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余烬未冷与国债初议

作品:《联的江山,全是梗!!!

    南书房的一场大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与后宫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火势最终被扑灭,未蔓延至主殿,但存放旧档的两间偏殿及相连的廊庑已化为焦土,无数珍贵的典籍、档案、包括江雨桐刚刚整理出眉目的那批文档,尽数付之一炬,只余下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灰烬与残骸。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冯保、高德胜连同刑部、都察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将当夜南书房所有值守太监、侍卫、乃至近期出入过附近的宫人全部拘拿审讯。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初步勘查,起火点正在存放旧档的库房内,疑似油灯倾倒引燃纸张所致。当夜值守的两名小太监坚称离开时已熄灯,并锁好了门。库房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掌事太监处,另一把在江雨桐手中。掌事太监的钥匙未曾离身,而江雨桐的钥匙,自领取后一直妥善收在集贤苑书房内,经查无误。


    是意外?还是有人用其他手段潜入纵火,伪装成意外?若是后者,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销毁那些可能藏有“私注”的旧档?还是为了制造混乱,掩盖其他行迹?


    林锋然将自己关在乾清宫整整一日,出来后,除了下令继续严查,并未再有更多表态。只是那双眼睛,越发深邃冰冷,仿佛凝结着万年寒冰。他照常上朝、理政,批阅奏章,召见大臣,但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所有近前的人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江雨桐在集贤苑中,亦是心绪难平。那夜皇帝阻止她当场禀报的眼神,总在脑中回旋。他是否已察觉了什么?还是预感到危险,不想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那张记录着“私注”信息的纸,已随大火化为飞灰,但内容她已牢记在心。太皇太后的警告,南书房的蹊跷火灾,还有皇帝讳莫如深的态度……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这宫闱深处,有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力量,在极力掩盖着某个可能与“癸”字符号紧密相连的过去。而她,或许已在不经意间,触动了那根敏感的弦。


    火灾第三日,高德胜前来传旨,皇帝召江女史至乾清宫西暖阁觐见。


    西暖阁是皇帝日常批阅奏章、召对心腹臣工之处,比正殿随意,比南书房正式。江雨桐踏入阁中时,林锋然正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秋日高远的天空,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与沉重。书案上,奏章堆积如山,最上面几本摊开着,朱批墨迹犹新。


    “臣江雨桐,叩见陛下。”


    “平身,坐。” 林锋然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指了指下首的椅子。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开门见山:“南书房走水,你整理的旧档,损失几何?”


    “回陛下,臣近日重点整理的弘治、正德年间部分地方文档,大多存放于起火偏殿,恐已……十不存一。” 江雨桐低声道,心中刺痛。那些不仅仅是故纸,更是她多日心血,和可能至关重要的线索。


    林锋然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被冷硬取代:“人没事就好。旧档毁了,还可再寻,再整理。冯保已命人清理余烬,看看能否找到些残片。另外,朕已下旨,命江南织造、两淮盐政等处,搜罗地方志、私人笔记,补送京师,充实库藏。”


    “陛下圣明。” 江雨桐应道。这是常规处理,但那些特殊的“私注”,恐怕再难寻觅了。


    “那夜,你说有要事禀报,” 林锋然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如昔,“是关于那些旧档的发现?”


    终于问了。江雨桐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张她事后凭记忆重新默写、但隐去了最关键“私注”具体内容的摘要,双手呈上:“陛下明鉴。臣在整理旧档时,确实发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某些弘治、正德年间的官方文书空白处,有极隐蔽的私加批注,笔迹特殊,内容……多涉及玄异丹术、隐语谶言,且反复出现‘癸水’、‘白云’、‘鹤影’等字样。臣已将这些文档单独检出,本欲详细核查后再行禀报,不料……” 她顿了顿,“火灾之后,这些文档恐已不存。这是臣根据记忆,整理的发现摘要,但具体字句、位置,已难复原。”


    林锋然接过那张纸,目光快速扫过,脸色愈发凝重。他久久盯着纸上的寥寥数语,指节微微发白。“这些批注……你确定是后来添加,并非原文?”


    “臣仔细比对过墨色、笔触、书写习惯,与正文迥异,且巧妙地利用纸张纹理隐藏,绝非原记录所有。添加时间,应在文档归档之后。” 江雨桐肯定道。


    “能看出是何人所为吗?或是否有规律?”


    “笔迹有刻意模仿掩盖,但某些起笔习惯似有共通之处,可能出自同一人或同一批训练有素者之手。至于规律……似乎多出现在涉及山东、江西、浙江等地,且与地方官员考评、钱粮审计相关的文档上。至于更深用意,臣……不敢妄断。” 她隐瞒了太皇太后提及永王府及娘家的那部分,直觉告诉她,此刻提及并非明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林锋然将纸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你做得很好。”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此事,到此为止。这份摘要,留在朕这里。对外,只说是整理寻常旧档,并无特别发现。南书房走水,是意外。明白吗?”


    他在保护她。江雨桐心中明了,同时也感到一阵寒意。皇帝选择将此事压下,说明牵扯可能极大,甚至涉及他目前也感到棘手、或不愿打草惊蛇的势力。


    “臣明白。” 她低声道。


    “你如今是宫廷女史,” 林锋然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职责是整理典籍,协理文翰。朝政大事,后宫纷争,皆与你无关。只需做好分内事,其余……不必多问,不必多听,更不必多言。朕让你留意特殊旧档,是信任你,但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安全。”


    “臣谨记陛下教诲。” 江雨桐低头应道。她知道,从此刻起,那些“私注”的秘密,将被暂时封存,而她也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如同在悬崖边行走。


    “嗯。” 林锋然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挥了挥手,“你去吧。好生休养,整理典籍之事不急,待新的文档送来再说。”


    “臣告退。”


    退出西暖阁,秋日阳光有些刺眼。江雨桐缓缓走回集贤苑,心中却无半分轻松。皇帝的警告犹在耳边,南书房的焦土气息仿佛仍萦绕鼻端。这场大火,烧掉了线索,也烧出了一道更清晰的界限——她可以靠近真相的边缘,却绝不能被卷进去。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南书房火灾的调查最终以“油灯管理不慎、值守太监失职”定案,两名小太监被杖责后发配陵寝,掌事太监罚俸降级。一场风波,看似就此平息。


    江雨桐也重新投入“女史”的日常工作。新的地方志、文人笔记陆续送到,虽然不及之前那些旧档可能蕴含的秘密,但整理起来也需耗费心力。她渐渐发现,这工作并非全无用处,在浩瀚的文字中,她能窥见不同时代的风土人情、吏治民生,甚至一些有趣的掌故轶闻。这让她在深宫之中,找到了一方可以暂时沉浸、忘却烦忧的天地。


    偶尔,林锋然会以“询问典籍中某典故”或“需要查阅前朝某项旧制”为由,召她去乾清宫或西暖阁。问话多围绕政务,有时涉及历史经验,有时则是探讨某些经典章句。他言辞恳切,态度专注,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勤学好问的君主,在与博学的女史交流。只有偶尔目光交汇时,那深藏眼底的一丝难以言喻的关切与凝重,才会泄露些许不同寻常的心绪。


    江雨桐总是谨慎作答,引经据典,尽力提供有价值的参考。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不谈风月,不论私情,只就“公务”与“学问”往来。但在这克制的交流中,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与信任,却在悄然滋长。


    这日,林锋然再次召见,地点仍在西暖阁。他面前的奏章堆积得比往日更高,脸色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烦躁,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江女史,你来看这个。” 他将一本摊开的奏折推到她面前,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


    江雨桐上前,垂目细看。是河道总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详述了今年夏秋以来,黄河中下游数处堤坝年久失修,入秋后连日暴雨,河南、山东段已出现多处险情,部分低洼州县内涝严重,灾民流离。河道总督恳请朝廷速拨银两、征调民夫,抢修堤防,赈济灾民,否则一旦溃堤,后果不堪设想。


    “户部的意见呢?” 江雨桐看完,轻声问道。她知道这才是关键。


    “户部?” 林锋然冷笑一声,从另一摞奏章中抽出一本,扔在桌上,“户部说,今年西北用兵,辽东防秋,漕运疏通,宫中修缮,哪一项不是花钱如流水?国库早已捉襟见肘,存银不足百万两,还要维持京城百官俸禄、九边粮饷。河道所需,至少需一百五十万两!让朕去哪里变出这些银子来?!”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难道眼睁睁看着黄河决口,淹了数省良田,百万黎庶成为鱼鳖?还是强征暴敛,逼得民不聊生,再现流民之祸?!”


    江雨桐默然。她知道大明朝的财政状况向来不算宽裕,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边患未靖,国库空虚是实情。但黄河水患关乎国本,绝不能拖延。


    “陛下,可否……加征税赋?或动用内帑?” 她试探着问。内帑是皇帝私人库藏,但通常也不丰裕,且动用内帑易惹非议。


    “加税?” 林锋然摇头,语气苦涩,“如今百姓负担已重,再加税,无异于火上浇油,逼民造反。内帑……朕登基时日尚短,内帑所余不多,杯水车薪。”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暮色,“朕登基之初,曾发宏愿,要革除积弊,富国强兵,让百姓安居乐业。可如今,连修堤防洪、赈济灾民的钱都拿不出来……朕这个皇帝,做得何其失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落寞,那声音中的无力与自责,让江雨桐心头一酸。她知道他勤政,也有抱负,可这积重难返的江山,千头万绪的难题,绝非一人一时可解。


    “陛下,” 她轻声劝慰,“天灾难测,非陛下之过。当务之急,是设法筹措银两,解燃眉之急。或可……召集阁臣、户部、工部,共商对策?”


    “商议?” 林锋然苦笑,“能商议出什么?无非是老生常谈,拆东墙补西墙,或是让朕下罪己诏,祈求上天垂怜!” 他顿了顿,忽然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朕这几日,一直在想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上一试。”


    “陛下有何良策?” 江雨桐问道。


    林锋然走回书案后,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写下两个大字:国债。


    “国债?” 江雨桐念出这两个陌生的字眼,不明所以。


    “对,国债。” 林锋然眼中光芒更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简单说,就是由朝廷出面,向民间富商、士绅、甚至普通百姓……借钱。朝廷出具凭证,约定年限,到期还本付息。以朝廷信用为担保,所筹银两,专项用于治河赈灾。”


    向民间借钱?!江雨桐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这想法……简直闻所未闻!天子富有四海,岂有向子民借钱的道理?这完全颠覆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传统观念!传出去,朝野必将哗然,言官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陛下,这……这恐怕……”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有违祖制?不成体统?有损天子威严?” 林锋然替她说出了未尽之言,嘴角却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是,朕知道。那些朝臣定会如此说。可是,江女史,你说说,是朕的‘体统’、‘威严’重要,还是黄河两岸百万生灵的身家性命重要?是守着那些虚文缛节,坐视灾民流离、堤防溃决,还是放下身段,务实求存,先解了这燃眉之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朕这些日子翻看史书,历朝历代,每逢大灾、大战,国库空虚时,也不是没有变通之法。汉代有‘算缗’、‘告缗’,实则是变相征收富商财产;唐代有‘借商’、‘率贷’,也是强行借贷。我朝太祖时,也曾发行‘大明宝钞’以通有无。虽然这些法子各有弊端,甚至有些近乎掠夺,但说明在非常之时,需有非常之法。朕想的这‘国债’,与强行借贷不同,是自愿购买,给予利息,是公平交易,借百姓之余财,办朝廷之急务,到期偿还,两不相欠。这有何不可?”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也越来越快:“如今东南沿海,商贸繁盛,民间富庶者不少。晋商、徽商,家资巨万。他们有余财,或窖藏地下,或购置田产,于国无益。朝廷以信用为凭,许以合理利息,向他们借钱治河,河患得治,良田保全,漕运畅通,于国于民皆有利。他们得了利息,朝廷解了急难,岂非两全其美?”


    江雨桐听着,心中的震撼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思绪取代。皇帝的想法,乍听离经叛道,细想之下,却并非全无道理。以朝廷信用借钱办事,到期归还,听起来比加征赋税、强行动用内帑似乎更“公平”一些。只是……这完全打破了“天子不与民争利”、“朝廷不欠私债”的千年传统,实施起来,阻力可想而知。


    “陛下所思,确有……别开生面之处。” 她斟酌着用词,“然兹事体大,涉及祖宗成法、朝廷体统,更关乎天下人心向背。若无充足理由、完备章程,贸然提出,恐难推行,反致物议沸腾,有损陛下威信。”


    “朕知道难。” 林锋然点点头,眼中却闪烁着执着的光芒,“所以朕才想先与你商量。你通读史籍,可知前朝可有类似‘以朝廷信用凭证,向民间募集钱粮’的先例?或古籍之中,可有与此相关的论述,可作为理论依据?”


    他这是要她从故纸堆中,为这惊世骇俗的“国债”之策,寻找历史的、理论的“外衣”!江雨桐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要说服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光有道理不行,必须有“祖宗故事”、“圣贤之言”作为依据,才能堵住他们的嘴,增加说服力。


    “这……” 她凝神思索。记忆中,似乎有些模糊的影子。“陛下,臣需回去查阅典籍。隐约记得,宋代有‘盐引’、‘茶引’、‘矾引’等物,实则是官府发行的专卖凭证,商贾纳钱粮换取,凭引支取盐茶货物销售。此虽非直接借贷,但亦是官府以未来货物为凭,预收钱粮,以济国用。或可类比?”


    “盐引、茶引……” 林锋然眼睛一亮,“不错!此是以货为凭,朕是以信为凭,道理相通!还有吗?”


    “《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又言:‘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 或可引申,向民‘借’钱,是‘予’之形(予其利息),非‘夺’之理,顺民情而为之。” 江雨桐继续回忆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好!好一个‘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 林锋然抚掌,脸上多日阴霾似散开些许,“还有吗?历代名臣,可有类似建言?”


    “唐代刘晏改革漕运,似曾以官府信用,招募商人承运,许以利益。或可参考其‘与商互利’之思路。” 江雨桐边想边说,“我朝开中法,令商纳粮边塞,给予盐引,亦是官府与民间合作之例。至于直接借贷……臣一时难以想起明确先例。或需仔细翻检宋、元乃至本朝前期文献。”


    “无妨,有这些便已极好!” 林锋然精神振奋,在纸上快速记录着江雨桐提及的要点,“盐引、茶引类比……《管子》之言……刘晏之法……开中旧制……这些皆可成为朕说服朝臣的利器!江女史,此事还需你多多费心,这几日,你暂缓其他事务,专心在集贤苑查阅典籍,凡涉及官府信用、预收钱粮、与民互利、以工代赈等相关记载,无论巨细,皆抄录汇总,报与朕知。朕要好好准备一番,在朝会上,与那些老大人们,理论个明白!”


    “臣遵旨。” 江雨桐躬身应道。看着皇帝眼中重燃的神采与斗志,她心中也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与责任感。这“国债”之策能否成功尚未可知,但至少,她在帮他,用一种她擅长的方式。这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女史”,并非全然无用。


    “此事机密,暂不可对外人言。” 林锋然郑重嘱咐。


    “臣明白。”


    离开西暖阁时,暮色已深。秋风吹过宫道,带着凉意,江雨桐却觉得心头一片火热。她快步走回集贤苑,一进门便对秦嬷嬷道:“嬷嬷,将书房里所有关于盐政、茶法、漕运、荒政,以及《管子》、《盐铁论》等典籍,全部找出来!再让高公公帮忙,从翰林院调阅宋、元及本朝前期有关钱粮、借贷、商贸的奏议文集,越多越好!”


    秦嬷嬷见她神色郑重急切,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灯火下,江雨桐伏案疾书,脑海中回荡着皇帝写下“国债”二字时那灼灼的目光。她知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在朝堂上打响。而她所能做的,便是从浩如烟海的古籍中,为他寻到最锋利的理论武器,和最坚固的历史盾牌。


    夜深了,集贤苑书房的灯火,却亮至天明。


    (第四卷 第42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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