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结束后。大部分队员已经离开，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加练个人项目，米莫如约留下等待舍甫琴科。


    乌克兰人看见米莫，抬手示意他过来。


    “埃米利安诺，对吧？”舍甫琴科声音很清晰，“来吧，开始你的扑救训练，我也找找射门的感觉。”


    米莫点点头，开始整理手套。


    舍甫琴科似乎看穿了他一瞬的僵硬，笑了笑：“别紧张，就我们两个。你扑你的，我射我的。不用想太多。”


    于是，在空旷的训练场上，一场无声的对话开始了。


    舍甫琴科的射门，与因扎吉的鬼魅、皮耶罗的灵巧都不同。他的爆射势大力沉，角度刁钻，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暴力美学，让人感叹外号果然是最贴近特性的。他的巧射则也非常精妙，脚腕一抖，球便划出诡异的弧线。更可怕的是他的冷静，无论米莫扑没扑出，他下一次起脚时眼神依然坚毅而稳定。


    最初几球，米莫扑得有些狼狈。舍甫琴科的射门力量太大，即使扑到，手腕也会被震得发麻。前世面对顶级Alpha前锋时那种生理性的、源自等级压制的畏缩感，偶尔还会冒头，让他出击时下意识地慢上零点几秒。


    “眼睛！”舍甫琴科在又一次射门进球后，停下来，指着自己的眼睛，“别光看我的脚和球，看我的眼睛和肩膀。脚可以骗人，球可以旋转，但肩膀打开的角度和眼神看向哪里，大部分时候不会撒谎，至少我还没学会完全撒谎。”


    他走到米莫面前，耐心地解释：“比如我刚才，脚下支撑不明确，故意倾斜了肩膀，但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右下角。大部分门将会扑我的肩膀方向，但你应该扑我眼神的方向。”


    米莫怔住。在前世，没有人这样细致地、平等地给他讲解过顶级前锋的射门心理。那些指导要么是居高临下的“你应该如何”，要么是夹杂着性别偏见的“Omega门将更需要注意情绪稳定”。而舍甫琴科，这个数月前才在欧冠决赛进球、正值巅峰的世界级前锋，却在黄昏的训练场上，教自己如何破解他的射门。更何况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个赛季，舍甫琴科甚至拿下了金球奖。


    “再来。”舍甫琴科退回原位。


    接下来的射门，米莫尝试着遵循他的指引。盯着舍甫琴科的眼睛和肩膀，预判，移动，扑救，成功率开始提升。有一次，他甚至在舍甫琴科起脚的瞬间，就提前向右侧移动，稳稳抱住了飞向死角的劲射。


    “好！”舍甫琴科为他喝彩，跑过来用力揉了揉米莫的头发，“就是这样！记住这种感觉！


    接触的瞬间，米莫还是僵硬了一下。


    但下一瞬他看见汗水从舍甫琴科的额头滑落，他的笑容坦荡而炽热。米莫感受到的，只有一位顶级射手对另一位守门员的尊重，以及一种纯粹的、关于技艺切磋的快乐。他缓缓放软了自己。


    加练结束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舍甫琴科一边擦汗一边说：“反应速度是天生的，但判断和勇气是练出来的。你天生就有前者，现在，努力去获得后者。别怕，在球门前，你才是那个有权利拒绝一切的人。我们都得听你的。”


    米莫抱着球，看着舍甫琴科走向更衣室的背影。


    “谢谢你。”他轻声说。


    米莫还有些不想离开训练场。


    他想在这里再感受一会，但他试了试发球机，卡住了，不断吐出歪歪扭扭的球，米莫蹲下查看。


    “齿轮组卡住了。”一个温和清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米莫抬头，看到卡卡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好奇地蹲在他身边。巴西人刚洗完澡，头发没有完全干，身上有淡淡的皂香，眼睛在不甚清晰的光线下依然闪闪发亮。


    “你还懂这个？”米莫别过头看机器，避开那过于纯净的目光。


    “我觉得可以试试。”卡卡说。他开始动手拆卸外壳。


    米莫低下头，很自然地帮他递工具，扶着零件。


    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问题很快被发现了，一个老化的弹簧断裂，导致传动齿轮错位，但他们没有替换零件。


    “也许可以暂时用这个固定一下？”卡卡从口袋里摸出两根崭新的、带着包装的鞋带，眼神里带着尝试的意味。


    米莫看了看鞋带，又看了看复杂的齿轮结构，很诚实地摇头：“恐怕不行，莱特先生。强度不够，可能会损坏其他齿轮。”


    卡卡“哦”了一声，似乎有点失望，但随即又笑了起来，把那根鞋带拉出来：“叫卡卡，或者里卡多。我们试试。”


    米莫沉默了一瞬：“还是里卡多吧，我们的语言里卡卡这个发音意味可不太好。”


    “我知道，都行，我听你的朋友叫你米莫，那我也叫你米莫了。”卡卡说。他们又开始绑鞋带。


    绑完之后，他们再度装上机器，按下启动。


    果然不行。


    “真的不行欸。”卡卡又笑了，他的笑容毫无阴霾，带着点自嘲的可爱。米莫也忍不住嘴角弯了一下。前世，他很少和卡卡这个级别的球星有如此近距离、非正式的接触。在那个世界，社交距离和等级界限更加分明。而此刻，未来的金球先生就蹲在他旁边，因为一根不合适的鞋带而露出孩子气的表情。


    “算了，回去吧。”米莫小声说，“希望明天技术人员来了不会生我们气。”


    卡卡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没关系！”他眨眨眼，“我们说是里诺干的。”


    离开时，卡卡很自然地说：“明天见，米莫。”


    米莫也点了点头：“明天见，里卡多。”


    米莫回到宿舍，又掏出笔记本，这一次，他回忆的是记忆里的前锋。这次是可以大胆记录的对象，反正别人问到也可以解释是提前熟悉对手。


    又是新的一天。


    战术课，录像分析课，米莫坐在后排，努力消化着助理教练讲解的防线组织要点。幻灯片上线条交错，术语纷飞。这样的课，他旁听过不少，但是亲身上场的经验还是太少。因此关于如何预判和应对因扎吉、舍甫琴科这类顶级前锋的无球跑动之类的理论听起来总是隔着一层。


    分析结束后，米莫独自对着战术板，试图复盘上午因扎吉反越位成功后自己被晃倒那个球。他画出示意图，标记跑动路线，但还是抓不住那种“幽灵般”出现的精髓。


    “这里，”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你假设菲利波的启动是看到传球后才开始的。”


    米莫吓了一跳，转头看见皮尔洛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手撑着下巴，眼睛半睁半闭，好像随时会睡着。但他另一只手的手指精准地指向在战术板上米莫标记的因扎吉启动点。


    “实际上，”皮尔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在足球离开我脚背前三步，甚至更早，就已经开始移动了。你看这里，”他起身移动战术板上的小点，“他的重心已经在向这个方向倾斜，他时刻在瞟空档。顶级前锋阅读比赛，不是看球，是看空间，看防守球员的注意力，看传球者的肢体语言。他们不是在球传出来后才跑，是在‘球应该传到那里’的可能性出现时，就已经在跑了。”


    皮尔洛的声音不高，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向米莫解释清楚了“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你不能只盯着球，也不能只盯着他。”皮尔洛的指尖在战术板上划动着，“你要看整个局面。看我和克拉伦斯的站位，看保罗和桑德罗的注意力分配，看菲利波眼神和重心的细微变化。把这些碎片拼起来，你才能在他启动之前，就‘感觉’到危险会从哪里来。”


    他顿了顿，看向米莫，那双总是睡意蒙眬的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青训教练说你的反应速度顶级，但预判和决策滞后。不是因为你看得慢，是因为你看得‘窄’。把视野打开，足球场很大，但真正重要的信息，往往只在那么几个点、几秒钟里。”


    说完，他好像耗尽了力气，又恢复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那段精辟分析不是他自己说的。


    米莫明白了。前世，他接受的训练更多是针对Omega球员的“稳定性”和“抗压”，这种关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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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洞察全局的深层思维训练，少之又少。和此前青训营的米莫不甚相同，他在板凳上观察过很多比赛，看得很“多”。但是作为旁观者和体验者，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皮尔洛的话，给了他新的视野。


    “谢谢您，皮尔洛先生。”米莫由衷地说。


    皮尔洛闭着眼，嘟囔了一句：“叫安德烈亚就行……你不会要让每一个人都纠正你一次要叫名字吧？还有，下次别离里诺太近打瞌睡，他打呼噜像拖拉机……”


    米莫忍不住笑了。皮尔洛说的是刚才他们在课上昏昏欲睡的事情。


    在米莫适应训练的两天后，加图索兑现了他的“承诺”。在一次完成教练组要求后的间隙，他揽着米莫的肩，把他拉到一边，脸上挂着那种“我为你好”的凶狠笑容，开始进行他的“教育”。


    “小子，听说你昨天扑得舍瓦没脾气？不错！”他用力拍着米莫的后背，力道大得让米莫一个趔趄，“但光会扑救不行！守门员，尤其是米兰的门将，得有点脾气！得像头狮子！来，看着我！”


    加图索松开他，后退几步，然后突然发出一声咆哮，面目狰狞地朝着米莫做出凶狠的冲刺动作，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吼！看见没！要这样！让前锋怕你！让他们觉得门里蹲着的不是个人，是个要吃人的怪兽！”加图索瞪着眼睛，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米莫脸上，“现在，轮到你了！吼一个给我听听！”


    米莫完全懵了。他看了看周围，其他队友都忍着笑，远远围观。皮尔洛甚至找了个阴凉地方坐下了，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吼？”米莫艰难地重复。


    “对！吼！用尽全身力气！想象我是对面那个要射门的混蛋！”加图索又逼近一步。


    米莫张了张嘴，试图发出点有威慑力的声音，结果只挤出一点干涩的气音。前世作为Omega，他接受的教育是“克制”、“谦逊”、“避免冲突”，大声吼叫？那简直不可想象。


    “太弱了！蚊子叫都比你有劲！”加图索不满，“再来！跟我学！吸气——吼！！！”


    他再次示范，声音巨大，惊雷炸响。


    米莫憋红了脸，闭上眼睛，试着模仿：“……吼。”


    “没吃饭吗？！”


    “……吼！”


    “大声点！让米兰内洛外面卖冰激凌的老奶奶都听见！”


    “吼——！”


    这一次，米莫几乎是用尽了肺里的空气，声音嘶哑，谈不上威慑，倒有几分破音的可笑。


    加图索却咧嘴笑了，用力一拍他肩膀：“有点意思了！记住这感觉！守门的时候，心里就得憋着这股劲！下次哪个混蛋敢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地射门，你就用这种眼神瞪他！”加图索做了个极其凶狠的鬼脸，“吓不死他！”


    米莫揉着被拍疼的肩膀，看着加图索心满意足离开的背影。这训练方式粗野得好笑，但他能感觉到加图索那毫无保留的善意。这个凶悍的中场，在用他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试图给年轻的队友“装上獠牙”。


    下午的训练中，米莫在一次成功扑救后，下意识地朝着射门的马可低吼了一声。那声音不大，更像一声闷哼。但马可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讪讪地跑开了。


    场边的加图索看到了，朝米莫竖起大拇指，露出满意的表情。


    米莫转过身，脸有点发烫。


    几天下来，米莫在训练中失误后的条件反射道歉渐渐消失了。他开始习惯用扑救来回应。他与舍甫琴科加练时越来越放松，偶尔还能指出对方射门时重心的微小破绽；与卡卡在训练场内外相遇时，会自然地点头打招呼，甚至开一两句关于“鞋带维修技术”的玩笑；他能跟上皮尔洛在战术板上勾勒的复杂思路，并提出自己的疑问；他甚至开始学着在扑救成功后，像迪达那样沉稳地挥拳，或者像加图索教导的那样，对过于嚣张的前锋投去一个“凶狠”的眼神。


    变化是细微的，但确实在发生。


    然而，有一个人，始终没有主动与他交谈。


    保罗·马尔蒂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