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东湖邂逅

作品:《象牙塔之波

    四月的武汉,风是熨帖的丝绸,空气里流溢着香甜的蜜糖。天空被昨夜的春雨洗刷得如同蓝琉璃,几朵云絮慵懒浮游,软得让人想要跌进去做个甜梦。顾明远立在自家阳台上,任那杂糅了万千花香的春风撩拨鼻翼,心底蛰伏的春意骤然苏醒,涌起几分“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的冲动。


    顾明远转身进屋,不由分说地将女儿安安从被窝里“捞”了出来。小家伙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本想嘟囔着抗议几句,却被父亲脸上难得一见的神采所感染和激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父女二人开着刚买的轿车沐浴着湿漉漉的晨光欢快地前行。抵达磨山时,才不过八点钟光景,春天的气息却已无处不在地流淌。草坪如绿茵铺展的盛宴,林荫道上挤满川流不息的红男绿女,笑语喧哗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兜住了整个湖山的生机。


    方才还在车里揉着惺忪睡眼的顾安然,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却被窗外的景象生生截住。不远处,游乐场喧嚣的声浪与缤纷的色彩扑面而来,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将她残余的困意吸得无影无踪。小姑娘的眸子骤然点亮,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无限活力,迫不及待地指着前方,连声催促:“爸爸快。快把车开到那边去。”


    按照女儿的要求,顾明远爽快地买了一张通票,这样可以满足女儿对所有项目的好奇心。拿到票的顾安然早就忘记了爸爸的存在,像只雀跃的小鸟,头也不回地扑进了云霄飞车。


    估算所有项目下来至少得两个钟点,顾明远正好可以利用这难得的机会饱览山水相连的春色,放松一下这两个月一直紧绷的神经。信心的滨湖栈道如缎带般蜿蜒在浅浪中穿行,行过听涛景区,巍峨雄壮的“楚城”门楼在绿树掩映中拔地而起,几只白鹭正绕着朱漆飞檐盘旋,清越的鸣叫仿佛在替这座沉默的城阙诉说千年往事。顾明远拾级欲上,目光却被城楼畔一株临水的垂柳牵住——柳丝如碧玉帘幕低垂,帘幕后,一个身着淡雅春装的熟悉身影,正静静坐在水边的石凳上低头翻着一本书。


    顾明远的脚步停了下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经过一番仔细辨认,他确定那人应该就是林思齐。那侧影的剪影在粼粼湖光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瓷器般的清透感,仿佛北宋官窑素胎上那一笔浅痕,早就无声无息地镌刻在他的心底。


    往前走了几步,顾明远又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她是一个人吗?本能地退到一棵水杉树后观察了几分钟,柳树下的天地依然只属于她一人。


    一种混合着渴望与怯懦的情绪在顾明远的胸腔里鼓胀。眼前这个女子,在他心中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是美丽、知性与明净凝结成的完美化身。妻子在世时,道德的锁链将他牢牢束缚;妻子离去后,内心的顾虑又如藤蔓将他紧紧缠绕。他深知她曾受过感情的重创,就像一件精美却易碎的钧窑瓷器,釉色绝世却经不起莽撞的触碰。而自己只是一个独自抚养幼女的鳏夫,生活的琐碎与责任早已将那些属于文人的风花雪月磨成了实实在在的尘世烟火。如果贸然表露自己的心迹,弄不好在眼前明媚的春光里映出一道不合时宜的阴影,甚至不经意间磨损了她珍贵的釉光。


    这些顾虑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让顾明远面对林思齐时总显得患得患失、欲进还退。


    顾虑愈多,心跳便愈是加速。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顾明远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全部的勇气,低声挤出了“林医生吧”这句话来。


    正被书本吸引的林思齐被惊得回过头来,目光直直和顾明远撞在了一起。刹那间,白皙的脸颊飞上两抹红晕,如同上等宣纸上徐徐晕开的胭脂。她慌忙站起身来:“顾老师?怎么是你呀?”那声音里,惊讶之下分明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似乎怕他误会,林思齐连忙指向通往楚天台:“今天几位同事一起春游。她们精力旺盛得很,都登高望远去了。” 解释来得急切,却像一阵清风,恰到好处地拂去了顾明远心头的浮尘。


    其实,林思齐心中的潮涌从未比顾明远平静分毫。那年在家中初遇,他站在书房光影交界处和父亲交流时的模样,一下子让林思齐脑海中的文人风骨具象化了起来。此后,她总在不经意间向表姐探听他的消息,特立独行且满腹经纶,便是林思齐心底悄然拼凑成的一个关于顾明远的完整形象。得知他已有家室时,林思齐悄然将刚刚萌芽的感觉仔细折叠,藏进道德的信封里,贴上“查无此人”的封条。即便两年前挣脱了那段不堪的婚姻,她依然不敢启开封条。在世人眼中,自己是仓促走进婚姻又狼狈退场的失败者,顾明远即便丧妻也依然是让人侧目的“钻石王老五”,这从表姐嘴里的关于他的“情感花边”中可见一斑。在一次次自我否定的纠结中,林思齐将那份情愫紧紧攥在掌心,不肯让它见一丝天光。


    此刻,两个各自怀揣着满腹心事的灵魂,在这湖光山色中猝不及防地面对面站着,一时竟都忘了言语,仿佛时光也在这一刻为他们驻足。最终还是林思齐反应快些,看着身边川流不息的人潮,唇角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提议道:“这里人多,要不……我们沿湖走走?” 声音温和中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顾明远脱口而出:“好啊。” 简单的两个字流泻的是此刻全部的欣喜。


    两人在杨柳依依的湖堤上悠然漫步,身体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东湖的春天,美得恣意,美得奢侈,美得令人心醉神迷。极目处,穿湖而过的长堤如卧波长龙,岸旁笔直的水杉列队成行,新发的翠色逼人眼目,倒映在潋滟的波光中,光影摇曳,如同无数微醺的绿衣仙子,在澄澈的湖面跳着曼妙而无声的集体舞。脚下的草坪,油绿得仿佛能拧出汁液,修剪得平整如一块巨大的天鹅绒毯,温柔地向四面八方漫溢开去。不甘寂寞的白鹭,舒展着雪白的羽翼,在游人头顶优雅地盘旋、滑翔,偶尔一声清啼,划破春日的宁静,仿佛在殷勤地向每一个过客致意……。天地间的一切生灵与景物,都在春光里舒展着、呼吸着、律动着,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灵动与蓬勃生机。


    顾明远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林思齐,有时甚至本能地想伸出手为她拂开额前一缕被暖风吹散的发丝,但终究还是胆怯。好在这浓盛的春天有的是聊天的灵感,走到一排如云似霞的樱花树下,顾明远轻声赞叹道:“樱花配上磨山的山色和东湖的波光,简直有些不讲道理的好看啊。”


    林思齐秀项抬起,轻嗅着一蓬垂挂下来的粉红的重瓣樱花说道:“记得去年还没有这么繁密,大概是雨水滋润的缘故吧,今年的樱花开得格外鲜艳明媚。”说罢,下意识地抬手将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那个自然而又带着几分娇柔的细微动作,让顾明远心底的波澜无声地漫卷开来。


    这时,几名年轻人骑车呼啸而过,卷起的风掠得花瓣纷飞,顾明远发现林思齐明亮的眼眸似乎黯淡了一些,便赶紧转移话题:“我家小妞在游乐场那边怕是玩疯了。” 话说得随意,其实是带着几分测试林思齐对自己家庭生活的反应。


    “顾老师真是幸福啊。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听说……你女儿聪明伶俐,是个很可爱的小精灵……”,话一出口,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流露了心迹,脸颊瞬间红得透彻,幸亏有樱花绯红花瓣的掩映,才不至于显得突兀。


    “嗨,聪明倒还聪明,但调皮起来也头疼得很。” 顾明远语气里带着为人父的宠溺与些许无奈的甜蜜负担。


    “小孩就该这样,不要过多地拘束,天性还是烂漫点好。” 林思齐的语调像春水淌过卵石,停下脚步后问道:“对了,你是买的通票吗?可别耽误了接她的时间。”


    这份细心像一股温热的暖流,溢满了顾明远的心田。看了看手表,时间尚算宽裕,意味着可以延续这珍贵的邂逅。出了栈道,刚在石板路上走了几步,林思齐的半跟鞋在湿滑的青苔上打了个滑,身体失衡着趔趄起来,一声轻呼还未出口,顾明远的手已稳稳地扶住了她。


    林思齐借力站稳,飞快地地抽回手臂,上面残留的体温和力道,让她心口微微发烫,如同被春日阳光久久照拂过的玉石。


    两人在一处伸向湖心的观景台停下脚步。凭栏远眺,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这时,一个胸前挎着相机的中年男子凑了过来热情地说道:“我观察二位好久了。你俩往这儿一站,简直就是一幅画,拍几张照留念吧?就冲你们神仙眷侣的气派,我直接您二位打八折。”


    男子热情的武汉武汉腔和急切的表情,几乎没有给两人反应的时间。林思齐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脸颊瞬间飞红,像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慌乱地漾开圈圈涟漪。她窘迫地避开摊主探究的目光,只觉得连耳根都在发烫。顾明远也是一愣,但“神仙眷侣”这个词让他的胸中涌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窃喜与得意的暖流。他侧脸看了看脸颊绯红、眼睫低垂的林思齐,在明澈波光的照映下,可不就是像画一样的么。


    顾明远清了清嗓子,爽快地说道:“想拍就拍吧。”


    “好嘞。保证拍出明星效果来。”中年男子喜笑颜开,麻利地调整着相机参数,嘴里乐呵呵地絮叨不停:“哎呀,我就说嘛。先生儒雅稳重、气度不凡;小姐漂亮秀气,清雅脱俗,站在一起,简直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油腔滑调的夸赞让本来落落大方的林思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中年男子似乎无所顾忌,走过来将林思齐推到顾明远身边:“小姐和先生靠近点嘛,这样显得亲密。”调了调镜头,嘴里大声喊道:“对,就这样。好,看镜头。笑,笑一个,哇噻,绝了。这张拍得真是绝了!”


    他的话噼里啪啦地在两人心头炸响,搅动着春潮涌动的心湖。


    林思齐的脸颊简直要燃烧起来,那红晕从耳根迅速蔓延到了白皙的脖颈,连小巧精致的耳垂都染上了诱人的粉色。她根本不敢抬眼去看身边的顾明远,只觉得摊主每一句夸张的赞美都让她心跳如擂鼓,既窘迫难当,又心尖发颤,胸中早就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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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控制地泛起一丝隐秘的甜蜜。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不停地定格着东湖的潋滟波光,定格着垂柳的温柔绿意,更定格着两人心中难以言传的欢喜和怦然心动。


    照完相后,林思齐催着顾明远赶紧去游乐场接女儿。一路上,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这沉默并不难熬,反而在喧闹的春景中滋生了一种奇异的安宁与亲昵,仿佛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顾虑、身份与过往筑起的藩篱,在这湖光山色的温柔见证下,暂时变得透明而稀薄。她们都不准备也不想打破这沉默,仿佛要将这片刻的宁静与默契,一同镌刻进彼此记忆的最深处永久珍藏起来。


    几天后,学校中层干部会议刚刚散场。顾明远正夹着笔记本急急地往办公室里赶,一个熟悉锐利的声音远远将他喊住。


    回过头时,果然是历史学院院长秦冰纶。她紧走了几步赶了上来,表情怪异,刻意压低声音调侃道:“顾大处长,行啊你,藏得可够深的哟。”


    顾明远本就对校园目前流行的“顾大处长”“顾老板”这样的称谓有些反感,加上这没头没尾“藏得可够深”的开场白一头雾水,有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反诘道:“秦院长说话总是这样高深莫测啊。”


    秦冰纶目光中满是审视,彷佛是要撕开他身上的伪装:“都快要做我‘妹夫’了,还在这里跟我装深沉、打哑谜?”她刻意将“妹夫”二字咬得清晰无比,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刺耳的、洞悉一切的揶揄味道。


    顾明远心头猛地一震:林思齐不会将磨山偶遇之事主动告知她吧?想到这里,迅速镇定下来,故作不解地反问:“秦院长难不成从历史学家转型当了小说家,开始构思小说情节了?”


    “哟哟哟,还跟我这儿装?”秦冰纶柳眉一挑,说得如同亲临现场般有声有色:“前两天你是不是和我妹在东湖边手挽着手并肩散步?都要上新闻哩。” 她边说边刻意加重了“手挽着手”几个字的语气,仿佛已然掌握了确凿证据。


    如此夸大其词,反倒让顾明远放下心来。本想解释一番以正视听,转念一想自己与林思齐光明磊落,何须向她通报周告?带着一丝微妙的逆反心理,顾明远用一种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只可惜,秦院长‘眼线’没有给您拍几张照片作为证据的吧?实在有些遗憾了。”


    秦冰纶脸上那复杂难辨的情绪——混合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妒忌——迅速转化为唇齿间的锋芒:“行啦,顾明远,你也别卖弄口才了。思齐是我亲妹,你真要有心做我‘妹夫’呢,我也不反对。不过都可得警告你哦,思齐是吃过感情的苦头的,经不起任何人的二次伤害。如果真有人敢再伤她一次,我可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顾明远觉得秦冰纶这番话越说越离谱。他不想一味退让,语气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冷硬:“秦院长,谢谢您的‘关心’。但我认为,你这操心,恐怕是过了界,也过了头。林思齐医生,她是一个独立、成熟的个体,远比你想象的要坚韧和强大得多。她不需要任何人为她架设所谓的‘保护伞’吧?至于我顾明远,”顿了顿,目光坦荡地直视着秦冰纶:“秦院长应该了解我为人处世的原则和底线。您刚才的警告呀,我就权当是出于对林医生的深切关怀而做出的善意的提醒。” 说完,抬腕看了看表,作势尊卑离开。


    刚要转身,袖子却被秦冰纶一把扯住:“哎,你慌什么走呀。我还有话说呢。”


    看见顾明远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秦冰纶的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对眼前这个曾经的梦中主角如今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年轻男人多了几分怅怨,和他继续聊天的热情急剧下降,便公事公办地讲一个航空信封塞到他的手中:“你提交的《论苏轼黄州词中的生命突围意识与美学建构》的论文刚被古代史年会评为年度学术论文一等奖,做好参会交流的准备吧。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像一道明亮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方才因不愉快对话带来的阴霾。顾明远脸上已不由自主地绽开由衷的、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喜悦,深吸一口气后真诚地对秦冰纶说道:“谢谢秦院长亲自告诉这个消息。” 调任基建处这几年来,学术研究便成了顾明远偶尔拿出来小心擦拭、生怕蒙尘的珠子。这篇论文便是他利用没有加班的夜晚打磨擦拭的结果。在他心中,一直固执地认为,基建处只是他职业生涯中一个意外的、身不由己的驿站,他的灵魂,他的根最终还是要回到那散发着油墨书香的书卷里,回到那与古人心神交汇、思想碰撞的深邃世界中去。


    秦冰纶坦然接受了顾明远的感激,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采:“我这个副会长总还是要给你们年轻人做点好事嘛。”


    顾明远再次感谢话刚一出口,韦江龙的电话响了起来,说是孟校长正在满世界找他,要他立刻赶去他的办公室。


    秦冰纶本来还想趁着热乎劲就最近纷纷扬扬的选拔副校长的事情谈谈顾明远的口风,这下没了机会,看着顾明远离去的背影,微微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