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惊弦

作品:《谋天录

    别院的防卫悄然收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虽未发出声响,却绷着一触即发的张力。


    影七亲自调整了暗哨的位置与轮换频率,连洒扫庭院的仆役,都换上了更可靠的面孔。


    阿丑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限定在内院,外出需有影七指定的女卫陪同。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每日的课业和事务完成得更加一丝不苟,只在夜深人静、确认陈策书房灯火未熄时,会默默炖上一盅安神的甜汤,托亲卫送进去。


    陈策的生活似乎与往常无异。


    白日里,他依旧在澄心堂处理海量的军政文书,接见各方来人,运筹帷幄。


    午后,只要得空,小暖阁的授业也未曾间断。


    只是讲解《三十六计》或分析北地战报时,他的眼神偶尔会掠过窗外,掠过庭院中那些看似寻常的角落,掠过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目的阿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利与评估。


    这日,讲的是“反间计”。


    “……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陈策的声音在暖阁中回响,“使敌之疑,为我所用。范同此前在河北、山东所用,多有此计痕迹。然用间者,亦易为间所伤。关键在于,如何辨别真伪,如何掌控传递信息之渠道。”


    阿丑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先生,那如果……传递信息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传的是假消息呢?”


    陈策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赞许:“问得好。此乃‘死间’,代价最大,亦最难防备。范同惯用此道,以人命为饵,以忠诚为锁。”


    阿丑心中一寒,想起赵疤瘌,想起那些可能被范同利用而不知情的棋子。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先生为何近日格外凝重。


    范同就像一条藏在阴影里的毒蛇,你不知他会从哪个方向弹出毒牙,甚至不知他是否已经在你身边布下了致命的陷阱。


    课业结束,陈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一角新移栽的几丛翠竹,忽然道:“阿丑,你觉得这别院,与两年前你刚来时,有何不同?”


    阿丑一愣,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树更高了,花更多了。人……好像也更静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但阿丑觉得,院墙好像……变厚了。”


    陈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变厚了?”


    “嗯。”阿丑点头,声音很轻,“不是真的墙变厚了。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这里和外面隔得更开了。以前还能隐约听到街市的声音,现在……好像更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有点……心里发紧。”


    她的感知远比陈策预想的更敏锐。


    这不只是防卫加强带来的物理隔绝感,更是一种对潜在危险的本能直觉。


    陈策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天下未定,谨慎些总是好的。”


    阿丑低下头:“阿丑明白。阿丑会小心的,绝不给先生添乱。”


    她的懂事与敏锐,让陈策既觉欣慰,又莫名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本该将她护在绝对安全的羽翼之下,免受任何风雨侵扰。


    可身处漩涡中心,又哪有真正的净土?连他自己,不也是时刻行走在刀锋之上?


    “去做事吧。”他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阿丑行礼退下。


    陈策独自在暖阁中又站了片刻,直到影七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先生,刚接到江南飞鸽传书。明州港市舶司,三日前夜间,一处存放南洋香料的临时库房失火,火势不大,很快扑灭,损失轻微。但起火原因蹊跷,非天干物燥,也非烛火引燃,倒像是……有人故意用特制的缓燃之物引发,意在制造混乱,转移视线。当夜码头值班簿记,丢失了一页。”


    陈策眼神陡然锐利:“丢失的那页,记录了什么?”


    “主要是当日傍晚至子时,进出港的中小型船只名录及货物简要。已令明州详查,但港口每日船只往来如梭,且簿记简略,追查不易。”


    “南洋香料库房……转移视线……”陈策走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范同的目标,果然在江南。一场小火,一页记录,他想掩盖什么?又或者,想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明州港?”


    “先生,是否加强明州及周边港口的盘查?”


    “不。”陈策摇头,“他既想让我们注意明州,我们便偏不注意。传令,明州港一切如常,暗中排查即可,不必大张旗鼓。反而要加大对泉州、广州,乃至长江内河重要码头的监控,尤其是对来自吕宋、琉球方向,但最终目的地并非明州的船只,严加查验。同时,让我们在南洋的人,加紧追查那批被雇佣者的下落和任务内容。”


    他顿了顿,又道:“别院这边,再查一遍。所有近期入院的物品、人员,包括每日的食材、饮水、药材,全部重新筛查。尤其是阿丑姑娘接触过的一切。”


    “是!”影七领命,迟疑了一下,“先生,阿丑姑娘近日并无异常,出入皆有我们的人暗中跟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知道。”陈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有丝毫疏漏。范同若真要动手,绝不会是明刀明枪。”


    数日后,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阿丑照例在整理澄心堂一侧耳房内的文书归档。


    这些多是非核心的往来信件、各地风情汇报、以及一些旧档,陈策允许她接触,既是信任,也是一种锻炼。


    她做事仔细,每份文书都要大致浏览,分门别类。


    今日整理的是一匣来自江南各州县的例行民生汇报,内容琐碎,无非是雨水田粮、市价民情。


    忽然,一份夹在镇江府报中的私信吸引了她的注意。


    信纸质地普通,字迹也寻常,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商号名,内容是向金陵某位致仕官员问候,并附赠一些“家乡土仪”,其中提到“新得南洋奇香数两,味甘而性烈,有安神奇效,已随信附上少许,请老大人品鉴”。


    南洋奇香?安神?


    阿丑的心猛地一跳。


    她立刻想起前几日先生课上提到的“死间”,想起明州港那场蹊跷的火和丢失的簿记页。


    这封信本身毫无问题,赠礼也是常情,但“南洋奇香”和“安神”这几个字,此刻在她眼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没有声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将这份汇报和夹带的私信原样放好,标记了一个不显眼的记号。


    然后,她继续整理其他文书,动作如常,只是心跳得厉害。


    待到将所有文书整理完毕,放入柜中上锁后,她才快步走向澄心堂。


    陈策正在与吴文远商议江淮漕运改制之事,见阿丑未经通传径直进来,脸上带着罕见的急切,两人都停了下来。


    “先生,”阿丑顾不上行礼,将发现快速而清晰地禀报了一遍,末了道,“阿丑觉得……那‘奇香’,或许有问题。”


    吴文远脸色微变,看向陈策。


    陈策神色不变,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


    “信在何处?”


    “已放回原处,做了记号。”


    陈策对吴文远道:“文远,你去请李郎中,带上验毒之物,速至耳房。不要惊动他人。”又对阿丑道:“带路。”


    耳房内,李郎中小心翼翼地用银针、药水检验了那份私信和信笺,尤其是信纸折叠的缝隙和可能沾染香料的位置。


    片刻后,他抬起头,神色凝重:“先生,信纸本身无毒,但折叠处及边缘,沾染了极微量的‘梦甜罗’花粉。此物产于南洋雨林深处,气味甘甜,有强烈致幻、安神之效,但若剂量稍大,或长期嗅闻,会使人精神涣散,产生幻觉,乃至心智受损。因其罕见,中原医者多不识。”


    陈策眼中寒芒大盛。


    好一个“南洋奇香”!


    好一个“安神奇效”!


    这封信,连同那可能真的附赠了的“香料”,目标根本不是那位致仕官员,而是可能接触到这匣文书的——阿丑!


    或者,任何一个在陈策身边整理文书的人!


    若非阿丑心思细腻,又恰好听他讲过“死间”与南洋动向,若非她对“南洋”、“安神”等字眼格外警惕……这微量但长期累积的毒物,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侵蚀她的神智,最终可能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甚至胡言乱语的“疯妇”!


    届时,别院内会生出多少猜疑和混乱?


    又会怎样牵扯他的精力?


    更可怕的是,这毒物并非立刻致命,发作缓慢,难以追溯源头。


    下毒者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具体谁会中毒,只需将“毒信”混入送往陈策处、必经多人手的日常文书中即可。


    这是典型的范同手法——隐蔽、阴毒、利用流程漏洞、不计较具体牺牲品!


    “查!”陈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这匣文书,从镇江府发出,到送入别院,经手的所有人,一个不漏!尤其是近期接触过南洋货物、或有可疑往来的人员。吴文远,你亲自去办。”


    “是!”吴文远领命,匆匆而去。


    李郎中低声道:“阿丑姑娘接触时间短,应无大碍。老夫开一剂清热解毒的方子,连服三日即可。只是……此事需绝对保密,否则恐引起恐慌。”


    陈策点点头,看向阿丑。


    她脸色有些发白,显然被这阴毒的算计吓到了,但眼神还算镇定,没有慌乱失措。


    “你做得很好。”陈策缓缓道,语气是罕见的郑重,“若非你机警,后果不堪设想。”


    阿丑摇摇头,心有余悸:“是先生平日教导,阿丑才留了心。只是……他们为何要针对我?”她问出这句话时,声音有些颤抖,并非完全因为害怕,更多是一种被卷入巨大阴谋的茫然与寒意。


    陈策沉默了片刻,才道:“因为你是离我最近的人之一。伤你,便是乱我心。”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或许,范同也隐约察觉到了阿丑在他心中的些微分量,这分量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却已被敌人视为可攻击的弱点。


    阿丑愣住了。


    因为她……是离先生最近的人?


    所以成了靶子?


    这个认知让她心绪翻腾,既有被牵连的恐惧,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悸动。


    “从今日起,”陈策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接触的任何文书、物品,必须先经影七或李郎中查验。你每日的饮食用药,由小厨房单独制备,专人负责。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再接触任何外来物件。”


    他的安排周密而冷酷,是将她彻底置于保护壳中,也意味着更严密的隔离。


    阿丑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轻声应道:“是,阿丑遵命。”


    她知道,先生是在保护她。


    可这种保护,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她是需要被严密保护、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的弱点,而他是执棋天下、对抗无数明枪暗箭的执棋者。


    惊弦已响,毒矢虽被及时发现挡下,但那绷紧的弦声和凛冽的杀意,却已深深烙印在别院的上空,也烙印在阿丑的心底。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走近先生身边的光芒,也意味着要承受随之而来的、最深沉的阴影与危险。


    而她,又该如何自处?


    是安于被保护的金丝雀,还是……努力长出能稍作抵挡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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