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别墅的工程如火如荼，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苏璃白日里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单据，拨算盘核数目，应对各色人等，忙得脚不点地。


    她将水澈那日点醒的“人情”、“体面”牢记于心，行事越发圆融周至，既严守规矩，又不至过分得罪人，连贾琏琏、贾珍等处支取些逾制的款项，她或婉转提醒，或记录在案呈报凤姐决断，自己绝不硬顶，倒也渐渐磨去了不少明面上的敌意。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那间小小的耳房，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时，白日里那些喧嚣的数字、奉承的笑脸、暗藏机锋的言语便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清醒与焦虑。


    水澈的话，如同警钟，时时在她耳边回响：“堵住上面人的口，却难”、“刚直易折”、“真正开源”。而前世阅读《红楼梦》的记忆，更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这眼前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究是镜花水月，贾府的败落，几乎是注定的结局。


    她如今所做的一切，对这一切的精打细算，呕心沥血，或许能稍稍延缓那一天的到来，但能否改变最终的命运呢？这实在是个问题，若是贾府这艘船沉了，她的命运又该往何处去？


    她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为自己，也为这具身体所承载的、对这片屋檐下些许温暖的微弱眷恋，留一条后路。


    这条后路，不能系于贾府这艘日渐沉没的破船上，必须向外寻找生机。水澈提到的“真正开源”，与她前世所知的那个时代“资本原始积累”的路径，在她脑中渐渐重合——海外贸易，兴办实业。这是超越这个时代眼光的降维打击，也是风险巨大、绝非她一介奴婢所能轻易染指的领域。但，这是唯一的希望。


    她开始利用职务之便，极其隐秘地布局。机会隐藏在省亲工程浩繁的采买清单和往来商户之中。


    这日，她核对一批从“粤海记”采买的进口玻璃器皿和自鸣钟的单据时，状似无意地问经手的伙计：“这些洋货倒是精巧，不知贵号除了这些，可还经营别的海外物产？譬如香料、药材，或是些稀罕的种子？”


    那伙计见是荣国府得脸的姑娘询问，忙赔笑道：“回姑娘的话，小的们号里主要经营这些珍玩器皿。香料药材也有些，多是供给各大药堂和香铺。种子……倒是少见，不过听说南洋有些奇花异草的种籽，偶尔也有海客带来，只是不成规模。”


    苏璃点点头，不再多问，却在心中记下了“粤海记”和“南洋种籽”这几个字。


    又一次，江宁织造府送来一批上等贡缎，押送的管事是府里的老人，与贾家相熟。苏璃在核验缎匹、结算余款时，闲聊般提起：“如今这江宁织造的锦缎是越发好了，听说西洋人也极喜爱中国的绸缎，若能贩运出去，利润想必丰厚。”


    那管事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海外贸易那是皇商和几家有门路的大商号才能沾手的生意，风险大着呢！海上风浪不说，光是市舶司的关节、沿海官府的打点，就是天大的难处。咱们这些人家，也就是守着祖业，在内地做些买卖罢了。”


    苏璃心中暗忖，果然壁垒森严。但她注意到管事话中提及“皇商”和“几家大商号”，这或许是突破口。


    她将日常听到的、与各地商号打交道时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连同账目上反映出的各地物产价格差异、稀缺程度，都用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简化符号和数字，秘密记录在一本看似是杂记的花样子册子空白处。


    广州的香料、苏杭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福建的茶叶、辽东的人参……哪些是利润丰厚的商品，哪些商号有海外门路，哪些港口管理相对松弛，她都默默搜集、分析。


    光有信息还不够，需要启动资金和人手。这更是难如登天。她一个丫鬟，月钱有限，虽偶有赏赐，但距离经商所需的资本无疑是九牛一毛。而且，她无人可信，无人可用。


    这日，她偶然听到平儿与凤姐闲聊，说起老太太陪房周瑞的女婿，名唤冷子兴的，近日因酒后狂言，得罪了官面上的人，吃了官司，家业凋零，正在四处求人打点。苏璃心中一动。冷子兴！《红楼梦》中提及的这个人物，是个古董商人，交际广阔，消息灵通，但也是个趋炎附势、投机钻营之辈。如今他落难，正是收买利用的时机？但此人品性不佳，风险极大。


    她按捺下这个危险的念头，继续等待。机会终于再次悄然出现。省亲别墅需要大量名贵花木，其中一些南方珍稀树种，需从广州一带采购。经手此事的，是赖大一个远房侄子，名叫李十儿，常年在外帮贾府打理田庄、采买土产，为人精明，但也颇有几分胆识和野心。


    苏璃在核对花木款项时，与李十儿打过几次交道，发现此人不仅对南方物产熟悉，言谈间对海外奇珍异宝也颇有见识，且对现状似乎有些不甘。


    一次对账完毕，旁人散去，李十儿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对苏璃道：“璃姑娘办事真是精细，小的佩服。不瞒姑娘说，如今府里这差事，看着风光，实则……唉，也就是混口饭吃。哪比得上那些跑海的，一趟下来，便是几辈子的嚼用。”他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与贪婪。


    苏璃心中警醒，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李管事说笑了，跑海风波险恶，岂是安稳之道。还是办好府里的差事要紧。”


    李十儿讪讪一笑：“姑娘说的是，是小的一时妄言了。”便告辞离去。


    苏璃看着他背影，心中盘算。李十儿有见识，有门路，也有野心，或可一用？但同样需要谨慎驾驭。


    资金方面，她更是小心翼翼。她将平日积攒的月钱和赏赐，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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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换成小巧不易察觉的金银锞子，藏在极其隐秘处。同时，她开始利用核对账目的机会，留意府中那些管理不善、常年亏损的铺面、田庄。


    她发现，城外有一处小小的田庄，因地势低洼，收成一直不好，管事也不甚尽心，几乎年年报亏。她心中萌生一个念头：能否想办法将这片田庄的经营权弄到手？哪怕只是部分？以此作为试验田，尝试种植一些有经济价值的作物，或者……作为未来秘密活动的掩护据点？


    这想法极为大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但她知道，必须一步步来。她开始有意识地在凤姐面前，看似无意地提及那处田庄的窘境，并委婉建议：“……那庄子虽产出有限，但地方还算僻静，若能换个得力的管事，好生经营，即便不能大富，至少也能减些亏空，免得年年倒贴。”


    凤姐正为省亲开支巨大、各处都要用钱而烦心，听了这话，倒也留了意，只道：“如今哪里顾得上那点小事，日后再说吧。”


    苏璃知此事急不得，便不再多言，只将此事记下，等待时机。


    这一切布局，都在极度隐秘中进行。她像一只悄无声息的蜘蛛，在繁华喧嚣的背面，于无人察觉的角落，开始编织一张极其脆弱、却可能通向未来的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念头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她不能相信任何人，甚至对平儿，她也绝口不提半分。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共鸣与压力的，竟是那个仅有两面之缘、身份云泥之别的北静王府的水澈。他仿佛能洞悉她平静表面下隐藏的野心与挣扎。


    这日晚间，苏璃核对完最后一笔账目，已是月上中天。她揉着酸胀的手腕，推开账房的窗户，一股带着寒意的夜风涌入，吹散了满屋的墨臭和烛烟味。远处省亲工地的灯火依旧星星点点，如同这家族虚幻的荣光。而她的目光，却越过重重屋脊，投向南方漆黑的天际线。那里是茫茫大海，是未知的风险，也是渺茫的希望。


    她轻轻从怀中摸出那本花样子册子，就着月光，看着上面无人能懂的符号，那代表着可能通往自由的种子、商路和微薄的资本。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纸页上划过，心中一片冰凉，却也燃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焰。


    就在这时，窗外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小丫鬟压低嗓音的惊呼：“快！快去回二奶奶！东府珍大奶奶那边派人来说，蓉小奶奶……蓉小奶奶不好了！”


    苏璃手一抖，册子差点滑落。秦可卿！


    她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吗？这盛极而衰的转折点，竟如此之快？


    她迅速将册子塞回怀中，关紧窗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前的危机，或许正是她暗中布局的变数所在。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向凤姐的正房走去。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