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薪火长传

作品:《不第河山

    宣和三年十二月初一,白荡湖柳庄。


    冬至已过,江南的寒意又深了一层。晨起时,湖面、芦苇和柳梢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庄内的气氛比前几日更加紧绷,自从发现可疑船只后,陆深将警戒提升到了极致,暗哨撒得更远,撤离预案也反复演练。幸而此后两日,并未再发现异常,那艘可疑船只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沈括的伤势在吴大夫精心调理下,恢复得比预期更快。虽然左臂依旧不能动弹,人也消瘦得厉害,但气色已见好转,眼神里恢复了部分往日的精明与算计,只是深处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惶和怨毒。他开始更主动地提供信息,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急于看到仇敌周焕的覆灭。在陈砚秋和文书的多次讯问下,一份关于“清流社”组织架构、核心成员、历年主要非法活动(包括科举舞弊、走私、贿赂官员、打压异己等)以及周焕与童贯勾结细节的初步笔录已经形成,厚达数十页。沈括在关键处都按了手印。


    这一日,沈括的精神格外好些,主动提出想和陈砚秋单独谈谈。


    陈砚秋让陆深和吴大夫在外等候,自己走进沈括的房间。屋内炭火融融,药味混合着陈旧的尘土气。沈括靠坐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目光落在陈砚秋脸上,复杂难明。


    “陈提举,坐。”沈括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平稳了许多。


    陈砚秋在床前凳子上坐下,静待其言。


    沈括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陈提举,你可知我‘清流社’之名,取自何意?”


    陈砚秋略一思索,答道:“‘清流’者,本指品行高洁、负有声望的士大夫。尔等以此为名,不过掩人耳目,行结党营私之实。”


    沈括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缓缓摇头:“起初……并非全然如此。百余年前,社之初立,正值五代乱世方靖,我朝初立。几位创立者,皆是历经离乱、心怀恻隐的读书人。他们见武夫当国,斯文扫地,担忧这新朝又蹈前代覆辙,故结社互勉,欲以文章道德,扶持正气,守护文脉,使读书种子不绝,斯文一脉得以传承。所谓‘清流’,在当时,确有几分真意。”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追忆与迷惘:“那时社规极严,入社者须品行端正,有真才实学,且需立誓以天下为己任,不慕荣利,不徇私情。社中先贤,确也出了几位风骨铮铮、敢于直谏的名臣。社中资财,多用于资助贫寒士子读书,修缮书院,刊印典籍……”


    陈砚秋静静听着,不置可否。任何一个组织,在初创时或许都有其理想与纯洁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权力的侵蚀、利益的诱惑,变质几乎是必然的。


    “后来呢?”陈砚秋问。


    “后来……”沈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后来,人心就变了。科举渐成唯一正途,功名利禄的诱惑太大。有人发现,若能控制科场,便能掌控仕途,进而攫取更大的权力和财富。最初的‘互勉’,变成了‘互助’——互相在科场上提携,在官场上照应。资助寒士,变成了挑选和笼络有潜力、易控制的寒门子弟,将其纳入网络。刊印典籍,变成了控制舆论、打击异己的工具。‘清流’之名仍在,但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他看向陈砚秋,眼神锐利了一瞬:“陈提举,你也是寒门出身,靠苦读科举入仕。你扪心自问,若非当年侥幸得遇恩师,又有些际遇,以你的家世背景,在这重重罗网之下,能走到今日吗?”


    陈砚秋默然。他无法否认,自己这一路走来,固然有个人努力,但也确实有运气成分,遇到过贵人,也避过了一些明枪暗箭。科举之路对于毫无背景的寒士而言,何其艰难,他亲身经历过,也见过太多像周文礼那样被吞噬的才俊。


    “所以,你们便认为,垄断是理所当然?将这条本就狭窄的路,变得更窄,甚至变成私家花园?”陈砚秋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我认为理所当然!”沈括忽然激动起来,牵动伤口,咳嗽了几声,才喘息着道,“是时势如此!是人心如此!你不去垄断,别人就会去垄断!韩似道看得最明白,他说这世道就是个巨大的狩猎场,弱肉强食是铁律。与其让别人掌控规则来猎杀你,不如你自己成为制定规则的人!我们不过是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不再受人欺凌,这有错吗?!”


    “靠着践踏他人前程、勾结外敌、祸乱国家来让自己‘活得更好’?”陈砚秋目光如刀,“沈文宗,你饱读诗书,当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当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们为了私利,蛀空科场,阻塞贤路,使天下有才之士报国无门;为了更大野心,不惜资敌叛国,引狼入室,置江南万民、大宋江山于何地?这岂是一句‘想活得更好’便能开脱的?!”


    沈括被陈砚秋凌厉的目光和话语逼视,气势一窒,脸上阵红阵白,半晌,才颓然道:“是……你说得对。一步错,步步错。起初或许只是想自保,想为家族谋些便利,但欲望的沟壑难填,权力的滋味蚀骨……等到想回头时,才发现已深陷泥潭,四周都是同样肮脏的手,拉着你一起往下沉。周焕是,韩似道是,我……也是。”他的声音充满了悔恨,但陈砚秋分不清这悔恨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对自身处境的不甘。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陈砚秋语气稍缓,“你既知错,便该尽力弥补。将你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助朝廷铲除奸佞,清理科场,或许……还能为这已污浊不堪的‘文脉’,留下最后一点赎罪的可能。”


    沈括闭上眼睛,良久,才重新睁开,眼中已是一片灰败的平静:“我会的。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或许也说了不少。陈提举,我只有一个请求。”


    “讲。”


    “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但我的儿孙……他们未必知晓全部内情。尤其是几个年幼的孙辈,更是无辜。若有可能……请陈提举转告李纲大人,念在我幡然悔悟、戴罪立功的份上,能否……能否给沈家留一线血脉,不至绝嗣?我沈家藏书楼中,尚有先祖搜集、历代增补的典籍数千卷,其中不乏孤本善本,愿全部献出,充入官学或书院,也算……为这文脉,留点真正干净的东西。”沈括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希冀和哀求。


    陈砚秋看着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卑微求存的老者,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但也知这是人之常情。“你的请求,我会转达。但最终如何,非我所能决定,需依国法,看朝廷裁断。”


    “我明白……明白。”沈括喃喃道,仿佛卸下了最后一层心防,整个人都委顿下去。


    陈砚秋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沈括忽然又低声说了一句:“陈提举,小心童贯……此人能以内侍之身封王掌军,心机手段,绝非周焕可比。他想要的,恐怕不止是钱财和军功……”


    陈砚秋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屋外,寒气扑面。陈砚秋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将胸中的郁结稍稍驱散。与沈括的这番对话,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清流社”从理想堕落到罪恶的轨迹,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条取士之路,必须有人去清扫,去扞卫它最初的公平与希望,哪怕这希望如此微弱。


    他找到陆深,将沈括最后关于童贯的提醒告知。


    陆深面色凝重:“冯坤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杭州是周焕的老巢,侦查不易。赵大人与韩似道的会面就在明晚,希望一切顺利。”


    陈砚秋点头,心中却总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对手的能量超乎想象,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可能已在对方的监视或算计之中。


    午后,陈珂拿着一篇刚写好的策论来请父亲指点。题目是假设的:“论当今取士之弊与改革之要”。文章引经据典,条理清晰,指出现行科举在糊名誊录之下,仍有请托、投卷、考官偏好、地方学官腐败等诸多弊端,导致“才俊沉沦下僚,庸碌充斥高位”,并提出了一些改革设想,如加强州县官学投入确保寒士膏火、严格考官遴选与异地派遣、允许士子对不公录取申诉复核、甚至建议在殿试中增加时务策论权重以选拔真才实学等。


    虽然其中一些想法略显稚嫩,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但这份洞察力和敢于建言的精神,让陈砚秋深感欣慰。他仔细批阅,指出其中可完善之处,也提醒儿子改革需考虑现实阻力与循序渐进。


    “你能想到这些,很好。”陈砚秋放下文章,看着儿子,“但你要知道,纸上谈兵易,真正推行难。每一项改革,都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遭遇巨大的阻力。甚至可能……像庆历新政、熙宁变法一样,最终夭折,主持者黯然离场。”


    陈珂认真地道:“父亲教诲,孩儿明白。范公、王公之志,虽一时受挫,然其精神,百世之下犹令人感佩。孩儿并非不知世事艰难,只是觉得,若因艰难便不去想、不去说,甚至同流合污,那读书人的良心何在?这世道,总需要有人去想去说,哪怕声音微弱,哪怕暂时无法实现,至少……留下一点念想,一点火种。”


    陈砚秋心中震动。儿子的话,何其熟悉。这不正是自己这些年来,明知前路险阻,却依然坚持记录、坚持追查的初衷吗?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无论将来际遇如何,守住这份心。”


    父子二人在清冷的冬日午后,进行了一场简短却意义深长的交流。陈珂眼中的光芒,清澈而坚定,那是未经世故磨砺的理想之光,也是传承不息的希望之火。


    就在这时,一名在外围警戒的暗桩匆匆来报:发现庄外东北方向约三里处的芦苇荡中,有不同寻常的鸟雀惊飞,且持续了一段时间,似乎有人群或大型动物在活动。陆深派出的探查哨尚未归报。


    陆深立刻警觉:“东北方向……那是通往官道和水路岔口的必经之地。难道他们摸过来了?”


    陈砚秋当机立断:“通知所有人,立刻按丙号预案准备,随时可能撤离。加强四面警戒,尤其是东北和湖面方向。派两队精干人手,前出侦查,但不可暴露庄内虚实。”


    柳庄内的气氛瞬间凝固。皇城司人员训练有素,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收拾重要物品,检查车辆船只,护卫各就各位。陈珂也被迅速带到最隐蔽的安全屋,由两名护卫保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陈砚秋和陆深登上庄内一处隐蔽的了望点,用千里镜观察东北方向。只见远处芦苇荡茫茫一片,在风中起伏,偶尔有几只水鸟惊起盘旋,看不出明显异常。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越来越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派出的侦查小队迟迟未归,也没有信号传回。


    陆深脸色越来越沉:“不对劲,怕是出事了。提举,我们必须立刻撤离!从西南方向,走陆路,进山!”


    陈砚秋知道情况危急,正要下令,忽然,庄外西面传来了约定的、代表安全的鸟鸣声——是派往西南方向侦查的另一小队回来了!


    片刻后,两名浑身被芦苇露水打湿的探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急报道:“陆统领,陈提举!西南方向通往山里的路上,发现多处新鲜的马蹄印和车辙,还有隐蔽处埋设绊索和捕兽夹的痕迹!我们差点中招!那边肯定有埋伏!”


    东西两路皆有异常!对方这是要合围柳庄!


    “好周密的布置!”陆深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可能已经确定了我们的位置,正在收缩包围圈!东北方向的惊鸟,可能是故意打草惊蛇,逼我们往西南预设的埋伏圈里钻!”


    陈砚秋心念电转:“水路呢?白荡湖通往长江的河口方向?”


    陆深摇头:“河口方向视野开阔,难以隐蔽大规模人员,但对方若有船只封锁湖口,我们乘船突围便是活靶子。而且……我们带着沈括,他经不起太大颠簸。”


    似乎陷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困局。对方有备而来,且对柳庄周围地形颇为熟悉。


    “庄内可有我们不知道的密道或隐蔽出口?”陈砚秋问前来接应的那位皇城司暗桩。


    暗桩摇头:“此庄改造时,只留了常规的几处出口和一条通往湖边小码头的暗道,但暗道出口也在庄院范围内,若庄被围,暗道出口也可能被发现。”


    难道真的成了瓮中之鳖?


    陈砚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庄院格局和周围地形图。柳庄背靠白荡湖,东、北、西三面是芦苇荡和沼泽地,只有南面是相对坚实的陆地,连接着通往官道和山区的小路。如今东、西两面出现异常,南面是预设埋伏,北面是宽阔湖面……


    他的目光落在庄后那片看似平缓、实则布满暗沼的芦苇荡上。“北面的芦苇荡,暗沼遍布,常人难以通行,对方是否也会认为我们不会选择这条路?”


    陆深皱眉:“提举,暗沼危险,且我们带着伤员和……沈括,更难通过。一旦陷入,后果不堪设想。”


    “正因为危险,才可能是唯一的生路。”陈砚秋决然道,“对方算准了我们会从陆路突围,所以东西设疑,南面布伏。湖面开阔易被拦截。唯有这片死亡沼泽,是他们可能忽略的盲点。我们轻装简从,只带最必要的人和物品,用木板、绳索探路,缓慢通过。沈括……用门板或担架抬着走。”


    这是一场豪赌。赌对方想不到他们会走绝路,也赌他们自己能在那片危机四伏的沼泽中找出一条生路。


    陆深看着陈砚秋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越来越紧迫的时间,一咬牙:“好!就按提举说的办!我带人在前探路!”


    命令迅速下达。所有人只携带武器、少量干粮、水和最重要的文书证据(包括沈括的笔录)。沈括被用简易担架固定好,由四名健壮护卫轮流抬行。陈砚秋将最重要的几份笔录和证据贴身收藏。陈珂紧跟父亲身边,小脸紧绷,却不露惧色。


    队伍从庄后一处隐蔽的小门悄然潜出,没入无边无际、在暮色中显得更加阴森莫测的芦苇荡。脚下是松软的淤泥和盘根错节的草根,每走一步都需试探。陆深带人用长杆和木板在最前方艰难开道,标识出相对安全的路径。浑浊的泥水很快浸湿了众人的鞋裤,冰冷刺骨。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腐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抬着沈括的护卫更是艰辛,深一脚浅一脚,还要保持担架平衡,避免颠簸到伤员。沈括躺在担架上,面色惨白,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和恐惧,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冬季昼短,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幕,迅速笼罩了天地。队伍只能依靠微弱的月光和零星的火折子光亮,在沼泽中艰难跋涉。不时有人陷入齐膝甚至齐腰的泥淖,被同伴奋力拉出。更可怕的是那些看似水草丰美、实则下面是无底深潭的区域,需万分警惕。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回头望去,柳庄早已消失在夜色和芦苇之后。前方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与沼泽。队伍又冷又累,士气低落。


    突然,前方探路的陆深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随即示意队伍停下。陈砚秋心中一紧,快步上前。


    只见前方数丈外,芦苇稀疏了一些,隐约可见一片稍高的土坡,坡上似乎有废弃的窝棚轮廓。而在土坡另一侧,竟有微弱的火光闪烁,还有人声隐约传来!


    他们竟然在沼泽深处,遇到了其他人?!是敌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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