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17章
作品:《蚁鸣》 第17章 鸡脚之势
王旭揣着钥匙来晚一步,牢房和木枷都被急性子的孬货给拆了。
他棒打小鸳鸯,将抱得紧紧的两人扯开,往张叁脸上又捣一拳,这便催着李肆赶紧去更衣。
战时连柴与炭也是短缺品,需节俭用之。府衙的杂役不能给李肆烧一大桶水洗澡,就只端来几盆热水和巾子、皂子,让小奉使大人将就着擦身、洗头。
浴堂内烧了火盆,还算暖和。李肆脱到只剩一条薄裤,用巾子擦了一遍身体,又蹲在地上,满脑袋打上皂子,埋着头等张叁给他冲水。
张叁半盆水下去,淋得他似一只新鲜的小水鬼——湿漉漉的长发又黑又亮,头一抬,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他以前在京师不喜阳光和他人目光,训练时会戴面罩,出营时也会戴一顶帷帽,身上衣衫也裹得严实,再热仍是长袖长裤,因此比旁的军士要白净上许多。这下在牢里又关了两天,更加素白了。
再一换上府衙的小吏衣袄,瞧着不像军士,倒像个善写字的小书童。
只是他一站起来,宽肩长腿,高挑笔挺,确实还是武人模样。
张叁就着剩下半盆水,也囫囵擦了一遍身,趁机将肩伤的药也给换了。他贱名又贱命,特好养活。伤口不几天就结了痂,左臂已经能自在活动,只是一使力容易崩裂伤口,暂时还不太敢用力。
他俩跟在王旭后面,肩并肩地走去西城门。二人都身高过人,仪态挺拔,面相一个俊气一个英锐,瞧着确是一对少年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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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知府在西城门开坛焚香,祭奠亡灵。城墙上挤满了守城的军士。被救回的那几十位俘虏,或伤或残,其中凡是还能站起来的,也都自愿前来,被同袍们搀扶着上了城墙。
章知府命人吊篮下城墙,将孙将军留下的残枪与“孙”字牙旗带了回来,以牙旗包裹残枪,敬在坛前。他发表了一番致歉感怀之言,便在坛前进香,叩首跪拜。众人也都随他一起跪拜。
这一场奠事,并没有作大型的法事,只请了一佛一道两位大师前来诵经。城墙上的军士脱下头胄,放下兵器,沉默地跪伏了一地。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经音沉沉。几抹青烟被狂风吹向苍茫大地。
王旭和张叁李肆也沉默地跪拜在队伍中。李肆在最后一拜时,叩首叩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张叁以为他又要流泪,但见他只是双目微红,面带悲意,一双眼睛又直勾勾地看向章知府的方向。
张叁低声问:“还想揍他么?”并且打定主意,若李肆执意要揍,若自己劝不了也拦不住,便只能帮李肆挟持章知府,俩人就近打开西城门逃走。
李肆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叁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只跪着往他那边挪近了一些,方便与他一起行动。
但李肆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看着。
——
此时城墙上有几十位同袍怀揣着跟李肆一样的心思,大把人想排队揍章知府。这些朔州骑兵一直忍到奠礼结束之后,便终于有人忍不住想动手,但被王旭劝阻住。章知府挨了好几句唾骂,袍角也被人泼了祭酒,神色一如既往地憔悴,只命人将伤员们都好生送回军营歇息。
张叁李肆正要跟着王旭下城墙,却被章知府唤住。
“李奉使,张将军,丧期不便设宴,但本府确有要事相商,还请今夜来府衙食一餐便饭。旭儿,劳你将你阿翁也请来。”
三人行礼称是,这便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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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魁原府衙。
说是“便饭”,只是没有丝竹歌舞,但章知府叫了几位亲信职官作陪,仪礼上仍似一场宴会。
章知府坐在首席,左面下首第一位是王总管,然后是几位职官;王旭与张叁李肆都坐在右面,也离章知府十分近。
章知府与王总管对二位小英杰赞誉有加;张叁也一派恭敬,连连自谦。文官们称赞王家父子守城有方;王家父子敬佩职官们管理有序。在场诸位颇有默契,只字不提李奉使提拳大揍知府的事——哪怕府台大人现在仍是鼻青脸肿,双目似鱼。
李肆不负责发言,埋头光是大吃。战时萧条,府衙的餐食一切从最简,单是一些腌菜、黍米粥、炊饼、炖豆。他也不图什么大鱼大肉,满足地将脸埋进黄澄澄的粥碗里,悄无声息地往肚里灌。
吃饱喝足,他挺直身体,安静地坐在张叁旁边,听众人闲话,并且跟随张叁,二人动作一致地往怀里藏了好几块炊饼。
——
鲸鱼郑里
餐后,几位职官起身告退,只留下知府、王家父子、张李二人。仆役撤走餐食碗盘,又重新上了一圈酒盏,佐酒的果子却是没有。
章知府整了整衣冠,端起酒盏站了起来,正色道:“李奉使,张将军,请受章某一敬。”
张叁赶紧站起。李肆也跟着张叁站了起来,听见张叁直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他见张叁端着酒盏,于是也把自己那杯端了起来,但一想到待会儿要喝,心里便有些抵触。
他本也不爱喝酒,觉得苦涩难咽。被二叔带出去喝过一回,喝得晕乎乎的,醒来以后头疼,发生了啥也不记得。那之后二叔就再也不许他喝酒了。
章知府道:“孙将军来援之悲剧,乃是章某之失。章某未能及时通报王总管一同商议,自己又懦弱无方,以致酿下惨祸,追悔莫及。”
李肆端着酒盏的手微微放下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章知府。
张叁察觉到他稍显无礼的视线,怕他情绪一上来,又要扑上去揍人,脚便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下。
李肆无动于衷,仍是定定地看着章知府。与奠礼上一样,他的目光纯粹又专注,并不带激动怨愤,只是认真地审视着,观察他说得有几分真情实意。
章知府迎着他目光道:“章某知道,二位当夜同在来援的军中。张将军曾向章某表明队将身份,但章某当时却不能信你所说,实是章某之懦弱无情。章某以此酒向二位致歉,也再次向枉死的英烈们致歉。”
在场众人都沉默了,一时无人接话。凭心而言,在场的四人,谁的心里都因此事而怨怪他。奠礼上他虽也当众致歉亡者,但谁都知道那是安抚军心的场面话。
李肆眨了眨眼,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一句道歉,和两千条人命,孰轻孰重?在李肆的心里,这一场奠礼、这几句纡尊降贵的忏悔,就算是真情实意,也并不能挽回什么。马道长害死二十人,便要以命来偿。章知府害死两千人,便不应抵命么?
他现在不揍章孝、不杀章孝,并不是因为这句道歉,而是因为知道不能给张叁、给王家父子惹麻烦,也是因为这几日一直在牢里思来想去,没有想明白。
章知府迎着他目光,继续道:“章某向二位保证,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有。便以此酒为誓。”
他酒杯一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张叁也敬了一敬,也将杯中酒饮尽。
李肆:“……”
李肆端着酒杯迟迟不作动作。席间众人面色都有些紧张,都怕他还余愤未了,还要再上桌揍知府一轮。张叁偷偷做好了准备,若他一动便扑抱住他。
李肆又多看了章知府一会儿,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并不满章知府的道歉,但愿意信这句誓言。他眨了一眨眼睛,终于仰头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众人便都松了一口气。
——
章知府请他俩坐下,然后又道:“张将军,今日请你前来,还有要事相托。”
张叁抱拳道:“但听府台大人吩咐。”
“本府听王总管之言,你原籍魁原,乃是鱼泉山下蚁县人士?”
“正是。”
“总管说你回魁原之前,曾路经蚁县。你可知晓蚁县如今情况?”
张叁便将他在蚁县的见闻一一说了,只略过夜闯县衙暗杀马道长的事情不提。他说了蚁县的城防布置,以及那机警的刘小捕头之事。
章知府听得连连赞叹:“好,好,县令昏庸,幸而还有这位刘捕头在。”
张叁又说到那县令居然听了马道长之言,要找百姓去学道术御敌。
章知府连声叹息:“蚁县县令此人,本府从前派人查过。他原在江南做知州,治水时昏庸无能,致江水决堤,害死百姓无数,原本罪当问斩。他托人向蔡党捐了银钱,买下一条命来,被发配到北疆。佟太师任河东宣抚使之后,他不知怎的又与佟太师攀上关系,改名换姓,捐出这蚁县县令来。”
王总管、王旭、张叁都久在佟太师辖下,对这等污糟事早已司空见惯。只有李肆第一次听说捐钱能买命买官、遭了发配还能做县大老爷,睁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
只是听着听着,他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看见章知府喋喋不休,嘴巴一张一合,变成了一条肿着扁脸、生着长须的大鲶鱼。
大鲶鱼一边“噗噗”地吐泡泡,一边继续道:“之前他在佟太师庇护下,本府不便动他。太师走后,本府本想寻个由头调换他,但战事湍急,已来不及了。”
——
章知府说完,又正色道:“张将军。”
“标下在。”
“本府与王总管商议,现以河东路安抚使之权,迁你为‘部将’,差遣你去蚁县作‘团练使’。经本府特批,你之权责在县令之上,可节制蚁县所有军政大事。本府命你在蚁县招募乡兵,整备军资,以信鸽往来魁原,助魁原向外通传消息。自此之后,蚁县便与魁原成掎角之势,互相倚仗。”
张叁微张着嘴,傻在那里。
他一辈子最大只做了个队将,队将在编制上只领军一百人。他先前破格带兵,最多也才三五百人。他大字不识两个,书也没读过一本。迁部将已是破格提拔,怎能领‘团练使’之职?居然还能权责大过县令?
章知府见他面露难色,又道:“王总管对你赞赏有加,说你征战多年,有勇有谋,胆识过人,你若觉得自己担不起这重任……”
王总管威严视线也随着这话扫了过来。
张叁心头一震,连忙道:“标下能担,多谢府台大人和总管大人的赏识!标下一定心肺糊地,不负二位厚望!”
王旭在旁边小声道:“肝脑涂地。”
张叁改口飞快:“肝脑涂地,不负厚望!”
席间众人便都笑了。王旭趁机又说了一些阿啸虽不识字、但机敏善战的趣事,场上气氛不再如方才一般紧张整肃。
——
张叁突然被委以重任,心绪十分复杂,也没有再多言,只低头看着掌心粗糙老茧。
突然一只明显比他白上一些、但也带着老茧的手,覆在他掌心。
李肆抓着他的手,声音轻飘飘地道:“不要怕。”
张叁乐了,低声道:“别人都会说恭喜升迁,你倒好,说甚么胡话。”
李肆分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踌躇不安的情绪,并且见到他变成了一只穿着衣服的大老虎——多么不安啊!把啸哥的原型都吓出来了!
他紧紧抓着虎哥哥毛茸茸的大爪,自己仿佛飞在云上一般飘飘忽忽,仍是认真安慰:“不要怕。”
张叁笑着转头看他:“我怕个甚?你的脸咋这么红?肆肆?”
——
章知府还想交代一下官家密旨一事,出声道:“李奉使。”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小奉使大人。小奉使大人对知府的呼唤置若罔闻,抓着张小将军的手,满面潮红,一声不吭,突然当着众目睽睽,一脑袋扎进了张小将军的怀里。
稳稳地倚靠在张小将军宽厚胸前,他自觉埋入了柔软厚实的虎毛中,两眼安详一闭,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章知府:“……”
王总管:“……”
王旭:“……”哎呀,啧啧。
张叁:“咳,他,他不善饮酒,醉,醉了。”
——
李奉使一杯就倒,烂醉如泥。章知府只能嘱咐张叁明日再带着奉使来议事。
张叁尴尬地拜别了上官,与王旭一左一右架着奉使大人,一路丢脸地走出府衙,且回驿馆休息。
王旭在路上欲言又止:“哎呀……”
张叁:“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旭:“啧啧……”
回了驿馆,张叁要将李肆送到李肆自己那间房去,王旭却执意往张叁房里送。
“你装啥呢?那天早上你俩就是睡一起的。连他被关进牢子,你也要去睡一起。”
“都说了那是他夜里冷自己来的!在牢里我也是怕他冷!”
“他喝醉酒,夜里也会冷。你不陪着他,半夜晕乎乎摔倒怎么办?况且现在打仗,你就不能懂点事,节约一间屋的火炭么?”
“……”
——
两人把李肆扶到张叁床上,王旭拍拍手,这便又要去巡夜。“张团练,记得明天带他去拜见府台。”
张叁却一把抓住王旭手臂:“旭哥。”
“怎么?”
“我总觉得不安生。”
王旭便折回来,在床边大刀阔斧地坐下。“你小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安生啥?”
“蚁县本来在山上没人察觉,尚且平安,现在却要做军寨,与枭正面为敌。县中现有乡兵不过几十人,城门就那么一面墙,怎么抵挡枭军?成甚么鸡脚之势?鸡爪子能有甚么势?”
王旭:“掎角之势……”
他在床铺上写出半个“掎”字,又放弃不写了。“让你读些书,你又不爱读!这个主意应当是阿翁向府台提的,你明日也去找一趟阿翁,他会好好交代你的。你就算不信府台,难道还信不过阿翁么?”
张叁道:“好,我听总管吩咐。旭哥,今晚就不陪你巡夜了。”
王旭一拍大腿,豪迈道:“本就没指望你!你照顾小奉使罢!可别趁人家醉酒乱来,大夫才说你肾虚。”
张叁:“……”
他想揍老哥一顿,他现在也是部将,还是团练使,应当可以揍了。
张叁把虎拳捏得嘎嘣作响。王旭虽然孔武有力,但与人为善,团结友爱,麻溜地站起来跑了。
——
张叁找驿丞要了一壶茶,一盆清水,一张干净巾子,端回来给李肆漱口擦脸。水是冷水,甚至结了一层冰霜,张叁将濡湿的巾子递在火边烤热了,才敷在李肆脸上。
李肆是真不胜酒力,双颊不正常的潮红至今未褪。大概喝酒以后身体很难受,眉头也一直蹙着,满脸不高兴。
张叁想起初次见面时,他被自己拍晕,晕倒之后昏睡了许久,期间也是这般神情生动——比醒着的时候生动多了——他当时不知道梦见什么,神色一直在变,一会儿笑,一会儿怒,一会儿悲,变了许久之后,突然就流下泪来,然后哭得没完没了。
自己当时在泡澡,当众摔了一大跤,本就丢脸心烦,这小子还在旁边呜呜地一直哭,真想上去捣他几拳,让他闭嘴。
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亲人刚去世,难过得紧。
只见过几面的亲卫兵死了,他都这样难过。跟他一起出来的亲叔叔死了,一定更加难过。他不仅当天在梦里大哭了一轮,第二天给尸体整理遗容时也默默流了许久眼泪。
而张叁那天晚上做了什么呢?把人家拍晕捆起来,又凶又骂,掐人家的脸,又逗又玩,抢了人家的银钱,还用偷走的蜡丸威胁人家……
简直是恶匪,禽兽,畜生!
张叁悔不当初地捂住了脸。
——
他给李肆擦干净脸,拆掉外袄和靴子,又将李肆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想给他喂杯茶漱漱口。但李肆昏睡得彻底,茶喂到嘴边,脑袋一歪就溢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张叁在他紧闭的柔软唇瓣上揉搓了几下,鬼使神差地往自己嘴里含了口茶,将脑袋低了下去。
恶匪!禽兽!畜生啊!
“噗——!”
他在碰触到李肆的唇之前,被自己脑中突起的咒骂声惊得一口水喷了出来。
李肆昏睡之中被喷了满脸水,没有醒来,但眉头蹙得更紧了。
张叁放下茶杯,手忙脚乱地给他重新擦脸。心虚地往门口望了一眼,总觉得要是旭哥在场,又要捣他两拳。他都想捣自己两拳。
我真不好男风!他在心中喊道。
反复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他把李肆拾掇干净,推到床里面去,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防止自己睡梦中虎性大发,对无辜小马又施恶行。
他自己只拈了被褥一角,矜持地盖住后腰,趴在床上寻了个不压肩上伤口的姿势,这便赶紧阖目睡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