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不是客居,而是归队。
作品:《铜火》 路栀一直安静地跟在稍后位置,将这场面尽收眼底。看着平日里沉稳持重、商场上说一不二的秦轶,在自家爷爷面前这「任打任骂」、高效执行命令的模样,再对比秦鸿儒那霸道火爆之下藏不住的深切关怀,她忍不住低下头,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肩膀轻轻耸动。
秦轶一回头,正好捕捉到她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笑意。他几步走回她身边,借着给她拢围巾的动作,手指轻轻捏了捏她温热柔软的脸颊,压低声音,带着无奈的宠溺:「还笑?老爷子的火气你倒是看得开心。」
路栀抬起亮晶晶的眼眸看他,里面盛满了促狭和温暖:「我笑秦总,也有今天。」语气轻快。
秦轶眼底也漾开笑意,不再多说,只将她往门廊温暖的光晕里轻轻推了推:「快进去吧,里头暖和。我去拿东西。」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向车子后备箱,亲自去搬运那些沉重的、沾染着另一个时代气息的蛇皮口袋。
正厅内暖气充足,温暖如春,与门外的凛冽俨然两个世界。秦鸿儒不由分说,拉着沈明夷就在主位上坐下。小老头打量着四周考究而简洁的陈设,下意识又想站起来。
「坐下。」秦鸿儒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他肩上,同时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到他面前,「喝茶。」
沈明夷不再挣扎,双手捧起那个厚重的军用茶缸。滚烫的温度透过瓷壁传来,蒸腾的热气氤氲而上,瞬间模糊了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他低下头,借着氤氲的水汽,悄悄眨了眨眼。
秦鸿儒则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用塑料布层层包裹、已然脆弱的证明书,将它平铺在膝头。昏黄的灯光下,纸张泛黄,字迹和朱红的印章虽已褪色,却依然清晰。他用粗粝的指腹,极轻、极慢地抚过「秦鸿儒部」、「军医官 沈明夷」那几个字,仿佛在触摸一段活生生的、滚烫的历史。良久,他才抬起眼,目光如炬,却又深藏着痛惜:「说说吧。当年……到底怎么回事?队伍整编点名,独独缺了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明夷捧着茶缸的手微微发抖,用洗得发白的袖口重重抹了把眼睛,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那时部队急行军转移。我和……另外三名伤势较重的同志,走在队尾。」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沉重,「在山坳子那边……遇上了小股敌人埋伏。为了保护药品和重伤员......」他喉咙哽住,说不下去,半晌才续道,「我当时腿上中了一枪,不算要害,还能跑。就……就想着,把敌人引开。拼命往相反方向的山里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脚下一空,从一处陡坡滚了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平,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微微蜷缩的手指和低垂的视线,却泄露了当年的惊心动魄与无尽的后怕。
「等我醒过来,」他继续说,声音更低,「已经躺在山下一个猎户的窝棚里。说是他们上山打猎捡到的我,昏了快半个月。骨头断了,高烧不退,差点就没挺过来。」他吸了口气,「等我勉强能下地,想打听部队去向,却先听到了村里的广播……说……抗战胜利了。」
正厅里静得能听到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沈明夷抬起头,眼中是时隔数十年依然清晰的茫然与一种深切的、与时代洪流错身而过的孤寂:「那时候就想,仗打完了,部队肯定有更大的调动,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再加上,我这伤还没好利索,走路都瘸,找到了……恐怕也是个拖累。后来……就在那村里,帮着乡亲们看病,也算有口饭吃。再后来,辗转了一些地方,最后……就留在那儿了。」他省略了中间几十年的颠沛、孤寂与坚守,只留下一个轻描淡写的结局。
秦鸿儒听着,握着证书边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隐隐颤抖。他猛地抬眼,目光紧紧锁住沈明夷身上那身洗得发白、袖口肘部打着整齐补丁却依旧单薄的旧军装,又掠过他脚上那双与屋内温暖格格不入的旧布鞋,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其不争的痛心与深深的自责:
「糊涂!傻啊!为什么不来找?!啊?!国家成立了,到处都在找你们这些失散的老兵!你怕什么拖累?你是功臣!是国家的功臣!不是麻烦!」
他的吼声在客厅里回荡,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晃了晃。
沈明夷被他吼得怔住,随即,眼中再次迅速积聚起水光。他望着眼前这位虽然白发苍苍、却依旧如当年般气势如虹、肯为他这样一个「小兵」动怒的老首长,心中那道冰封了太久的堤坝,终于彻底溃决。他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发出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沉重的、属于一个时代的集体伤痛:「我……我们好些人,都这么想……不想给新国家添麻烦。能活下来,看到胜利,已经……已经很好了。老将军,」他声音哽咽,「我……我算是运气顶好的了。可我们很多同志……很多好同志……就倒在了黎明前那一刻啊……连胜利是什么样……都没看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太重,太沉,带着硝烟和鲜血的味道,瞬间让整个温暖的正厅都笼罩在一层无声的悲壮与缅怀之中。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沉甸甸的寂静几乎要压垮人心时——
「咿……呀……」
一声清亮软糯的婴啼,像一道划破浓雾的阳光,突兀又生机勃勃地响起。是金金醒了,他在白寅秋怀里扭动了一下,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
白寅秋她抱着金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自然地走到两位老人面前,稍稍俯身:「沈老,您瞧瞧。」
孩子的出现,像一股清新的活水,冲淡了回忆带来的滞重感。秦鸿儒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将翻腾的情绪压下。沈明夷也慌忙用袖子再次擦了擦眼睛,努力将注意力投向眼前这个鲜活的小生命。
这时,秦轶也拎着那两个沉重的蛇皮口袋走了进来,他动作轻缓地将它们放在墙边。
「明夷啊,」秦鸿儒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介绍自家珍宝般的自豪与温暖,「这就是小栀和秦轶的娃娃。这是哥哥,金金,大名叫秦敬南。那个,」他指向另一位阿姨怀中还在酣睡的麦麦,「是妹妹,麦麦,大名叫秦之然。两个小讨债鬼,倒是挺乖。」
阿姨会意,也将麦麦抱近了些。
沈明夷的目光落在两个粉雕玉琢、裹在柔软襁褓里的婴儿身上,一时有些愣住了。那纯然无辜、充满生命力的模样,与他记忆中的烽火连天、与他独自跋涉的漫长岁月,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对比。他先是下意识地想,该给孩子们见面礼。可念头一转,想起自己带来的全部家当——除了药材,便是身上这身旧衣和一个空瘪的挎包。他搜肠刮肚,竟无一样东西配得上眼前这水晶般纯净的奶娃娃,一种深切的局促和赧然攥住了他的心。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自己随身携带的旧挎包,忽然想起在飞机上,路栀曾对那本医书手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和敬意。那或许……是此刻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还算有些分量的东西了。
这个念头让他稍感安定,却又更加忐忑。他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掏出那本用油布仔细包裹、边角磨损的线装手札。解开布包,泛黄脆弱的纸张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显露出来。他双手捧着,像是捧着一颗赤诚却简陋的心,递到路栀面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切:
「闺女……老头子来得仓促,身无长物,带来的都是些粗笨草药。唯有这本祖上传下、又经我多年添补的手札……里头记着些粗浅的心得和方子,或许……或许对你有些用处。若你不嫌弃……就、就当做给娃娃们的见面礼吧。」
路栀震惊地看着递到面前的手札。她太清楚这样的东西对于一个医者、尤其是一个传承有序的医家意味着什么——这绝非普通的笔记,这是一个家族安身立命、代代心血凝聚的根脉,是绝不轻易示人的秘藏。这份礼,太重了。
她下意识想拒绝,这太珍贵了,她受之有愧。可抬头间,她撞上了沈明夷的眼睛。那双眼里有不安,有期待,有献出唯一珍宝的郑重,更有一种深藏的、怕被拒绝的孤寂。她瞬间明白了:对于沈爷爷而言,这不仅是礼物,更是他试图与这个新环境、与眼前这些人建立联结的方式,是他残存价值感的寄托。
电光石火间,路栀有了决断。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以极其恭敬的姿态,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手札,却没有立刻收起,而是轻轻放在了身旁的茶几上。然后,她在众人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转身走到桌边,重新倒了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她双手稳稳捧着茶杯,在沈明夷面前站定,背脊挺直,目光清澈而坚定,随后,在满厅寂静的注视下,她缓缓地、郑重地屈膝,竟是要行拜师礼!
「师父,」她的声音清晰、柔和,却带着千钧之力,「请您喝茶。」
屋内有了片刻的凝滞。秦鸿儒眼中闪过激赏,白寅秋微微颔首,秦轶的唇角则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他们都看懂了,路栀此举,是接过传承,更是给予尊重,将一份厚重的赠礼,升华为一段庄重的师徒缘分。这是此刻,最能安沈明夷之心、也最不负那本手札价值的方式。
沈明夷彻底愣住了。他看看路栀手中那杯象征着敬师与接纳的清茶,又看看被她珍而重之放在一旁的家传手札,再看看眼前这位聪慧灵秀、眼神澄澈坚定的女子,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滚烫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壁垒。他一生漂泊,孑然一身,空有一身医术,却从未想过能在暮年,得到如此正式的传承托付。
上天……待他沈明夷,终究不薄。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那杯温热的茶,仿佛接过了某种沉重的、美好的承诺。他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熨帖了肺腑,也湿润了眼眶。放下茶杯,他看着路栀,努力想板起脸,声音却依旧发颤:「我……我可是很严厉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路栀见他接过茶,心中大石落地,脸上绽开明亮真诚的笑容,重新拿起那本手札抱在怀里:「师父放心,徒儿不怕严厉。我今晚,就算熬夜也要先把它看一遍!」
眼看气氛就要朝着「学术钻研」的方向滑去,秦轶适时上前,手臂自然地揽住路栀的肩膀,对众人道:「妈,老爷子,沈爷爷,时间不早了。金金和麦麦今晚就留在这儿,麻烦你们和阿姨们照看。我和栀栀先回了。」他顿了顿,看向路栀怀里的手札,意有所指地笑道,「也好让她专心『啃』这本宝书。你们也早点休息,我们明天再过来。」
白寅秋看着儿子那副「我懂我媳妇」的样子,忍不住笑骂:「臭小子,就你机灵。」
秦轶但笑不语,揽着路栀便向门口走去。
这时,一直安静候在厅外的尤宁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先是对秦鸿儒和沈明夷微微躬身,然后清晰利落地汇报:「夫人。按照先生的吩咐,给沈老准备的衣物鞋袜、全套生活用品都已备齐,放在收拾好的房间里了。房间是朝南的,阳光很好,床垫选了偏硬的款式。暖气也已调好,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
秦鸿儒听完,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瞥了一眼秦轶离开的方向,哼道:「这臭小子,总算还有点眼力见。把这个小心的裱起来。」秦鸿儒将那份证明书递给尤宁,随即,他转向沈明夷,目光灼灼,问得直接而霸道,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决定部下去向的指挥官:「明夷,不走了吧?」
沈明夷看着面前失而复得、真心相待的老首长,耳边是关于安顿事宜的周到安排,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杯拜师茶的暖意。他漂泊太久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感知到了坚实的、名为「归宿」的土壤。
他迎着秦鸿儒的目光,胸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而无比郑重的点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清晰坚定的音节:
「嗯!」
这一次,不再是客居,而是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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