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二十五年，六月二十，江户，河原町。


    “ 官 媒 所” 的 木 牌 在 夏 日 的 阳 光 下 显 得 有 些 刺 眼。 这 座 由 原 先 町 奉 行 所 属 的 一 处 院 落 改 建 而 成 的 官 署， 门 前 已 经 排 起 了 稀 稀 落 落 的 队 伍。 都 是 些 年 轻 的 女 子， 身 穿 粗 糙 的 明 式 衣 裙， 发 髻 也 改 成 了 简 单 的 汉 家 式 样， 但 脸 上 那 种 茫 然、 恐 惧 与 屈 辱 混 合 的 神 情， 却 是 衣 冠 难 以 掩 饰 的。


    队 伍 缓 慢 地 向 前 挪 动。 门 内 不 时 传 来 女 子 压 抑 的 哭 泣 声， 以 及 胥 吏 不 耐 烦 的 喝 问 和 登 记 的 沙 沙 声。


    阿 松（ 现 已 改 名 林 松） 低 着 头， 跟 在 父 亲 林 宗 设 身 后， 手 指 紧 紧 绞 着 衣 角。 她 能 感 觉 到 周 围 投 来 的 各 种 目 光 —— 有 同 样 惶 恐 的， 有 麻 木 的， 也 有 街 坊 邻 里 那 种 复 杂 的、 带 着 些 许 怜 悯 又 暗 含 庆 幸 的 窥 视。 庆 幸 他 们 家 没 有 适 龄 的 女 儿。


    “ 下 一 个 ！ 林 松 ！” 门 内 传 来 胥 吏 的 喊 声。


    林 宗 设 身 体 一 颤， 轻 轻 推 了 女 儿 一 把。 阿 松 抬 起 头， 看 了 父 亲 一 眼， 那 眼 神 里 有 哀 求， 更 多 的 是 认 命。 她 深 吸 一 口 气， 迈 过 了 那 道 高 高 的 门 槛。


    院 内 比 想 象 中 简 陋， 几 张 桌 案， 几 个 胥 吏， 还 有 两 名 面 无 表 情、 腰 佩 短 刀 的 明 军 士 卒。 空 气 中 弥 漫 着 劣 质 墨 汁 和 尘 土 的 味 道。


    “ 姓 名 ？ 年 龄 ？ 家 住 何 处 ？ 父 兄 所 业 ？” 一 名 留 着 山 羊 胡 的 老 胥 吏 头 也 不 抬， 冷 冷 地 问 道， 旁 边 的 通 译 快 速 翻 译。


    阿 松 结 结 巴 巴 地 用 生 硬 的 汉 语 回 答， 这 是 她 这 几 天 被 父 亲 逼 着 突 击 学 的 几 句。 胥 吏 不 时 抬 头 打 量 她 几 眼， 目 光 像 在 估 量 货 物 的 成 色。


    “ 转 过 身。” 胥 吏 命 令 道。


    阿 松 顺 从 地 转 身。


    “ 走 几 步 看 看。”


    她 机 械 地 在 狭 小 的 院 中 走 了 几 步， 感 觉 到 所 有 人 的 目 光 都 聚 在 自 己 身 上， 脸 颊 火 辣 辣 地 烧 了 起 来。


    “ 嗯， 身 量 还 行， 模 样 也 周 正。” 胥 吏 在 册 子 上 记 了 几 笔， “ 按 个 手 印 吧。 回 去 等 着， 有 了 合 适 的 人 家， 会 通 知 你 家 里。”


    就 这 样 ？ 阿 松 茫 然 地 在 那 张 写 满 她 信 息 的 纸 上 按 下 了 鲜 红 的 手 印。 那 一 刻， 她 感 觉 自 己 就 像 一 件 物 品， 被 盖 上 了 属 于 官 府 的 烙 印。


    当 她 走 出 官 媒 所 时， 父 亲 林 宗 设 急 忙 迎 上 来。 看 到 女 儿 完 好 地 出 来， 他 松 了 口 气， 但 看 到 女 儿 脸 上 的 木 然， 心 又 揪 了 起 来。


    “ 阿 松 …… 没 事 了， 没 事 了， 我 们 回 家。” 他 低 声 安 慰 着， 声 音 却 没 有 多 少 底 气。


    回 家 ？ 家 还 是 原 来 的 家 吗 ？ 阿 松 抬 头 望 着 街 道 对 面 那 家 曾 与 她 订 亲 的 邻 居， 门 紧 闭 着， 窗 后 似 乎 有 人 影 一 闪 而 过。 从 今 以 后， 她 与 那 个 青 梅 竹 马 的 少 年， 已 经 是 两 个 世 界 的 人 了。


    同 一 时 间， 江户 西 郊， 明 军 大 营。


    与 城 内 压 抑 的 气 氛 不 同， 军 营 中 弥 漫 着 一 种 战 前 休 整 期 特 有 的 、 略 带 躁 动 的 气 息。 士 卒 们 在 整 修 兵 甲， 擦 拭 火 铳， 喂 养 马 匹。 关 于 “ 官 媒 所” 和 婚 配 赏 格 的 消 息， 已 经 如 同 滴 入 油 锅 的 水， 在 各 营 中 激 起 了 热 烈 的 议 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老 王， 听 说 了 吗 ？ 真 给 二 十 亩 田 ！ 还 是 永 业 田 ！” 一 个 年 轻 的 火 铳 手 一 边 用 通 条 清 理 铳 管， 一 边 兴 奋 地 对 身 旁 的 老 兵 说 道。


    “ 哼， 小 子， 天 上 哪 有 掉 馅 饼 的 好 事。” 被 称 为 老 王 的 是 个 脸 上 带 着 刀 疤 的 老 行 伍， 他 慢 条 斯 理 地 磨 着 刀， “ 田 是 给 了， 可 是 在 这 倭 地。 你 要 了 这 田， 就 得 留 在 这 儿， 给 朝 廷 守 着 这 块 新 地 盘。 以 后 还 想 回 老 家 ？ 难 喽。”


    “ 留 就 留 呗 ！” 年 轻 士 兵 不 以 为 然， “ 我 家 乡 那 穷 山 沟， 一 家 七 口 人 才 五 亩 薄 田， 一 年 到 头 吃 不 饱。 在 这 儿 有 二 十 亩， 再 讨 个 婆 娘， 日 子 不 比 回 去 强 ？ 再 说 了， 侯 爷 和 刘 帅 不 是 说 了 吗， 这 是 为 国 家 开 疆 拓 土、 巩 固 边 疆 的 大 义 ！”


    “ 大 义 …… ” 老 王 嗤 笑 一 声， 却 没 再 反 驳。 他 看 着 营 中 其 他 士 卒 脸 上 或 兴 奋、 或 憧 憬、 或 犹 疑 的 神 色， 心 里 明 白， 这 道 政 令 的 确 击 中 了 很 多 人 的 心 思。 当 兵 吃 粮， 刀 头 舔 血， 谁 不 想 有 个 安 稳 的 后 路 ？ 特 别 是 对 于 那 些 家 境 贫 寒、 在 故 土 无 立 锥 之 地 的 人 来 说， 这 是 一 个 改 变 命 运 的 机 会。


    不 远 处 的 校 场 上， 一 队 刚 从 城 内 换 防 回 来 的 士 卒 正 在 休 息， 他 们 的 议 论 则 更 为 直 接。


    “ 我 今 天 在 河 原 町 那 边 看 到 了， 那 官 媒 所 门 口 排 了 不 少 小 娘 子。 别 说， 倭 人 女 子 打 扮 成 咱 们 汉 家 衣 冠， 倒 也 有 几 分 味 道。”


    “ 咋 的， 心 动 了 ？ 要 不 你 也 去 登 记 一 个 ？”


    “ 去 就 去 ！ 侯 爷 都 说 了， 这 是 融 夷 固 边 的 大 事。 再 说 了， 老 子 光 棍 一 条， 在 哪 儿 不 是 过 ？ 在 这 儿 有 田 有 婆 娘， 将 来 生 的 娃 还 是 大 明 的 军 户， 不 比 回 去 给 地 主 当 佃 户 强 ？”


    类 似 的 议 论 在 各 个 营 区 发 生 着。 尽 管 仍 有 不 少 人 对 娶 异 族 女 子 有 所 顾 虑， 但 在 实 实 在 在 的 利 益 面 前， 这 种 顾 虑 正 在 迅 速 消 解。 更 何 况， 军 中 已 经 开 始 流 传， 那 些 最 先 报 名、 条 件 好 的 弟 兄， 不 仅 能 挑 到 模 样 好 的 女 子， 分 的 田 地 位 置 也 更 好。


    这 种 气 氛 的 变 化， 自 然 也 落 在 了 巡 营 的 将 校 眼 中。


    “ 看 来 侯 爷 这 一 手， 确 实 高 明。” 副 将 李 成 栋 对 身 旁 的 亲 信 说 道， “ 以 前 弟 兄 们 打 仗， 想 的 是 攒 点 赏 银， 回 家 娶 媳 妇。 现 在 好 了， 媳 妇 和 田 地 直 接 摆 在 眼 前 了， 还 是 在 这 新 打 下 的 地 盘 上。 这 仗， 打 得 更 有 劲 头 了。”


    “ 将 军 说 的 是。 只 是 …… 这 事 操 办 起 来， 恐 怕 也 不 易。 那 些 倭 人 女 子， 怕 是 心 有 不 甘。”


    “ 不 甘 ？” 李 成 栋 冷 哼 一 声， “ 刀 把 子 在 咱 们 手 里， 规 矩 自 然 也 由 咱 们 定。 再 说 了， 嫁 汉 吃 饭， 天 经 地 义。 跟 了 咱 们 的 弟 兄， 总 比 跟 着 那 些 朝 不 保 夕 的 倭 人 强。 日 子 久 了， 生 米 煮 成 熟 饭， 再 生 下 一 儿 半 女， 什 么 心 思 都 淡 了。”


    他 的 话 粗 糙， 却 道 出 了 这 项 政 策 最 残 酷 也 最 现 实 的 逻 辑 —— 通 过 血 脉 的 融 合 与 生 育 的 绑 定， 来 实 现 最 彻 底 的 征 服 与 同 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就 在 这 时， 一 骑 快 马 从 营 门 疾 驰 而 入， 直 奔 中 军 大 帐。 马 上 的 骑 兵 背 后 插 着 标 志 紧 急 军 情 的 红 色 小 旗。


    “ 报 ！ 北 地 急 报 ！” 骑 兵 滚 鞍 下 马， 将 一 份 封 着 火 漆 的 信 筒 呈 给 了 闻 讯 出 帐 的 李 成 栋。


    李 成 栋 拆 开 信 筒， 快 速 浏 览， 脸 色 渐 渐 凝 重 起 来。 信 是 刘 文 秀 从 江户 发 来 的， 通 报 了 两 件 大 事：


    第 一， 永 历 帝 御 驾 亲 征 的 大 军， 已 于 三 日 前 自 北 京 启 程， 乘 坐 由 郑 成 功 水 师 主 力 护 送 的 庞 大 船 队， 走 海 路 直 扑 东 瀛。 预 计 十 日 左 右 抵 达 若 狭 湾。 要 求 李 成 栋 所 部 加 紧 北 上， 务 必 在 天 子 大 军 抵 达 前， 扫 清 北 陆 道 主 要 障 碍， 并 确 保 粮 道 畅 通。


    第 二， 据 “ 肉 侦 队” 最 新 密 报， 龟 山 天 皇 及 其 流 亡 朝 廷， 确 实 藏 身 山 形 城。 最 上 义 俊 不 仅 在 加 紧 备 战， 更 派 出 使 者 秘 密 联 络 陆 奥 伊 达 家、 出 羽 其 他 豪 族， 甚 至 可 能 与 虾 夷 的 阿 伊 努 人 部 落 有 所 接 触， 图 谋 一 旦 事 不 可 为， 便 护 送 天 皇 北 遁 虾 夷， 以 图 东 山 再 起。


    “ 他 娘 的， 还 想 跑 ？” 李 成 栋 骂 了 一 句， 将 信 纸 攥 紧， “ 传 令 全 军 ！ 即 刻 拔 营， 加 紧 行 军 ！ 告 诉 弟 兄 们， 陛 下 的 大 军 就 要 到 了！ 咱 们 得 抢 在 前 头， 把 路 给 陛 下 铺 平 了！ 谁 要 是 掉 链 子， 耽 误 了 陛 下 擒 拿 倭 皇 的 大 事， 休 怪 老 子 军 法 无 情 ！”


    “ 是 ！” 亲 兵 高 声 应 诺， 迅 速 将 命 令 传 达 下 去。


    一 时 间， 整 个 大 营 沸 腾 起 来。 休 整 的 松 懈 气 氛 一 扫 而 空， 取 而 代 之 的 是 大 战 前 的 紧 张 与 亢 奋。 天 子 御 驾 亲 征 的 消 息， 比 任 何 赏 格 都 更 能 激 励 士 气。


    很 快， 庞 大 的 军 队 再 次 开 拔， 沿 着 北 陆 道， 像 一 股 不 可 阻 挡 的 铁 流， 滚 滚 向 北 而 去。 士 卒 们 的 脚 步 更 加 坚 定， 眼 神 中 除 了 对 战 功 和 赏 赐 的 渴 望， 更 多 了 一 份 在 天 子 面 前 立 功 的 激 动。


    而 在 他 们 身 后 的 江户， “ 官 媒 所” 门 前 的 队 伍， 依 旧 在 缓 慢 地 移 动 着。 城 内 的 压 抑 与 军 营 的 亢 奋， 形 成 了 一 种 诡 异 的 对 比。 但 无 论 是 恐 惧 的 等 待， 还 是 嗜 血 的 进 发， 都 被 同 一 股 巨 大 的 历 史 洪 流 裹 挟 着， 奔 向 北 方 那 座 藏 于 山 中 的 城 池， 以 及 即 将 在 那 里 上 演 的、 决 定 东 瀛 最 终 命 运 的 最 后 一 战。


    血 脉 的 融 合 刚 刚 在 江户 被 强 行 播 下 种 子， 而 决 定 这 种 子 能 否 生 根 发 芽、 蔓 延 开 来 的 关 键 一 役， 已 经 迫 在 眉 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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