摧毁了一样,大脑刚刚一键重装,反应特别迟钝,有至少三四个小时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一片空白,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就瞪着眼在那发呆。
金毛在看我,教授在忙,我的认知中就是有两个活物在我面前动来动去,一个是黑的,一个是金色的,我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是什么,现在来一条狗我估计都会认成人。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我才意识到那是头发的颜色,也想明白了他们是人。但这种认识是有层隔阂的,我的大脑显然还未修复好自己,我皱眉,总觉得以前从未见过人这种东西。
金毛坐得离我很近,我就伸手去摸他脑袋。金毛笑眯眯的也不躲开。头发的触感软软的,很奇怪,我这辈子可能没有摸过人的头发。
我摸了两下想要缩回手去,金毛反而抓住了我的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间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可能和你伸手去抓仓鼠那种小动物带给它们的感觉差不多。他抓着我手腕,我抽了一下没抽走,就开始特别大声的挣扎尖叫。
教授几乎是一闪身就到了我旁边,“我什么都没有干啊!”金毛在那里喊。他和金毛一起按住我,直接把我铐床上,还在我嘴里塞了一条毛巾,用胶布贴了两道。
“你不能刺激他,”教授说,“他需要时间恢复。”
金毛满口答应,我被捆在床上,他反而更肆无忌惮。我动不了,他就摸我的手腕和大腿,我开始反应特别剧烈,他就在那笑,我本能的恐惧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趣味,他乐于看我这样疯狂挣扎又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总觉得他像是那种会虐待动物的人。
后来我挣扎累了,脑子也渐渐地又清醒了一些。我隐约想起来我是个人,他们也是个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想明白我就不那样挣扎了,只是身体还有点控制不住的抽动,他一碰我就颤抖一下。金毛觉得有意思,玩了我一会,教授就把他叫走了,我终于能躺下来望天花板,发呆。
我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认知是在逐步恢复的,等到晚上的时候那种对他们的奇异陌生感已经基本消失了。虽然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或者是我们到底要做什么,但却能想起来他们是和我一伙的,我在这里没有危险。
所以在金毛又过来玩我的时候我对他怒目而视了。
他嘿嘿笑,给我打开束缚带和手铐,我慢慢坐起来,一边向角落挪去一边瞪他。
“还是傻的,”金毛说,“还会说话吗?”
我听到他说话,几乎完全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模仿他的样子试着张张嘴,也根本没办法发出讲话的声音,只能啊、啊这样叫了两声。
“你老婆哑巴了。”金毛说。
“还要几天。”
教授过来,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让我躺下,给我测了个心电图。我感觉涂到我身上的东西凉凉的,还有点痒,就笑了一下,手垂在一边没事做,还去抓他的裤子口袋。
教授倒是很有耐心,我动的时候他就按着我的手不让我抬起来。两三次后我也明白了,就不会抬起手来,顺利把检查做完了。
我的检查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当天确实有希望自己能变得正常一点,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竟然会觉得死一死没什么问题,还以为睡两觉就会变成个没事人。
但是事与愿违,接下来的三天里,我还是没办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我现在想起来感觉人都要爆炸了,我小死一下的时候可能语言的系统受到了影响,理解力也特别差,看他们说话有种我特别想和他们沟通,也隐约知道他们的情绪和想表达的事情,但是就是没办法转换成我的语言表现出来。
教授似乎接触过这样的人,比较理解我的状态。他对我展现出了之前都没有过的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我交流的时候很多话都会说两遍,还会搭配上手势,直接告诉我要做什么,去哪里。
金毛就完全是神经病,他过来就逗我,对我说一些话,看我的反应然后自己在那里笑。我感觉他说的完全不是好话,但是我无论给什么表情他都笑呵呵的,我也不好打他。
这几天里我一直跟着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死亡后遗症,我独处的时候会出现心慌心悸甚至过呼吸的情况。
有一次他们俩都不在,我就只是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椅子上,突然之间我就产生了一种没有缘由的被抛弃的恐惧。
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被抛弃,他们的所有东西都在旁边,也没有任何收拾东西或者是打包袱的迹象。但是那个时候我的理智完全就是无法理解和思考的,我就认定他们可能不会回来了。
我的身体几乎马上出现了相应的反应,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喘息了一会之后觉得全身都好难受。我大概是哭了,金毛进来的时候我缩成一团,都没能察觉。
他坐在我旁边抱着我的肩膀好一会我才缓过来,就因为这件事,接下来在草原的所有时间里他都在隐隐约约的用这个嘲笑我,说我“分离焦虑”了,暗示我是狗。
我花了整整三天才开始理解他们的话,并且能够正常交流。金毛看起来很惋惜,不过经历这一次之后他对我的态度莫名其妙地亲近了很多,可能是觉得我还挺好玩的,有种猫逗老鼠的快感。
不过谢天谢地我终究还是变正常了,等我好了我把我看到的幻觉都告诉了他们,教授给我解释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不仅仅是见到了幻觉,”他说,“你见到了黑山,对吗。”
我点点头,他看起来并不意外,“见到了的话你也会知道,黑山并不仅仅是一座山,甚至它也没有固定的形态,”他说,“而且,根据目前活下来的目击者们的说法,在幻觉或记忆中见到黑山会造成心脏骤停,只有脱离这种情景身体机能才能恢复。”
“但你很明显已经不只是心脏骤停了,”教授拉出一块白板,“你和一些运气特别好的幸存者状态很相似,他们在脱离黑山影响后要有三到五天才能重新恢复语言交流的能力,这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
“那这两种情况有什么不一样?”我说,“我不是心脏骤停才差点死了吗?”
教授摇摇头,他在白板中间几笔画了一个简单的人的侧脸,开始给我讲课,“语言是一种很高级的功能,”他又在左右画了两个简笔画,“一般动物是很难发出规律性的声音进行详细的交流,但凡拥有这项能力的,都有较高的智慧,比如虎鲸。那么或许也可以说,只有拥有这项能力,才能传授更多的知识与经验,从而进化出更高的智慧种群。”
“那我们简单讲一讲语言交流与理解是如何成立的,”他说,“一般而言需要四个步骤。”
他在三幅简笔画中间画了几条线。
“第一步,作为声波,从发出者的发声器官中传入接受者的听觉器官中。”
“第二步,听觉器官通过神经,将其转化为电信号,传入大脑。”
“这两步几乎所有动物都能做到,只有聋子不能听到声音,但是动物却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你听不懂任何一个讲着你不懂得的外语的人的语言,婴儿也没办法听懂成年人的语言,那说明听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
他用笔在那副简笔画大脑中间画了一个黑点。
“人的意识,这种传入的电信号如果不能被人的意识所解析,那么它就只是单纯的声音,并不带有任何的意义。”他说,“就跟收音机可以收听电台一样,它具有转换电信号的功能,但是如果你说收音机能理解其中含义,那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也就是说,语言,最终是要通过一个成熟的意识去理解,这个意识产生需要一个复杂精细的大脑,但只有大脑也是不够的,还需要相对应的能力,”教授继续画箭头指回去,“然后再接着第四步,用发声器官回应,才能构成一次交流,”他说,“其中最重要的可以说就是这个理解的步骤。”
“这几天你之所以没办法理解我们所说的话,是因为你的步骤三被扰乱了,甚至可以说被直接切断了,”他在那条线上打了个叉,“你的其余功能都在正确运行,所以你能接收到我们的信息,但却无法理解,更无法表达。医学上我们叫做混合性失语症,一般只有大脑受到损伤的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是在和黑山接触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并不是所有出现混合性失语的患者脑部都有损伤,恰恰相反,他们不是少了什么,而是多了什么。”
“他们的颞叶与额叶都一直处于一种高度活跃的状态,这种状态渐渐消退时他们才会恢复语言功能,和你这几天的情况一样。”
我看着教授在那个脑子上面,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
“这就说明这些失语与我们平时接触到的并不同,通过研究发现,他们的神经突触在与黑山接触之后突然爆发式地增加了,他们的大脑被迫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接收——理解系统,这种系统或许不仅仅能接受声音,更能接受图片和情绪,它和你原来的系统的区别相当于智能手机和早期电话的区别。”
“但是这种系统比你原先的负担大太多了,你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不像运行负担太大的机器一样报废,就自动切断了和之前那种系统的连接。所以说你当时应该并不是听不懂所有的话的,”他把笔盖上,放回桌面,“你和黑山接触了,黑山改变了你的脑子,让你听得懂它的意思。”
“而这种情况仅仅会出现在和黑山确切地见面的人里,目前为止我们的样本也很少,只有三个,你是第四个,”他说,“其他人都死了。”
“在回忆和幻觉里见过它的人只会心脏骤停,所以你的幻觉中的黑山可能确实只是他人的回忆,但是它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它穿梭影响任何它出现过的地方。按照你的叙述我可以推测,它当时察觉到你在看,所以在经过的时候撕开了幻觉,轻轻看了你一眼。”
“你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你的意识和外界沟通的渠道被切断了,你对我们,对外界的感知都属于一种本能的状态。但是很幸运你活着,等到神经突触衰退,你就又变回来了。”
“为什么是一眼?”我问,“我…我感觉它存在了很久。”
“你能承担得住一眼就很不错了,”教授说,“我们的生理局限注定了我们是没有办法和它产生任何交集,它看你一眼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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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能会让你所有的细胞承受不住崩溃,这些东西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有些不能控制的恐惧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教授描述的情况像是我进入了一个超出我能力范围的聚会。黑山把我硬拉进去,我无法融入它,却在离开的时候也没办法回到以前我的圈子里了。
它竟然有这样的威力。
因为我遇到的这件事情教授他们在原地休整了一个多星期,然后缓慢地继续向前移动。这些时间里我明显能感觉得到他们在轻装简行,我们队伍中的人和东西都越来越少。
之前面对牧群过境的时候藏起来的那些人都安然无恙,他们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各个身强体壮,帮忙把东西搬上撤退的车辆。
我当时问金毛为什么他们没事,“为什么他们会有事?”金毛说,“你想想看,你最终感受到了黑山,说明你对这些东西是远超他们的敏感的。跟黑暗里的一盏明灯一样,这些东西也会被你吸引过来。”
“他们非常安全,我和老陈怀疑他们甚至根本没有遇到牧群,”他对我突然有了耐心起来,“这个优先级是这样的,普通人看见的牧群是最低的等级,我们都能看到的铜炉是更高一层的,最高的当然是只有你见到的黑山。”
“那个炉子?”我说,“那个炉子具体是什么?”
“你就理解为一种不正常的东西就行了,”金毛摆摆手说,“它会干扰你的一切感知器官,古代有些部落崇拜过这种东西,部落的祭司本身没办法看见它们,但是通过服用一些毒蘑菇或者是动物的毒液,就可以调整自身的''频率'',从而看见它们的形态。”
“但我看见的是非常清晰的炉子,”我冷汗直冒,感觉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非常清楚,图案都能看得见。”
金毛突然特别用力地拍了我的后背一下,“所以说你很特别!”他特别夸张地哈哈大笑。“直面黑山而不死的人,我感觉你可能是亚洲区的第一个。”
我这辈子都没有当过什么第一,没有想到在这个方面遥遥领先了。我几乎可以确认金毛对我的态度良好是和这个有关,我看不透他,不过他对黑山近乎偏执的兴趣倒是写在脸上。
教授不知道忙着处理什么数据,没什么时间和我闲聊。我还在休养生息,最多帮忙搬搬东西。死了一次之后感觉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我在慢慢地恢复一些运动,免得下次跑路的时候被他们给扔下。
其余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每天最多的就是和金毛呆在一起。我们看着人基本上都撤退了,大件的机器也都差不多全部被搬走,最后一批人离开,茫茫草原上,几十公里范围之内,或许就只剩下了我们三个活人。
我隐约感觉到,我们离这一趟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这几个晚上我们都呆在一起,在帐篷里生火煮压缩饼干吃。金毛对于美食这方面还有点天赋,他带了一种味道很特别的调料,让一锅压缩饼干汁喝起来像西式的某种浓汤,口感很古怪的细腻,还不算难吃。
金毛哼着歌在那里煮汤,教授看着手里的资料,不知道是不是发呆。
火光忽明忽暗地跳动着,除了金毛时高时低,九曲十八弯的哼歌声,还有压缩饼干汤咕嘟咕嘟的轻响,整个帐篷里都特别安静。
我们处于一个神秘的休息点,就跟游戏里的那种存档点差不多。我脑子里总过着这一幅情景,即便是在离开这片草原后很多年,我也会总想起这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它是前奏,是序曲,是暴风雨前最后的一个明亮的月夜。所有的东西都在黑暗中翻滚鼓动,但是在这个夜晚里,在这个帐篷中,一切都是平静的,甚至比你在真正安全的地方所体会到的更甚。
之后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能体会到这种安宁。想来大概是在那一个晚上,我没有任何的退路与后顾之忧,生活也简单到只容得下广袤草原上的一个帐篷。人的选择变少了之后会幸福得多,或许那一天晚上,我还是挺幸福的。
我也坐着发呆,金毛把汤弄完了又去鼓捣一个罐子,今天早上他出去摘了一点野韭花,这种东西味道特别呛鼻,他加上盐,就地取材用洗干净的石头碾碎,一股青绿色的辛辣气息扑面而来。他把这些东西装到一个罐子里,说稍微腌渍几天,风味会更特别。
现在他打开罐子,那股味道完全没有任何衰减,反而更浓郁了。教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种荒诞又浪漫的感觉。虽然可能明天就会死,虽然我们面对着的是无尽的未知与挑战,但是金毛还在做韭菜花蘸酱,这一份采自草原的礼物放在罐子里发酵,可能我们之中的三个人都尝不到它的味道,但这也没关系,因为重要的是过程。
有人把它做出来了,说明在这里生活还在继续,希望仍然存续,或许我们需要的只是这种精神,无论前面等待着的是什么,在活着的时候,就不要去想会死的这件事。
果然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变成诗人,我想。
金毛看我出神地盯着韭菜花酱,“想吃?”他问,“还不是很入味。”
“你们离开草原之后还会联系我吗?”我说。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金毛说。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一直到睡觉,我们都没有再聊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