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基市的夜幕降临，却从不沉睡。


    驻地客厅的生态缸里，缓步甲虫沿着发光苔藓的脉络爬行，投下放大的、诡谲的影子。顾三平坐在柔光地毯上，面前悬浮着加密通讯界面。


    父亲顾顺的全息影像有些微失真，但笑容真实。


    在回到游隼小队驻地，通信禁令解除后，顾三平便立即与父亲顾顺建立了全息通信。


    “真的不回来住？”顾顺推了推老花镜，背景是家中熟悉的书架，“你房间我还留着，床单上周刚晒过。”


    “暂时不了，爸。”顾三平声音放轻，“队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他犹豫了一下，“深渊底下的事，您知道了？”


    顾顺沉默了几秒，影像里的他点了点头，目光里有心疼，却无责备。“你妈留的话，我听了。你陆叔叔……也简单说了些。”


    顾三平想告诉父亲深渊下的恐怖，想倾诉失去母亲的痛楚与得知真相后的复杂，想为这些年让父亲担惊受怕、甚至因母亲的事牵连受罚而道歉……


    “三平，”顾顺却先开了口，声音温和而沉稳，“你妈……都告诉我了。”


    顾三平猛地抬头。


    顾顺从怀里取出一个老旧的便携播放器，正是之前陆成道转交的那个。“她留给你的，我……也听了。”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但并没有太多悲戚，反而有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骄傲。“你妈她……走的时候，是清醒的，也是平静的。她选了她认为对的路，做了她该做的事。这就够了。”


    “爸，对不起，我……”顾三平喉咙哽住。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顾顺打断他，伸手过来，全息影像虚拍了顾三平的肩膀。


    全息影像成像非常清晰，能看到顾顺的手已有老年斑显现，带着常年伏案工作和操持家务留下的薄茧。“你妈有她的战场，你也有你的。我们顾家的人，从来不怕选难走的路，只怕走错了路，或者……半途而废。”


    他看着顾三平，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和鼓励：“我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危险，见不得光，还可能……不被很多人理解。但爸信你，信你的选择，也信你那些能把后背交给彼此的队友。你妈说过，你们在守护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比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眼前的安全更重要。”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坚定：“所以，别总想着安慰我，担心我。我好歹也是个经历过风浪的老家伙了。你只管往前看，去做你该做的事。家里有我，永远有盏灯给你留着，有口热饭等你回来吃。这就行了。”


    顾三平鼻子发酸，用力点了点头，手握紧了全息影像里父亲的手，可惜只能形似，没有感受父亲的体温。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嗯。我会小心，也会……常回来。”


    父亲温柔的声音传来，“三平，抬起头。”


    顾三平抬眼。


    “你妈选了她的路，你选了你的。”顾顺的声音平缓有力，“我不问细节，只问一句——你信你现在做的事，对得起你妈拼命换来的机会，对得起你自己吗？”


    顾三平喉结滚动：“我信。”


    “那就够了。”顾顺笑了，皱纹舒展，“家里有我，饿不着冻不着。你只管往前，别回头。累了……就回来喝碗汤。”他忽然眨眨眼，“对了，上次你说那个姓沈的姑娘……”


    “爸！”顾三平耳根一热。


    “行行行，不问不问。”顾顺摆摆手，“自己把握好。记住，你妈最遗憾的，就是陪我们的时间太少。有些事，别等。”


    通讯结束。顾三平靠在沙发上，胸腔里翻涌着酸涩与暖意交织的情绪。


    就在这时，驻地公共频道响起陆成道的声音：“游隼小队全体，任务简报暂停。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深渊残余信号监测无异常，‘钥匙’相关数据分析进入长周期运算阶段。经批准，小队全员强制休假四十八小时。禁令解除，自由活动。重复，休假四十八小时。”


    客厅静了一瞬。


    “乌拉——！”伊琳娜的欢呼声几乎穿透墙壁，紧接着是啪嗒啪嗒的拖鞋声。金色头发的少女从二楼数据室冲下来，身上还穿着印有卡通海豚的睡衣，一头扎进客厅，眼睛亮晶晶地环顾来到客厅的众人：“放假！姐姐！三平哥！我们出去玩！”


    她直接扑到沈丽芸坐的单人沙发扶手上，摇晃着对方手臂：“姐姐！我查了新天基市夜间观光路线！有悬浮栈道可以看到太空电梯基座的激光校准光束！还有‘幻光’甜品店的新品全息糖霜蛋糕！”


    沈丽芸被她晃得皱眉，但没推开，只是淡淡道：“露西，睡衣。”


    “马上换！”伊琳娜风一样卷回楼上。


    谢尔盖从地下训练室走上来，浑身蒸腾着热气，只穿了条运动短裤，精壮的上身挂着汗珠。他抓了条毛巾擦着光头，咧嘴笑：“放假？好啊！老子要去‘伏特加瀑布’喝个痛快！有没有人一起？”


    索菲·瓦伦丁从自己房间走出，已经换了身简单的米白色亚麻长裙，外面罩了件浅灰色针织开衫，金发松松挽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看向顾三平，语气温和：“三平，你是本地人，有什么推荐吗？我……很少有机会这样闲逛。”


    顾三平顿时有点尴尬。他挠了挠头：“我……其实也不算熟。以前在基础研发部当保安，下班就去电子街淘点旧零件，或者去‘混乱美人’泡着……”他顿了顿，看向沈丽芸，“丽芸应该知道些地方吧？你之前不是……”


    沈丽芸已经站起身，走向厨房的自动咖啡机，背对着他们：“我之前掩护身份虽然是新天基市工程二司的二级建筑工程师，主要活动范围在星港区工地、设计院和必要应酬场所。”她接了杯黑咖啡，转过身，倚着中岛台，“但逛街？不在任务清单里。何况我还经常需要出任务……”


    言下之意，是她对新天基市的休闲娱乐场所也不熟。


    伊琳娜已经换好衣服下来——白色连帽卫衣，牛仔短裤，头发扎成两个松松的团子，背上还有个毛茸茸的猫咪背包。她又蹭到沈丽芸身边：“姐姐~那我们一起去探索嘛！你也没好好看过这座城市吧？”


    沈丽芸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谢尔盖大咧咧地拍板：“行了！顾三平，你小子好歹在这活了二十多年，总比我们这些外来的强！地头蛇，带路！吃喝玩乐，你指哪我们打哪！”


    顾三平苦笑。地头蛇？他这条蛇的洞穴大概只限于电子街和那几家熟悉的酒吧。


    但看着伊琳娜期待的眼神，索菲温和的目光，谢尔盖摩拳擦掌的架势，还有沈丽芸那副“随便但别烦我”的表情，他只好硬着头皮：“那……行吧。先去‘星环广场’？那边晚上比较热闹，吃的也多。”


    “出发！”伊琳娜第一个冲向驻地出口。


    新天基市的夜，是光编织的蜃楼。


    一行人走在“星环”商务区的主街上。这里与顾三平熟悉的、充斥着焊接火花和机油味的工业区，或是弥漫着廉价全息投影和地下交易气息的“夹缝区”截然不同。


    街道宽阔如河道，地面是能根据人流密度微调摩擦系数的自适应材料，泛着珍珠般的柔光。


    两侧的建筑并非一味冲高，而是错落有致，大量运用弧形玻璃幕墙和空中花园。


    幕墙本身是巨大的显示屏，此刻正流淌着艺术化的数据瀑布、缓慢绽放的虚拟繁花，或是某家公司的抽象品牌影像。光影落在行人身上，变幻莫测。


    悬浮巴士悄无声息地沿着看不见的磁轨滑过，车厢通透如水晶。私人飞行器在更高空域划出疏密有致的流光轨迹，像逆向的流星雨。空气中有净化系统释放的、模拟雨后松林般的清新气息，混合着从各家餐厅飘出的、诱人而克制的食物香气。


    没有肮脏的街头，没有科幻电影中赛博朋克都市明显的暴力或混乱。


    一切都高效、洁净、充满设计感，透着一种用巨额资金和顶尖技术精心维护的秩序之美。但这种美，也隐隐有种……距离感。


    “哇——”伊琳娜仰着头，几乎要转圈，“那个全息鲸鱼！好逼真！它在‘游’过那栋楼的时候，玻璃的折射效果都模拟出来了！”


    谢尔盖则对一家店铺橱窗里展示的、能够模拟不同重力环境的多功能健身舱产生了兴趣，趴着看了半天。


    索菲静静走着，目光扫过那些光洁的表面和井然有序的人群，碧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这里与她曾生活的欧联古典街区，或是极地组织那些隐藏在山野或深海的技术据点，都完全不同。


    顾三平有点手足无措。他确实很少来这种地方。正想着该带大家去哪家店，沈丽芸却忽然开口：“前面左转，有一条餐饮街，有几家评价不错。”


    顾三平一愣：“丽芸，你知道？”


    沈丽芸没看他，径直往前走：“上次掩护身份需要，陪‘客户’来过。吃过两家，食材和隐私性都达标。”


    果然，转过街角，气氛稍微活跃了些。开放式餐厅将桌椅延伸到步行区，各种语言的交谈声、餐具轻碰声、还有现场演奏的柔和电子爵士乐混在一起。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具体。


    他们选了家看起来不那么“昂贵艺术品”的融合菜馆。


    落座后，顾三平拿起菜单，看到价格心里一紧。他默默计算了一下自己可怜的积蓄，咬了咬牙，刚想打肿脸充胖子……


    “我来吧。”索菲轻声说，从那个草编手提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卡夹。


    “哎，别！”伊琳娜动作更快，她已经用个人终端扫了桌角的点餐码，手指在虚拟界面快得出现残影，“搞定！我请！庆祝放假！”她抬头，对想说话的顾三平做了个鬼脸，“三平哥，你那点工资留着娶媳妇啦！我刚‘黑’进……啊不是，我是说，我刚刚帮一个开源算法项目做了优化，拿了点奖金！”


    顾三平哭笑不得。沈丽芸端起水杯，嘴角似乎弯了一下。


    菜很快上齐，味道意外地不错。


    谢尔盖对不能喝酒耿耿于怀，但对着扎实的肉排大快朵颐也算满足。伊琳娜叽叽喳喳说着她在网上看到的新天基市趣闻。索菲偶尔插话，问一些关于城市生态循环系统的问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吃到一半，顾三平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路过临街的落地窗，他无意中往外一瞥，脚步顿住了。


    街对面，一家售卖精密仪器和复古黑胶唱片的店铺门口，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萧暮雪和陈默。


    萧暮雪罕见地没穿作战服，而是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和深灰色长裤，齐肩短发被夜风微微吹动。


    她微微仰头，看着橱窗里展示的一台老式天文望远镜模型。陈默站在她身旁半步远的地方，穿着浅灰色的夹克，戴着眼镜，正低头对她说着什么，手指偶尔推一下镜框。


    让顾三平愣住的，是两人的姿态。


    没有任务时的紧绷和公事公办。


    陈默说话时，身体微微倾向萧暮雪，肩膀几乎要碰到。萧暮雪听着，冷峻的侧脸线条在店铺暖光下显得柔和了些，甚至……在她转头看向陈默时，嘴角似乎有极淡极淡的弧度。


    陈默似乎说了句什么，萧暮雪轻轻摇头，然后抬起左手指了指橱窗里的另一个方向。陈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了，点点头。


    顾三平赶紧收回目光，快步走回座位。他坐下时，发现沈丽芸和索菲的目光也刚刚从窗外收回。谢尔盖还在埋头苦吃，没注意。


    几人对视一眼，沈丽芸端起水杯，索菲低头用叉子轻轻拨弄沙拉里的水果，顾三平则拿起饮料喝了一口。


    没人说话。但一种无声的、带着暖意的了然，在空气中轻轻荡开。


    伊琳娜眨眨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捂着嘴偷偷笑了。


    饭后，伊琳娜嚷着要去坐城市观光环线。顾三平无奈，只能带路前往最近的悬浮车站。等车时，他站在沈丽芸旁边，看着远处那在夜色中更显巍峨、被无数定位激光勾勒出轮廓的太空电梯基座。


    “其实……我以前觉得，这东西就是个超大号的工地。”顾三平忽然低声说，“吵，乱，还让我和爸妈分别了很长时间。”


    沈丽芸侧目看他。


    “后来……在‘混乱美人’第一次见到你，”顾三平摸了摸鼻子，“你当时虽然破坏了‘混乱美人’酒吧，我也头脑发热追了出去……”他顿了顿，“但，起码海底昏迷时你救了我……”


    沈丽芸沉默了几秒。“虽然我是执行任务，可也不想背负上害死毛躁小伙子性命的包袱。”


    嘿嘿嘿……，顾三平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似乎有点痒。


    “我知道。”顾三平笑了笑，“一连串的事件之后，我常在想，在这座城市里，有人在做着比盖房子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事。没想到……”


    “没想到后来你也成了这种人？”沈丽芸接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顾三平看着远方基座顶端隐约的红光，那是为高空作业指示的航空障碍灯，“现在看着它，感觉有点不一样了。它是个奇迹，也是个靶子。我们得守着它，不让它变成……一个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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