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祭灵
作品:《神宇毒宗》 东方既白,天际线处漫开一抹鱼肚似的淡青,渐次渗入夜色的残幕。泠泫静立彭羽身侧,衣袂被晨风撩起细微的褶皱。他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轮廓,沉默如一口深井。彭羽那句“那几个地方”在他心底投下一枚石子,涟漪缓慢地荡开——一路往回,目标,正是琰国。
琰国。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滚过,便带起一阵铁锈与旧梦交织的气味。那里埋着的岂止是麻烦,更像一段未曾愈合的伤,一道刻在国运命脉上的陈旧咒痕。他收回目光,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仿佛已将千里之外的纷扰尽数收纳,只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予以回应。
几乎在同一时刻,陵国极西的边境。
风在这里失去了方向,只会低低呜咽,卷起干燥的尘与零星残叶。目光所及,是一片近乎无垠的、沉默的赭黄。唯有无数坟茔参差隆起,像大地皮肤上难以愈合的疮疤,又像是一部沉埋于地下的、无人能解的无字史书。时值深秋,墓区边缘野菊开得疯癫,簇簇拥拥,金黄得有些刺眼,又有些颓唐,为这无尽的死寂平添了几分悖谬的喧嚣。
一道孤影踩着砂砾与衰草,无声无息地步入这片生死交界之地。是彭言墨。她未着宫装华服,只一袭最简单的玄色劲装,长发以木簪束起,露出清晰而略显冷冽的侧脸轮廓。她走得很慢,目光掠过一座座无名或有名的碑石,最终停留在一座不算起眼的青石墓碑前。碑上无过多雕饰,只深刻着两个字:萧袍。
她在墓前静立片刻,如同对峙,又似一种无言的勘验。然后,她拂去石阶上的浮尘,席地而坐,姿态里有一种与这荒寂之地奇异的融洽。
“萧袍,”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空旷中散开,“陵国使臣。”
念出这个头衔,她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嘲笑的弧度。元虚境界的修士,堂堂国使,本该光芒加身,前程万里,最终却落得尸骨无存,仅以此一冢衣冠,与这遍野孤魂为伴。命运之翻云覆雨,莫过于此。
她从随身的布囊中取出一只粗陶酒壶,两只同色的陶杯。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清亮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泠泠声响,酒香悄然逸出,暂时驱散了周遭那股属于泥土与腐朽的沉郁。
一杯,被她稳稳倾洒在墓碑根基的泥土上。酒水迅速渗入,留下深色的痕迹,像一声短暂而无言的叹息。
另一杯,她举至唇边,仰首饮尽。喉间微动,一线热意自肺腑升起,冲淡了些许墓区特有的阴寒。
“几年了,”她望着墓碑,仿佛那石头能听懂人言,“总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候来。不是身不由己,便是心未定。”
“但当你的消息传来后,我去了一趟。”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沿,“去找了那对狼狈为奸、将你推入死局的‘故人’。”
风忽然大了一些,卷起她的发丝和衣角,也拂过满地菊花,掀起一片窸窣碎响,如同无数声低语。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行灭门之事。”她的声音平静依旧,可这平静之下,却似有暗流湍急,“两个门派,上下一千七百三十二口,鸡犬未留。”
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目光从墓碑移开,投向远处起伏的坟丘与天际浑浊的交界线。良久,才再次开口,声音里渗入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颤。
“事情做时,只觉得快意,觉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剑光起落间,什么元灵元虚,与凡人血肉也无甚区别。”她举起空杯,对着稀薄的天光看了看,“可当一切尘埃落定,血腥气被风吹散,独自站在那片死寂的废墟里时...”
她轻轻放下杯子,双手平置于膝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白皙,修长,指腹与虎口覆着经年练剑留下的薄茧,此刻却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内里曾经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她缓缓合拢手掌,仿佛要握住那段已然过去的恐惧与空洞,“不是怕,也不是悔。而是...一种剥离之后的冷。原来夺走那么多性命,即便他们皆有其取死之道,事后留给行刑者的,并非酣畅,而是一种掏空般的虚乏,与浸入骨髓的寒意。”
她再次拿起酒壶,为自己续上一杯,却没有立刻喝。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
“说来可笑,你我之间,瓜葛其实浅得很。”她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一点追忆的恍惚,“不过就是那几日的光景。你不知怎么就认定了我,执拗得很,连同令小修那家伙,一左一右,闹出好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公平竞争’。”
回忆起那段短暂而鲜明的时光,她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真实的、极浅的笑意。那笑意如冰原上偶然绽放的小花,虽淡,却瞬间驱散了她周身萦绕的沉郁死气。
“那几日,倒是我许多年来,最不需设防、最快活的几日。”她饮下第二杯酒,暖意再次蔓延,“不必算计权衡,不必时刻警惕。只看你们两个如同少年人般较劲,听些不着边际的傻话,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纷争、所有的宿命,都暂时与我们无关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对着墓碑,像是与老友闲谈,将那些琐碎的、明亮的记忆碎片娓娓道来:萧袍故作严肃却总藏不住局促的邀约,令小修花样百出却时常弄巧成拙的“献宝”,边城酒肆里喧闹的赌酒,月下并骑时无意间触及又迅速分开的手指...细节一点点铺陈,那个已然逝去之人的形象,在这荒坟野菊之间,竟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不知不觉,日头已悄然偏西,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与墓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粗陶壶中的酒已见了底。
彭言墨站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土。脸上那点微醺的暖意与笑意渐渐收敛,恢复成惯常的清冽。只是眼底深处,那份沉重似乎被诉说过后,略略化开了一些。
“该走了。”她对着墓碑说道。
暮色如氤氲的墨,缓缓浸透了墓区上空的天穹。彭言墨正欲离去,忽见一道淡青色的身影,自苍茫暮色中悄然浮现。
那是个少女。
她一身衣衫是极浅的青色,料子寻常,并非法衣云锦,宽大的袖口与裙裾在傍晚微凉的风里无声飘拂,像一片伶仃的、随时会散去的薄雾。她怀中抱着一束初绽的素心兰,低着头,脚步轻缓地沿着青石小径走来。
彭言墨目光微凝,心底掠过一丝讶异——这少女周身气息清澈得近乎虚无,竟是个毫无灵力波动的凡人。
此地葬的多是修行有成的修士,亦或是对宗门,国家有殊勋之人。陵园四周,历代先贤布下的无形禁制层层叠叠,虽因年代久远有所衰减,却也绝非凡人血肉之躯能够踏入。彭言墨自身已达元虚之境,神与气合,丹元稳固,方可如流水漫过砾石般自然穿过这些屏障。而这少女...她如何进来的?莫非,她本就栖身于此间?
少女似乎全然未曾察觉彭言墨的存在。她径直走到一座朴素的青石碑前,那正是萧袍的长眠之所。碑前湿润的泥土上,酒渍犹存,在渐暗的天光下泛着微亮的暗色。少女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片酒渍上停留了一瞬,眼底似有极淡的疑惑漾开,旋即又归于沉寂。她未深究,只是俯身,极其轻柔地将那束素心兰放在碑座之下,白瓣黄蕊,沾着些许夜露,格外素净。
接着,她便在碑前静静立着,仿佛成了一尊玉像。晚风拂动她的发丝与衣角,也送来她低低的、近乎呢喃的话语。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听不真切,只断续捕捉到几个词,“...来看你了”、“...那边还好么”、“...花开了”。不像祭奠,倒像是熟稔之人久别重逢后,絮絮地说些家常。
彭言墨隐在数丈外一株古松的阴影里,气息敛至若有若无。她凝视着少女单薄的背影,心中疑窦渐深。萧袍独来独往,未曾听闻有血脉亲眷在世。这少女是何人?看年岁不过二八,与萧袍又能有何渊源?
天色又暗了一层,陵园内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雾霭,缠绕在碑林与松柏之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凉之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悄然贴上衣衫,渗入肌骨。彭言墨微微蹙眉。
以她元虚境的修为,应是寒暑不侵,寻常阴邪秽气更是近身即被护体真元化去。然而此刻这股凉意却有些不同,它并不猛烈,也无邪祟凶煞之感,只是如附骨之疽,丝丝缕缕,透过真元的缝隙,缠绕上来,带来一种空寂的、直透神魂深处的寒意。
并非恐惧。修行至今二十多年,妖鬼精怪见过不少,幽冥之界也非全然陌生。这只是一种...源自这片沉眠之地本身,混合着无数逝者残念与岁月尘灰的、纯粹的“冷”。
彭言墨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在对碑低语的青衣少女,不再停留,身形一晃,便如一滴水汇入夜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回到过云宗时,已是子夜。群峰寂寂,星斗阑干。唯有主峰之巅,宗主殿的轩窗内,依然透出温暖而稳定的明黄色光束,如同这片浩瀚山夜里唯一醒着的眼睛。
殿内陈设清雅,玉炉吐着宁神的幽香。刘天雪一袭常服,正于灯下翻阅着一卷古籍,乌发未束,随意披散肩头。感应到空间细微的波动,她抬起头,恰见彭言墨的身影自虚无中缓缓凝实。
“姐姐?”刘天雪放下书卷,眸光在彭言墨身上一转,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协。她起身走近,黛眉微蹙,语气里带着确凿的审慎,“你身上...沾了‘鬼灵之气’?这般精纯阴郁,非寻常墓地能有。你去墓区了?”
“鬼灵之气?”彭言墨恍然。难怪那阴凉之感挥之不去,即便以真元涤荡周身,归来途中依旧觉得灵台蒙着一层薄纱似的清寒。原来并非错觉,而是真有东西依附了上来。此气不伤肉身,专侵神魂,若放任不管,时日久了,恐会损及道基,令人神思倦怠,灵觉蒙尘。
她不再多言,于殿中就地盘膝,虚悬半寸。心念一动,丹田之中磅礴如海的真元骤然沸腾,化作无数道炽亮纯阳的洪流,轰然爆发!衣衫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强横的气息瞬间充斥殿阁每一个角落,灯火为之剧烈摇曳。
与此同时,一声清越剑鸣自她体内响起,凛冽如万古寒泉。只见一道湛然清光透体而出,正是昔日庆阳真人赐下的那柄“破邪”古剑。剑身狭长,光华内蕴,此刻感受到主人心意与周遭阴郁之气,自行苏醒,悬浮于彭言墨头顶三尺之处,发出嗡嗡低吟。
彭言墨双眸睁开,眼中神光如电。她并指如剑,凌空向自身虚虚一划,指尖牵引着古剑的沛然剑气,口中清叱:“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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