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巷口一别，水澈那番冷冽又鞭辟入里的话语，便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苏璃心上。


    她反复咀嚼着“堵住上面人的口，却难”、“刚直易折”、“真正开源”这些字眼，心中原有的那点因账目清晰、用度节省而生出的自得，被彻底打碎。她开始用更审慎、也更复杂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在荣国府的处境与作为。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将账目理清，将月例按时发放，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将水澈提到的“人情”、“体面”等因素，融入到日常的细微决策中。


    比如，对各房主子偶尔超支的用度申请，若数额不大、理由尚可，她便不再像初时那般强硬驳回，而是记录在案后，寻个由头在平儿或凤姐面前略提一句，将最终裁决权交还，自己只做忠实的记录者和温和的建议者。


    对贾琏处支取银钱，她更是加倍小心，但凡有据可查、名目正当的，一律迅速办理，绝不拖延，甚至偶尔还会“提醒”平儿或凤姐，某笔应酬关乎府外体面，宜早做预备。


    这般行事，看似退让，实则是以退为进，既全了各方颜面，减少了直接冲突，又将矛盾的焦点从自己身上移开，凸显了凤姐的最终权威。


    凤姐冷眼瞧着，见她越发沉稳练达，懂得审时度势，心中那份因王夫人敲打而生的疑虑渐渐消散，待她愈发倚重。府中关于她“持宠而骄”、“刻薄刁钻”的流言，也因她这般“通情达理”而悄然平息了不少。


    然而，就在苏璃以为可以稍作喘息，着手悄悄调研府中那些亏损铺面的情况，思量水澈所说的“真正开源”时，一场更大的风波，已伴随着浩荡皇恩，悄然降临。


    这日傍晚，苏璃刚核对完一批采买单子，正准备回房，忽见林之孝家的急匆匆走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紧张，见到她便道：“璃姑娘，快！二奶奶让你立刻过去，有天大的喜事！”


    苏璃心中一动，忙跟着来到凤姐正房。只见屋内灯火通明，凤姐竟少有的未曾卸妆，穿着见客的大衣裳，在屋里来回踱步，脸上又是喜，又是忧，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亢奋。平儿在一旁也是神色凝重，手里捏着一封泥金大红帖束。


    见苏璃进来，凤姐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你来了！好，好！正是用人之际！宫里传出天大的恩典，皇上体贴万人之心，竟准许宫里嫔妃才人回家省亲！咱们家大姑娘，晋封了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不日便要归家省亲了！”


    苏璃脑中“嗡”的一声，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消息，仍觉震撼。省亲！大观园！这标志着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却也埋下衰败隐患的巨大工程，终于要开始了！


    “这……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奶奶！贺喜奶奶！”苏璃连忙敛衽道喜。


    “喜是喜，可这担子……”凤姐深吸一口气，指着平儿手中的帖束，“旨意已下，咱们府里要即刻筹建省亲别院！这是光宗耀祖、体察天恩的头等大事，半点马虎不得！银子像水似的花出去且不说，这工程筹划、物料采买、人工调度、一应布置……千头万绪，稍有差池，便是天大的不是！”


    她说着，目光紧紧盯住苏璃：“如今府里情况，你比我清楚。外面看着轰轰烈烈，内里却是个空架子。这般大事，银子从哪里来？东西从哪里采办？人工如何调度才能不误工期？这些，都要立刻拿出个章程来！老太太、太太们只要体面风光，这千斤重担，可就落在你我肩上了！”


    苏璃心知这是考验，更是机遇。


    省亲别墅的筹建，涉及银钱物料浩繁，正是她施展所能、进一步巩固地位的绝佳时机，但同时也是巨大的陷阱，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沉吟片刻，谨慎开口道：“奶奶，此乃皇恩浩荡，府中头等大事，自然要竭尽全力，办得风光体面。银子一项，公中现存恐怕不足，或可先从金陵老宅那边紧急调拨一些，再动用部分奶奶的体己，或……或与几家相熟的银号暂借些头寸，以应燃眉之急。


    待日后庄子上钱粮上来，再行归还。物料采买，需得派极妥当的人，分头办理，木石、砖瓦、油漆、绸缎、器玩，皆需顶尖货色，价格却要多方比较，防止奸商抬价。人工调度更是要紧，需得请几位老成的管家共同监理，划分地段，责任到人，日夜赶工，方可不误懿旨。”


    凤姐边听边点头，眼中闪过激赏：“不错！与我想的大体不差！只是这银钱支取、物料核价、人工记录，账目必须一清二楚，不能有半分糊涂！如今府里人口杂，眼睛多，稍有含糊，便生事端。这总理账目、核对单据的重任，非同小可，平儿要帮我应付外面人情往来，内里这一摊子，我便交给你了！”


    苏璃心头一凛，知道这已是将核心的财权交托。她肃容道：“蒙奶奶信重，奴婢定当竭尽全力，每一笔支出，必记录在案，每一张单据，必核对清楚，绝不敢有负奶奶所托！”


    “好！”凤姐一拍炕几，“明日我便回明老太太、太太，设立总理省亲别墅筹建事宜的账房，由你总核所有银钱出入、物料账目！林之孝、吴新登、来旺等人分头采买办事，所有支取，必经你手核对画押，方可生效！”


    命令一下，整个荣国府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沸腾起来。


    次日，消息传开，合府上下，无人不欢欣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宁国府那边也得了信儿，贾珍、尤氏并贾蓉，都过来商议，两府并作一处，轰轰烈烈地操办起来。


    贾赦、贾政等人只顾着与清客相公们商议选址、画图样、题匾额等风光雅事。具体的银钱、采买、人工等俗务，自然全落在了“最能干”的凤姐身上。凤姐更是抖擞精神，事事躬亲，不辞劳苦。


    苏璃则带着几个识文断字、手脚干净的小丫头，在靠近仪门的一间宽敞厢房里设立了临时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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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几日，各种支取银两的条子、各色物料的报价单、工匠人夫的工钱册子，便如雪片般飞来。她每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单据之中，拨算盘珠子拨得手腕酸麻，核对数目核得眼花缭乱。


    她严格遵循着水澈那日无意中点醒的“规矩”，对所有经手账目，无论巨细，皆登记造册，条款分明。


    采买上报价，她必暗中派人去市面询价对比；工匠工钱，亦按市价公允核定；就连每日的伙食开销、茶水点心，也一笔笔记得清楚。她深知，这省亲别墅就是个无底洞，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块肥肉，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抓住把柄。


    这日，贾蔷、贾菖两个来支取南下采买戏子、乐器、行头的银子，数目不小。苏璃仔细核对了单子，见所列物品、价格大致符合行情，便按例请凤姐画了押，如数支给。两人拿了银子，欢天喜地去了。


    不多时，贾琏又拿着单子来支取采买古董文玩的款项。苏璃接过单子，见上面列着几样前朝字画、古玩玉器，价格高昂。她心中存疑，这类物品价值浮动极大，最易做手脚，便谨慎问道：“二爷，这几样东西，不知是托哪家古玩铺子经办？可有大概的估价单子？”


    贾琏琏近日因省亲之事，在外应酬极多，手头颇紧，见苏璃询问，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冷笑道：“怎么？如今我花家里的银子，倒要向你一个丫头报备明细了？这是老太太、太太点了头，要装点体面的东西！耽误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苏璃心中不惧，面上却依旧恭谨：“二爷息怒。并非奴婢多事，只是如今所有省亲开销，皆需登记在案，以备查核。若能有铺家的估价单子，账目上也更清楚些，免得日后有人说闲话。这也是二奶奶再三交代的规矩。”


    她抬出凤姐和“规矩”，贾琏琏一时语塞，又见苏璃神色平静，并无刁难之意，只得悻悻道：“是‘博古轩’的老掌柜经手，估价单子我回头让人送来！”说罢，夺过单子，气冲冲走了。


    平儿在一旁看在眼里，悄悄对苏璃道：“你如今越发谨慎了。这般应对，很好。”


    苏璃低声道：“姐姐过奖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得不慎。”


    她口中应对着，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省亲别墅的筹建，才刚开了个头，更大的风波，还在后头。那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那无数经手采买的人，那隐藏在“皇恩浩荡”、“光宗耀祖”背后的巨大利益漩涡，才是真正的考验。而她，已被推到了这漩涡的最中心。


    窗外，隐隐传来远处工地奠基动土的号子声和工匠们的喧哗。苏璃埋下头，继续拨动算盘，那清脆的响声，在这片喧嚣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与这座即将拔地而起的、象征着无上荣光也预示着盛极而衰的省亲别墅，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福兮？祸兮？唯有步步为营，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