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争吵
作品:《朱门咸鱼》 礼成之后,瑞王和萧昀都嚷着饿,夏家又在后院暖阁另辟了一桌精致席面。
夏清圆盯着宫人一一验过饮食,又嘱咐周全和荔枝寸步不离地侍候着,这才随着裴氏,穿过几道回廊,踏入了那个熟悉的、堆满书卷的父亲的书房。
一进门,她便是一怔——
父亲夏翀坐在临窗的紫檀大案后,面容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有些模糊,手里攥着一卷书,却未曾翻开;
大哥夏青樟立在书架前,一身大红喜袍尚未换下,背对着门,身影僵硬得像是被钉在了那里;
长姐夏清盈坐在一旁的圈椅里,腹部高高隆起,手里捧着一盏热茶,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夏青枫则半倚在门边的博古架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蝉,见她进来,手指微微一顿。
这是夏清圆入宫后,第一次,夏家人这么齐整地聚在一起。
可空气里没有团聚的暖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滞涩。
夏清圆心头那点因萧昀方才无心之言而生出的疑影,在这片寂静里被暂时压下。
她定了定神,目光先落在夏青樟身上。红袍的鲜亮,越发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冷硬,没有半分喜气。
试探着开口,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大哥,冯……大嫂,你可见了?”
这话像是一颗火星,猝然坠入早已蓄满火药的房间。
夏青樟猛地转过身来。
那张素来温厚、总是带着三分迁就笑意的脸上,此刻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老实人被逼到极致,竟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锐利与愤怒——
“见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近乎自嘲的悲愤,“见了又如何?看不见又如何?圆圆,你告诉我!”
他上前一步,红袍的下摆带起一阵风,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妹妹:“你要我做什么,你说。考武举、上阵杀敌、甚至……哪怕你要我这条命去换夏家前程,大哥但凡皱一下眉头,就不配做你兄长!”
“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连带着脖颈上的青筋都贲张起来,“低声下气地去求娶一个……一个名声本就不好、如今面容尽毁、还是罪臣外室所出的庶女?!”
“你知道今天来的那些同窗、朋友,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吗?!”
他猛地挥手指向门外,仿佛还能看见那些或同情、或讥诮、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他们表面恭喜,背地里都等着看笑话!笑我夏青樟为了攀附国公府,连脸面都不要了!说我日后必定‘官运亨通’,靠的不是本事,是娶了个‘好’媳妇!”
夏青樟别过脸去,喉结剧烈滚动。
夏青枫这时开口了,语气难得的严肃:“姐,之前你让飞鸿递信,不是说好了让家里拖延,你想办法毁了这婚事吗?怎么突然就……什么事比一家人和和气气还重要?前程慢慢挣就是了。”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在夏清圆心上。
她看着大哥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与屈辱,自己连日来在宫中殚精竭虑、如履薄冰的艰辛,还有此刻背负的、来自父亲和兄长的指责,所有的委屈混在一起,在她胸口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夏翀,试图寻求一点理解:“爹,您也明白,这桩婚事,对夏家眼下……”
“夏家眼下如何?”夏翀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郁。
他放下手中压根没看的书卷,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慈爱,只有深切的失望与痛心,“做个清流,堂堂正正,有什么不好?为何非要……非要去淌党争的浑水?”
夏清圆心头一凉。
“爹,您以为清流就能独善其身吗?”她上前一步,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连日来积压的焦虑与急切。
“我们在朝中毫无根基!向维明的例子在前,这次科举,若不是咱们运气好,若不是皇上亲自出宫……我们夏家还能全身而退吗?可下次呢?下下次呢?党争不会因为我们想做清流就放过我们!我们需要有自己的依仗,不仅仅是皇上的恩宠,更是实实在在的田产、人脉、在京城扎下的根!冯家倒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散落的关系、残留的势力,正是我们现在最缺的!”
她越说越急,连日来在宫中与各方周旋的疲惫、被算计的憋闷、以及对未来的恐惧,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夏家不会年年有这样的运气,女儿也不会…也不会年年得宠,不抓住机会,夏家就会成为党争的耗材!”
“荒谬!”夏翀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案上笔架哗啦作响。他站起身,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为父在朝几十年,虽无大功,但也谨守本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皇上要用我,我自当尽心竭力,哪怕赔上这条老命,也是报效君恩!可你……”
他痛心疾首地指着夏清圆,“你看看你现在,满口都是权势、依仗、算计!你这是被宫里的富贵迷了眼!是在用夏家的安宁、用你大哥的终身幸福,为你自己争权夺利铺路!长此以往,夏家满门,怕都要赔在你这份‘雄心’里!”
“我用夏家为自己铺路?!”震惊之余,夏清圆被这句话狠狠刺痛,一直强撑的冷静瞬间碎裂。
连日来的委屈、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哭腔:“难道我不在意大哥吗?!我只是让他成个亲罢了!冯瑚纵然……纵然容貌有损,可她是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大哥不过是受些闲言碎语的委屈,哪里就比得上我在宫中的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你们都心疼他,可谁在乎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住口!”夏翀怒极,脸色涨红,“进宫是你自己选的!是你当初死活不听劝,非要跳进那个火坑!如今倒来怨我们?!”
“难道皇上上门那日,你没有得意?不是你喝了几杯酒,就亲口答应皇上回朝的?”
夏清圆泪水夺眶而出,却倔强地不肯擦去,“就算是我要进宫,我活该在里头挣扎,活该被人算计,活该为了保住夏家、为了不让你们被牵连,去跟那些阴谋诡计周旋,去揣摩圣心,去走一步看三步!而你们呢?你们就可以站在这里,指责我‘贪恋权势’,指责我‘不顾亲情’?!”
她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的夏青枫,声音颤抖:“青枫,连你刚才也怪我,说我毁了拖延婚事的承诺。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变卦吗?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夏家慢慢筹谋!你们知道多少人等着抓夏家的把柄?我在宫里,今日是昭仪,明日可能就……”
她说不下去了。满腹的委屈、压力、恐惧在这一刻汹涌而来。
夏青枫被她眼中的痛苦震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懊恼地别过头。
夏清圆又看向夏清盈,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姐,你明白我的,对不对?你在侯府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也知道,没有根基,在高门大户里就是任人揉捏!我们这样的家世,不争,就只能永远被人踩在脚下!”
这话彻底点燃了夏翀的怒火。
老翰林的声音在颤抖,“当初爹怎么劝你的?你写信说你要搏一把,爹依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易——这时候怨得了谁?!”
他指着夏清圆,手指发颤:“你不能看着别的嫔妃有好家世,就眼红,就非要把你的兄弟们都推出去,给你垫脚!”
“爹!”夏清盈试图劝阻,却被夏翀打断。
“还有你姐!”夏翀看向夏清盈,眼中满是痛心,“她大着肚子,你还撺掇她和祁云朗去争远平候府的爵位——这是要让她往火坑里跳啊!我看你是疯了!”
夏清盈眼圈也红了,连忙放下茶盏,温声劝道:“爹,圆圆在宫里的艰难,女儿虽不能尽知,但也能想象一二。她所做的一切,定然都是为了家里好,大家莫要再吵了……”
“为了家里好?”一直没说话的裴氏忽然开口了。
她走到夏清圆面前,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宠溺与纵容,只有一种深切的忧虑与不赞成。
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语重心长,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圆圆,娘知道你难。可人,不能太贪心啊。得了千钱想万钱,当了侯爵又想成仙。咱们夏家,能有今日,已是天大的福分,该知足了。”
她看向夏青樟,眼中满是心疼:“青樟是长子长孙,是咱们夏家以后的顶梁柱,是要撑门立户的。他的媳妇,就是夏家未来的主母。可现在……你要他娶一个面容被毁、出身……那样的女子,这将来家宅如何能宁?家宅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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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如何立足?前程又如何能顺利?”
裴氏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夏清圆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权衡、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看着父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却觉得那张脸异常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雾。前院的锣鼓喜乐声忽远忽近,时而尖锐地刺入耳中,时而又模糊成一片空洞的模糊声响。
一种巨大的、被抛弃的孤独感,狠狠攫住了她。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里某个角落,在冷静地、绝望地记录着:“这个家,完了。”但她的大脑指挥着嘴巴,继续吼出更伤人的话语。
她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她忽然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那宽大的衣袖用力向上捋起——
一道道新旧交错的淤青和红痕,赫然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有些已经褪成暗黄的旧疤,有些则刚刚结痂,狰狞地盘踞在那截伶仃脆弱的手腕上。
“你们看看!”夏清圆的声音因激动而劈裂,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指控,“你看清楚!这就是你口中‘安稳’‘清流’的日子!姐姐在侯府被人欺负成这样,你这个做父亲的,除了在翰林院修那些无关痛痒的书,除了口口声声‘风骨’,你为她出过头吗?!你为这个家真正撑起过什么吗?!”
话音未落,她眼前却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个画面——许多年前,她贪玩摔破了膝盖,是父亲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家,那宽阔后背的温暖触感,此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现实。
这闪回让她呼吸一滞,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自暴自弃的愤怒!
于是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死死瞪着他:“你口口声声答应皇上要为他做事,要整顿科场!夏家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除了唉声叹气、除了让我‘谨慎’,除了埋怨我惹事,你做过什么?!现在,我费尽心力,想为夏家谋一条能站稳脚跟的路,想让我们不再任人宰割,你又跳出来指责我贪心、指责我连累家人!”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你就是个懦夫!”
情感先于理智,这句话语像淬毒的刀子一样飞出去。她看见父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看见母亲眼中的惊骇,一股近乎眩晕的、毁灭般的快意和紧随其后的巨大恐慌,同时攫住了她的心脏。
而夏翀,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浑身剧震,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猛地抬手,那巴掌裹挟着雷霆般的怒意与痛心,眼看就要落在女儿泪痕斑驳的脸上。
就在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她发间那顶在暮色中依旧流转着冰冷华光的珍珠翟冠。
那是御赐的殊荣,是昭仪的身份,是皇权的象征。
他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夏翀的手臂颓然停住。他闭上眼睛,脸上所有的愤怒、失望、痛心,都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颓败与绝望。
“啪——!”
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爹!”夏青樟和夏青枫同时惊呼。
夏清盈捂着嘴,眼泪簌簌而下。
裴氏扑过去抓住夏翀的手臂,声音发颤:“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夏清圆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记响亮的耳光,像是抽在了她自己心上。所有的声音、画面、愤怒,都在那一刻被暂停。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耳鸣,世界变得一片寂静。方才支撑着她、燃烧着她的那股熊熊怒火,瞬间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令人窒息的茫然与钝痛。
喉咙里的腥甜味更浓了,她甚至需要微微张开嘴才能呼吸。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靠死死抓住桌沿的指尖那一点痛感,来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个刚刚被她亲手撕碎的空间里。她赢了,可她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父亲脸上那个掌印,死去了。
她转身走了出去。
前院隐隐传来宾客的喧哗笑语,丝竹锣鼓之声未绝,衬得书房里那片死寂,愈发沉重,愈发荒凉。
红绸还在飘,喜字还在笑。
可这个家的裂痕,在这一刻,伴随着暮色,深深地、无声地,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