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困难”

作品:《陌生亲缘

    一、 无声的战场


    时间,在张艳红机械地咀嚼着口中冰冷油腻的炒粉时,似乎也因她味同嚼蜡的吞咽动作而变得粘稠、缓慢。她强迫自己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那油腻的感觉从喉咙一直堵到胃里,带来一阵熟悉的、隐痛的不适。但她没有时间理会。距离她“承诺”的、向林薇(实质上是向韩丽梅)做第一次口头进展汇报,只剩不到半小时了。


    过去的一周,是她生命中被压缩、被扭曲、被极限拉扯的一周。白天,她必须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高效地处理苏晴交代的、堆积如山的日常行政事务——核对报表、安排会议室、处理报销、接听电话、收发文件……任何微小的差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她“工作不专注”、“能力不足”的新证据。她必须全神贯注,将所有的精力和意志力,都投入到维持这具名为“张艳红”的、作为底层行政助理的躯壳正常运转中。


    而夜晚,以及所有能挤出来的、碎片化的时间——午休、通勤路上、甚至上厕所的间隙——则全部献给了那个名为“行政流程优化初步调研”的、悬浮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是一团庞大、混乱、令人绝望的迷雾。她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扔进迷宫的困兽,仅凭着那点可怜的本能(对现有流程不便的切身体会)和临时抱佛脚学来的、不成体系的、零散的方**碎片,跌跌撞撞地摸索、试探、碰壁。


    “办公用品采购与领用流程”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暂时敢深入触碰的领域。她开始笨拙地、近乎偏执地记录:自己填写一份标准申请单平均需要几分钟,遇到格式问题或不确定项时会卡多久;观察同事们在茶水间、在复印机旁、在交接工作时,关于“申领麻烦”、“等待时间长”、“经常缺货”的零星抱怨,并偷偷用手机备忘录记下关键词;她甚至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在李悦去茶水间泡咖啡时,跟了过去,用干涩、磕巴的语调,假装随意地问了一句:“李悦姐,你觉得咱们领文具那个流程……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特别麻烦的?”


    李悦当时正往杯子里加糖,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混合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麻烦?不都那样吗?填单子,等审批,等东西到,习惯了。” 李悦敷衍地回答,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哎,艳红,你听说了吗?市场部新来的那个总监好像特别挑剔……” 第一次尝试“访谈”,以失败告终,还让她在李悦眼中变得更加古怪、不合群。


    她没有放弃。她改变策略,不再直接问“痛点”,而是在处理日常事务时,更加留意那些“不顺畅”的瞬间。比如,当她需要帮其他同事查询某个文具的库存状态时,发现系统里的数字和实物经常对不上;当她接到采购部电话,说某批货延迟,需要通知申请人时,她能感受到电话那头同事压抑的烦躁;当她看到某个同事因为急着用某个文件夹,而不得不临时手写一张欠条,绕过系统流程直接从库房“借”走时……


    这些碎片化的观察,连同她自己填单、等待、核对时的憋闷感,被她一点点记录下来,归类,尝试着串联。她用PPT里最基本的形状和线条,画出了一幅歪歪扭扭、符号标识都不甚规范的“现有流程图”,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她能想到的、每一个环节可能存在的“问题点”:申请单设计复杂、填写指引不清、审批节点单一(主管不在就卡住)、采购周期不透明、供应商送货不及时、入库登记依赖人工易错、领用登记繁琐、库存更新滞后……


    她还尝试着,用最笨的办法,估测了几个“数据”:从提交申请到最终领到物品,平均大概需要3-5个工作日(如果遇到领导出差或特殊物品采购,时间更长);申请单填写错误率(根据她经手需要退回重填的单据估算)大概在10%-15%;每月因库存不准导致的紧急采购或内部调配,大概有5-8次……


    这些“数据”,来源模糊,方法粗糙,没有任何统计学意义。她知道。这更像是一种“感觉”的量化,一种用数字来包装的、个人的、零散的体验。但在她贫瘠的、毫无专业调研工具可用的条件下,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试图向“客观”和“数据支撑”靠拢的努力。


    至于“初步改进方向建议”,更是让她绞尽脑汁,几乎熬干了最后一点可怜的想象力。她翻遍了网上能找到的、关于办公用品管理的案例和文章,结合自己那点可怜的观察,挖空心思,最终在报告里写下了两条:


    1. 简化并优化申请单设计:合并重复信息项,增加清晰提示和示例,考虑引入必填项校验,减少填写错误和反复确认时间。(潜在效益:降低错误率,提高填写效率。可能挑战:需要IT部门支持,改变用户习惯需要培训和过渡期。)


    2. 建立动态库存看板与预警机制:在部门内部共享一个简单的电子表格(初期),实时(或每日)更新常用物品库存,设置最低库存预警线,采购员根据预警提前备货,领用人可实时查看库存状态。(潜在效益:减少“缺货”导致的等待和紧急采购,提高库存透明度,降低沟通成本。可能挑战:需要专人维护看板准确性,初期可能增加采购员工作量,需要部门内部达成共识并遵守规则。)


    这两条建议,在她自己看来,都苍白得可笑。第一条,无非是把“表单做得更好用一点”;第二条,无非是“弄个共享表格让大家看库存”。在韩丽梅、林薇那些真正做项目、懂“优化”、懂“数字化”的人眼里,大概幼稚得像小学生作文。


    但她只有这些。这就是她在过去一周,不眠不休(平均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时)、顶着巨大工作压力、忍受着同事异样目光、榨干自己最后一点脑力和体力后,能拿出的全部“成果”。


    一份用PPT拼凑出来的、简陋粗糙的“流程图”和“问题清单”;几个来源可疑、经不起推敲的“数据”;两条看起来像是常识、毫无技术含量的“改进建议”。


    这就是她准备向林薇——向韩丽梅——汇报的东西。


    她知道这很糟糕。她知道这距离韩丽梅要求的“逻辑清晰、数据扎实、建议务实”的报告,相差十万八千里。她知道,这很可能连“基础素材”都算不上,只会换来冰冷的否定,甚至更深的轻视。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她没有时间了。今天是林薇(代表韩丽梅)约定的第一次进展汇报日。她必须拿出点“东西”,哪怕这东西丑陋、幼稚、漏洞百出。


    她将最后一口冰凉的炒粉咽下,将油腻的快餐盒扔进垃圾桶。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因熬夜和紧张而昏沉的头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眼神里充满血丝和疲惫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脸颊。


    “没事的,” 她对着镜子,用口型无声地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最坏……不过是通不过。不过是……她说的,‘不符合预期’。” 这句话,在过去一周的无数个深夜里,她对自己重复了无数遍,几乎成了一种自我催眠的咒语。


    回到工位,她最后一遍检查那个命名为“办公用品流程初步调研-汇报材料.pptx”的文件。不过十几页,内容单薄得可怜。她甚至能想象出,当这份东西被投影在大屏幕上,呈现在林薇(以及她背后可能存在的韩丽梅)面前时,会是何等寒酸和可笑。


    但她还是将它拷贝进一个干净的U盘,又将打印出来的纸质版(只有三页提纲挈领的摘要)仔细整理好,放进一个普通的透明文件夹。做完这些,她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


    汇报约定时间是三点整,地点是三十六层的一间小会议室。林薇没有说明韩丽梅是否会亲自到场,但张艳红内心深处,早已认定韩丽梅不会出现。一个底层员工的、注定漏洞百出的初期进展汇报,怎么值得总裁亲自浪费时间?能派特助林薇来听,已经是“格外关照”了。


    尽管如此,她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手心瞬间沁出冰凉的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跳。拿起U盘和文件夹,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和紧张,有些发软。她扶了一下桌沿,稳了稳身形,然后,迈着尽可能平稳、实则虚浮的脚步,走向那间指定的小会议室。


    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审判席。


    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不大的空间,中间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几把椅子,前方墙壁上挂着投影幕布。空气里有淡淡的、新装修留下的材料气味,以及一种属于无人空间的、冰冷的寂静。


    张艳红走进去,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她不敢坐主位,甚至不敢坐得离主位太近。她将U盘和文件夹放在面前的桌上,双手交握,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看着墙壁上的时钟,秒针一格一格,不紧不慢地跳动,每一下,都仿佛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三点整。


    会议室的门,被准时推开。


    进来的,是林薇。她依旧是一身得体的深色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表情平静无波,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和一支笔。


    张艳红连忙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林、林特助。” 她声音干涩地打招呼。


    林薇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她的目光在张艳红苍白憔悴的脸上停顿了半秒,随即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坐吧。” 她走到会议桌主位旁的一个位置坐下,既非主位,也非客位,一个便于观察和记录的位置。她没有看张艳红带来的U盘和文件夹,而是先将自己的平板电脑和笔放在桌上,然后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支精致低调的腕表。


    “我们开始吧。” 林薇的声音平稳、清晰,没有任何废话,“韩总对这次试点项目的初期调研很重视,希望了解目前的进展、遇到的困难,以及下一步计划。你有十五分钟时间,简要汇报你的工作进度、初步发现,以及接下来的安排。之后,我会提几个问题。”


    “是,林特助。” 张艳红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手忙脚乱地拿起U盘,插进连接投影仪的电脑接口。因为紧张,手抖得厉害,第一次甚至没插准。她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敢看林薇的表情,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第二次才成功插好。


    投影仪启动,幕布亮起。她找到文件,双击打开。


    她那简陋、粗糙、充满了不规范的图形和幼稚文字的PPT首页,被放大投射在洁白的幕布上。标题字体大小不一,配色是默认的蓝白,毫无设计感,甚至有一处明显的拼写错误(她把“流程”打成了“流徎”),在巨大的幕布上,显得格外刺眼。


    张艳红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凉地褪去,留下满身粘腻的冷汗。她竟然没有发现这个错误!在最终检查了无数遍之后,竟然还有这么低级的错误!


    她的喉咙发紧,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但看到林薇那平静无波、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解释和道歉,在此刻,只会显得更加无能。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个刺眼的错别字,用颤抖的声音,开始按照她预先练习过无数遍(尽管每次练习都磕磕巴巴)的思路,进行汇报。


    “……我、我选择从行政部内部的‘办公用品采购与领用流程’入手,因为、因为这是我日常工作中接触最多、感受也最直接的流程……” 她的声音起初干涩、紧绷,语速过快,好几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不敢看林薇,只能死死盯着幕布上自己制作的、歪歪扭扭的流程图,仿佛那能给她一些支撑。


    她开始介绍她“绘制”的流程图,解释每一个方框和箭头的含义,讲述她如何“梳理”出关键节点。她的描述混乱,逻辑不清,许多地方用词不当,甚至自相矛盾。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烧,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然后,她开始展示她收集的“痛点”和“问题”。她念出那些从同事零星抱怨和自己观察中总结出来的关键词:“申请单复杂”、“审批慢”、“采购周期长”、“库存不准”……每念出一个,都感觉像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毫无新意的常识,苍白无力。当她试图引用那几个她“估测”的数据时,更是心虚得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关于、关于平均耗时,我、我根据经手的单据,粗略估算大概在3到5个工作日……错误率,可能、可能10%到15%……” 她自己都听出了这些数据的不确定和不可靠。


    最后,她硬着头皮,开始讲她那两条“改进建议”。声音已经低如蚊蚋,带着明显的、自我怀疑的颤音。


    “……所以,我初步想到,或许可以、可以从两个方面尝试优化……一是简化申请单设计,减少错误……二是,建立一个简单的、共享的库存看板,提高透明度……” 她的解释空洞,对“潜在效益”的阐述流于表面,对“可能挑战”的认识也极为肤浅,完全没有触及任何实质性的资源、技术或组织变革的难点。


    整个汇报过程,磕磕绊绊,漏洞百出,充满了不确定的词汇“大概”、“可能”、“我觉得”、“似乎”。十五分钟的时间,她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几乎无话可说,草草结束。最后,她低着头,盯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双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汇报完了。请、请林特助指正。”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投影仪散热风扇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和她自己因为紧张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林薇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在她汇报的过程中,林薇的笔尖,偶尔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轻轻点触,似乎在做着简单的记录。但那记录的内容是什么,是认可,是批评,还是仅仅在标记她逻辑混乱和错误的地方?张艳红不敢猜测。


    沉默持续了大约半分钟。对张艳红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都在凌迟着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终于,林薇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张艳红。那目光并不锐利,没有嘲讽,也没有怒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就事论事的审视,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绝对上位者的平静。


    “你的汇报,我大致听完了。” 林薇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测量,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首先,关于你选择从‘办公用品采购与领用’这个流程切入,方向没有问题。这是行政支持中最基础、最高频的流程之一,优化价值明确。”


    张艳红的心,因为这句看似肯定的开头,微微提起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但下一秒,这丝希望就被毫不留情地击碎。


    “但是,” 林薇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那个转折词,却让张艳红的心猛地一沉,“从你呈现的内容来看,这份‘初步调研’,存在几个根本性的问题。”


    林薇的目光扫过幕布上那份粗糙的PPT,然后重新落回张艳红瞬间惨白的脸上。


    “第一,逻辑混乱,缺乏框架。你只是罗列了你观察到的、或者听说的‘问题点’,但没有对问题进行系统性归因。是流程设计缺陷?是执行层面的人员操作问题?是系统工具落后?还是部门协同不畅?你所谓的‘流程图’,只是简单步骤的堆砌,没有体现出权责边界、信息流、审批流和异常处理路径。没有清晰的逻辑框架,你的‘问题清单’就是一堆散沙,无法为后续分析提供有效支撑。”


    “第二,数据支撑严重不足,且来源、方法完全不透明。‘大概’、‘可能’、‘我估算’这样的词汇,不应该出现在一份试图为决策提供依据的报告中。你提到的‘3-5个工作日’,是基于多少样本量?覆盖了哪些类型的申请?是否区分了常规采购和紧急采购?‘10%-15%的错误率’,具体指哪种错误?是填写错误,还是审批错误,或是其他?你的估算方法是什么?抽样?还是全量统计?没有可靠的数据来源和科学的分析方法,你的所有‘发现’都只是主观感受,缺乏说服力,更无法进行量化评估和效益测算。”


    “第三,改进建议流于表面,缺乏可行性和深度思考。‘简化申请单’、‘建立共享看板’,这几乎是任何一个有基本办公经验的人都能想到的、最表层的改进点子。但你没有深入下去:申请单具体如何简化?简化哪些字段?为什么简化这些字段能降低错误率?预期降低多少?需要投入多少IT资源?‘共享看板’以什么形式实现?谁来维护数据准确性?更新频率如何设定?如何确保各部门按要求使用?可能遇到的阻力是什么?如何解决?你所谓的‘可能挑战’,仅仅停留在‘需要培训’、‘改变习惯’这样的层面,完全没有触及核心的资源冲突、权责划分和潜在的变革风险。”


    林薇一条一条,清晰、冷静、有条不紊地指出她汇报中的问题。没有提高声调,没有掺杂个人情绪,只是用最客观、最专业的语言,将她那点可怜的努力成果,剖析得体无完肤,暴露其下所有的苍白、幼稚和不堪一击。


    张艳红的头越垂越低,脸色从惨白转为一种死灰。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粘腻。她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带来尖锐的疼痛。她想反驳,想辩解,想说她已经尽力了,想说她没有资源、没有经验、没有时间……但所有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都化为了更深的绝望和难堪。因为林薇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她的报告,就是如此不堪。


    “第四,” 林薇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最后的判决,敲打下来,“你没有展现出应有的、面对挑战时的主动性和解决问题的思路。你只是被动地描述了现状,罗列了问题,提出了两个常识性的、未经深入思考的点子。在整个汇报中,我没有听到你对于‘如何克服这些困难’、‘如何获取更有效的数据’、‘如何将粗浅的想法转化为可落地的方案’有任何实质性的思考或行动计划。你给我的感觉是,你被这个任务吓住了,或者困住了,只是在机械地、勉强地应付要求,而不是真正地在尝试‘解决问题’。”


    林薇停顿了一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张艳红,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强撑的躯壳,看到她内里的慌乱、无力和绝望。


    “张艳红,” 林薇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变化,那是一种近乎于“陈述事实”的、冰冷的、最终的总结,“韩总将这项任务交给你,是希望看到你突破现有工作模式的局限性,展现出系统思考、主动挖掘问题和探索解决方案的潜力。但截至目前,你提交的这份东西,以及你刚才的汇报,没有达到这个预期。它甚至,还达不到作为一份合格‘基础素材’的要求。”


    张艳红猛地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伪装,被彻底撕碎。最后的侥幸,被无情碾灭。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瘫软在椅子上。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果然,还是不行。在韩丽梅和林薇这样的人眼中,她的努力,她的挣扎,她熬过的夜,她鼓起的勇气,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毫无价值的、可笑的挣扎。


    然而,就在她以为审判已经结束,等待最后一句“你可以回去了,后续等待通知”时,林薇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意味。那并非嘲讽,也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转述,转述某个更高级意志的、不容置疑的准则。


    “韩总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林薇说,目光平静地落在张艳红那低垂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头顶。


    张艳红浑身一颤,几乎是强迫自己,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了头,看向林薇。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空洞。


    林薇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却又带着千钧重压般地,将那句话复述出来:


    “记住,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困难。”


    “在结果出来之前,所有的困难,都只是你需要去克服和解决的问题本身,而不是你拿来解释结果不如预期的理由。”


    “如果被困难挡住,那就想办法绕过去,跨过去,或者,把它拆掉。”


    “如果暂时没有思路,就去学,去问,去尝试,哪怕试错。”


    “但不要站在原地,告诉我,这件事有多难。”


    “因为,那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话音落下。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句“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困难”,像一道冰冷的、无形的鞭子,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反复抽打在张艳红的意识深处,留下火辣辣的、耻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痛楚。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自以为已经麻木的心上。


    困难?是的,她有无数的困难。没有经验,没有资源,没有时间,没有支持,甚至没有勇气。在过去一周的每一个深夜里,这些“困难”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哭泣,想要跑到韩丽梅面前,嘶喊着告诉她:“我做不到!这太难了!放过我吧!”


    但韩丽梅,通过林薇,用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堵死了这条路。


    “不要站在原地,告诉我,这件事有多难。”


    “那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要听困难。她只要结果。


    要么,你拿出她认可的结果。


    要么,你就带着你的“困难”,和“不符合预期”的评估,离开。


    没有第三条路。


    张艳红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林薇那番冷静的剖析,和最后转述的那句冰冷的话,将她过去一周所有微不足道的努力、所有深夜的挣扎、所有鼓起的勇气、所有残存的侥幸,都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她仿佛能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崩塌的声音。


    但同时,在那片彻底的、冰冷的废墟之上,某种更加极端、更加决绝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不是希望,不是勇气。


    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连诉说“困难”的权利都被剥夺后,从绝望最深处滋生出来的、近乎自毁的、冰冷的……狠劲。


    既然“困难”没有意义。


    既然“解释”不被接受。


    既然只剩下“结果”这一条路。


    那么……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低下头,看向自己因为用力而指甲掐进掌心的双手。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让她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残忍的清醒。


    林薇已经收起了平板电脑和笔,似乎准备结束这次汇报。但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张艳红身上,仿佛在等待她的反应,或者,只是出于某种程序性的观察。


    张艳红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抬起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睛依旧布满血丝,但眼神深处,那濒临崩溃的空洞,似乎被某种更加坚硬、也更加黑暗的东西,暂时填满了。


    她没有看林薇,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份可怜的、只有三页纸的汇报摘要上。然后,她用一种异常干涩、嘶哑,却不再颤抖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


    “谢谢林特助……指正。”


    “我会……重新梳理。按照您……和韩总的要求。”


    “两周时间……我会……交出一份新的报告。”


    她没有说“我会努力”,也没有说“我尽力”。她只是说,“我会……交出一份新的报告。”


    一个陈述句。一个承诺。一个被逼到绝境、放弃所有幻想、抛弃所有软弱、甚至抛弃了对“困难”的感知之后,只剩下冰冷、麻木、向死而生的……行动宣告。


    林薇看着她,那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又迅速湮灭。她没有对张艳红的表态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好。” 林薇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期待你下一次的汇报。时间还是两周后,具体安排我会提前通知你。”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东西,不再看张艳红一眼,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会议室。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


    将张艳红一个人,留在了这间冰冷、空旷、仿佛还回荡着那句“我要的是结果,不是困难”的、令人窒息的房间里。


    张艳红没有立刻动。


    她像一尊失去生命的石像,僵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洁白的投影幕布。幕布上,还停留着她那份粗糙、幼稚、充满了错漏的PPT的最后一页,上面是她那两条苍白可笑的“改进建议”。


    许久,许久。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握住了桌上的鼠标。


    光标移动,点下了那个红色的、关闭文件的“X”。


    屏幕暗下,投影幕布恢复了冰冷的洁白。


    像一张白纸。


    一张等待着被重新书写、描绘,却不知最终是绽放出绚烂的图案,还是被更深的污迹和绝望彻底覆盖的、残酷的白纸。


    而这一次,她连诉说“这张纸太难画”的权利,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