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樊笼
作品:《谋天录》 “梦甜罗”花粉之事,虽被及时扼杀于萌芽,却在清凉山别院内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那匣来自镇江府的文书被秘密处理,相关经手人员被赵铁鹰以各种理由隔离审查,最终揪出了一个与江南某家有南洋背景的商行过从甚密的书吏。
书吏受不住讯问,承认受人重金贿赂,将“一点添了南洋香料的问候信”混入例行公文中,至于信的内容和香料的具体作用,他一概不知,只以为是寻常的“雅贿”。
线索到此似乎断了,指向一个模糊的江南利益集团,却难以直接与远在山东海外的范同挂钩。
但这已足够。
陈策的指令变得更为冷硬:所有送入别院的文书、物品,无论来源,必须先经设在院外新设的“验看房”,由专人以特定流程查验,确认无误后,方可由指定人员送入内院。
每日的食材、饮水、药材,亦有一套独立的供应和检验体系,与外界彻底隔绝。
阿丑的生活,骤然被套上了一层致密而冰冷的保护壳,或者说——樊笼。
她不再被允许接触任何未经彻底检查的外来物件,连昔日整理文书的耳房也暂时封闭。
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内院的几个固定区域,若要前往书斋或药圃,必有影七安排的、沉默而警惕的女卫寸步不离地跟随。
陈策依旧每日午后在小暖阁教她读书识字,但授课时,暖阁外的廊下必定守着人,连送茶点的仆役都换成了绝对可靠的面孔。
这种被严密监控、与世隔绝的感觉,并不好受。
阿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精心呵护在琉璃罩里的雀鸟,安全,却失去了天空。
她明白这是先生的保护,理智上感激,但情感上,却时常感到一种无声的窒息。
她开始更频繁地梦见过去,梦见那些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却无人问津的日子,那时虽然苦,但至少呼吸是自由的。
这日授课,讲的是《诗经》中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陈策的声音依旧平稳,讲解着诗句中的意境与追寻的怅惘。
阿丑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院墙高耸,隔绝了外间的市声与人影,只有几株高大的槐树将枝叶探过墙头,在风中微微摇曳。
那墙外的世界,如今对她而言,竟也成了“在水一方”的遥远所在。
“阿丑。”陈策的声音将她唤回。
她连忙收敛心神:“先生。”
“心不在焉。”陈策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可是觉得闷了?”
阿丑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隐瞒,轻轻点了点头:“是有些。整日在这院子里,见不到日升月落以外的东西,好像……与世隔绝了。”
陈策沉默片刻,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范同手段阴毒,无孔不入,不得不防。”
“阿丑明白。”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只是……阿丑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为先生分忧,反而成了累赘,要这么多人守着,耗费这么多心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责与沮丧。
陈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和紧抿的嘴唇,心中那处不常被触及的柔软角落,似乎又被轻轻戳了一下。
他知道这种保护的副作用,但权衡之下,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只是,看着她日渐沉默、眉宇间笼罩的轻郁,他发觉自己并不愿见到她如此。
“你不是累赘。”他忽然道,声音比平时缓和了些,“若非你机警,此刻别院早已生乱。你的细心与警觉,便是最大的用处。”
阿丑抬起头,眼中有些惊讶,随即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她没想到会得到先生这样的肯定。
“至于闷……”陈策略一沉吟,“从明日起,你可以去藏书阁。那里存书颇丰,经史子集、地理杂记、医药农工皆有。你可以随意翻阅,若有不解,可记下来问我。那里相对独立,防卫亦可周全。”
藏书阁!
阿丑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是别院内除了澄心堂和小暖阁外,她唯一未被禁止进入,却因平日忙碌和身份所限,从未踏足的地方。
听说里面藏书万卷,是先生平日查阅资料、静思之处。
“真的可以吗?”她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雀跃。
“嗯。”陈策点头,“但要记住,只能去藏书阁,不可去附属的编校房或相邻的院落。影七会安排人随行。”
“阿丑遵命!多谢先生!”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浅淡,却如阴云间隙透出的阳光,瞬间点亮了她的眉眼。
陈策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那点因局势紧绷而带来的郁气,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他忽然觉得,让她多些自在,或许比将她彻底锁在方寸之地,更能让她安心,也……更能让他安心。
翌日,阿丑在两名女卫的陪同下,第一次踏入了藏书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阁楼高大深邃,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淡淡樟木的香气。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插满了各种书籍,有些是崭新的刻本,更多的是纸页泛黄、边角磨损的古籍抄本。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静谧而庄严。
阿丑站在门口,几乎被这浩瀚的书海震慑住,一时忘了呼吸。
对她而言,识字已是天大的恩赐,如今竟能置身于如此多的书籍之中,那种冲击难以言喻。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指尖轻轻拂过书脊,感受着那粗糙或光滑的触感。
她不敢随意抽取,只沿着书架慢慢看过去,辨认着书签上的分类和书名。
经部、史部、子部、集部……还有专门存放舆图、医药、农政、匠作等“杂学”的区域。
她最终在“医药”和“地理”之间的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不少关于各地物产、风土人情的志书,也有讲述海外番国、奇风异俗的杂记。
她想起了“梦甜罗”,想起了南洋,想起了范同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或许,多了解一些这些“外面”的事情,也能多一分警醒?
她踮起脚尖,小心地抽出了一本看起来不算太厚的《海国逸闻录》,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书案前坐下。
女卫无声地退到门口守卫。
书是手抄本,字迹不算工整,但内容却光怪陆离,讲述了南海诸岛的传说、物产,以及一些商船水手的见闻。
阿丑读得很慢,许多地名和物产名称闻所未闻,但她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透过这些文字,触摸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在书页翻动声中流逝。
直到女卫轻声提醒时辰不早,阿丑才恍然惊觉,连忙将书放回原处,依依不舍地离开。
自此,藏书阁成了阿丑每日除了固定课业和事务外,最期待的所在。
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书中的知识。
她读地方志,了解大楚山河;读医药书,辨识更多草药毒物;读海外见闻,想象着波涛之外的天地。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识字,开始尝试理解文字背后的逻辑、因果与智慧。
遇到难解之处,她便仔细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待到午后授课时向陈策请教。
陈策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她提出的问题不再局限于字面,开始涉及地理沿革、物产特性、甚至一些简单的逻辑推理。
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沉静专注,言谈间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底气。
那种因困于樊笼而产生的郁气,被求知欲悄然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蓬勃生长的力量。
偶尔,在授课结束后,陈策会问起她今日在藏书阁读了什么,有何感想。
阿丑便会眼睛发亮,尽量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稚嫩,却充满真诚的思考。
陈策通常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拨一二,目光却会在她不注意时,长久地停留在她因谈论喜爱事物而微微发光的脸上。
他发现,这样的阿丑,似乎比那个总是小心翼翼、低眉顺目的她,更生动,也更……吸引人。
那是一种不同于权势、不同于谋略、纯粹源于生命本身向上生长的力量,在这肃杀而紧张的时局中,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让他……心绪微澜。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赵铁鹰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吕宋那边被雇佣的亡命徒似乎分成了数批,搭乘不同的船只,以各种伪装身份,正朝着大楚沿海不同方向分散潜入。
而江南几大港口,近期都出现了几起不大不小的“意外”——或是码头货物堆放不当引起的小范围混乱,或是市舶司文书登记出现难以查证的疏漏,或是有来历不明的流浪者、乞丐在港口周边徘徊,虽未造成实质损害,却像不断试探的触角,搅得人心不宁。
范同的“暗渡”之计,显然正在多点铺开,不求一击致命,但求处处点火,制造持续的紧张和混乱,消耗南唐的防卫精力和资源,同时寻找真正的突破口。
陈策站在澄心堂的巨幅海疆图前,目光冷冽。
他知道,与范同的这场较量,已从河北的明争、山东的暗斗、江南的渗透,进入了更复杂、更考验耐力和全局掌控力的阶段——全面防御与反制。
而阿丑,这个被他置于重重保护之下的女子,却在这无形的战场边缘,以自己的方式,悄然生长,如同石缝中努力探向阳光的藤蔓,柔弱,却坚韧。
樊笼困住了她的身体,却似乎未能禁锢她不断向外探索、向上生长的心。
这份变化,陈策看在眼里,心中那处冰封的角落,似乎也因这抹不屈的绿意,而松动了一丝裂痕。
只是,这裂痕之下,是更深的忧虑,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也尚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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