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
作品:《蚁鸣》 第15章 你害死他
王旭仍在城墙上指挥防备。章知府则已经唤来了几十名医兵、杂役,一起在城墙下候着。众人将骑兵们带回的俘虏伤员接下,赶紧送去就近的军营中救助。
王总管最后一个进城,下马之后,便被赶过来的章知府扶住。
“好,好!回来就好!太好了!”章知府连声道,连喘了好几口长气。
这位文官本就身虚体弱,昨日彻夜彷徨,一宿未歇。方才在城墙上观战,又心急如焚。他现在突然放松下来,接连道了几声好,双目一阖,居然笔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引得在场众人一阵慌乱,反正也要抬伤员,于是顺势将昏倒的长官也一并抬去了军营。
——
张叁李肆最先回城,带回来的是伤最重的同袍,这时已经在军营中救治。
同袍昨夜战役中本已受伤,后来又被斩断一臂,失血太多,已经是气若游丝。大夫忙活了一阵,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对守在一旁的二人摇了摇头,便急着去救治其他伤者。
二人便默默地守在这人身边,陪他最后一程。
这同袍被割了舌头,咳血咳得满面脏污,是以张叁直到现在才看出——在荒村休憩时,孙将军的亲卫兵曾经送了二人一袋豆子喂马,正是这位亲卫兵。
张叁不忍心告诉李肆,悄悄直起身想挡住李肆的视线。但李肆却抓住了张叁手臂,将他轻轻拉开。
张叁见他黑乌乌的眼睛里,已经蓄出了两汪泪,便知道他也认出来了。
李肆不等他来揩眼泪,自己抬臂使劲擦了擦眼睛,强忍了下来。接着,又出去端来一盆水与布帕,轻轻地替亲卫兵净脸。
他五岁记事,最初记得的便是母亲咳血的憔悴病容。母亲走时也这样咳了一脸血,婆婆便是这样替她擦净的。
婆婆当时说:人活一辈子,来时干净,走时也要干净。
——
他正替亲卫兵擦拭着,军帐外头几个医兵抬着担架匆匆而入,伴着好些个下属、仆役。一群人乌喧喧地进来,抬进了昏倒的章知府。
人多杂乱,有一个随从差点撞上了亲卫兵所躺的小榻,被眼疾手快的张叁一把推出去老远。那随从差点摔到地上,想要开口回骂。张叁虎目一瞪。他悻然闭嘴,躲到一边去了。
李肆低垂着眼,对周遭的热闹充耳不闻,擦拭的动作依然轻柔。
突然他动作一顿,微抖着手指在亲卫兵鼻间探了一探,只探到了一手冰凉……
他呆了良久,便将布帕放下了。
他缓缓攥紧了拳,将头抬起,看向了躺在不远处的章知府。
——
章知府纯属体弱心悸,并无大碍。医官含水喷了他一脸——水还是从李肆的那盆擦脸水里舀的。他便徐徐醒来。
他这一醒,天旋地转,只觉得身边乌压压地挤满了人,便昏沉沉地摆手,让众人让开一些。
下属将他扶了起来,大家都在关心他怎样,他却感觉到人群中一道刺目的视线。
章知府微微晃头,定睛看去——只见隔壁榻上躺了一位浑身血污的死者,先前展示过卓绝弓术的小奉使跪在死者榻旁,一双黑亮的眼睛像一对利刃,笔直地朝他刺来。
他突然眼前一花!
在场谁都没有料到,李肆拔身而起,眨眼掠至章知府面前!一拳捣在了最高长官的脸上!
众下属:“……”
来不及阻拦的张叁:“……”
李肆揪着章知府,就跟在京师街头揪那欺凌百姓的猪头力士一样,快拳如雷雨一般坠下,眨眼就将章知府从榻上打到了地上!
众人霎时乱成一锅粥!
“拉住他!”“来人啊!”“刺客!刺客!”
众人根本拉扯不开陷入癫狂的李肆,最后还是张叁冲上来搂抱住他,不顾肩膀伤口崩裂,硬将他从知府身上扯了下来。
李肆被他拖出去好几步远,依然奋力挣扎,朝着章知府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害死他!你害死他们!都是你害的!!”
章知府被揍得一脸乌青,本就虚弱,现在更加半死不活,眯着肿眼朝李肆的方向看了一看,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就又厥了过去。
众人又是一片慌乱。“快救府台!”“快报王总管!”“快把刺客拖下去!拖下去!!”
——
城西军营,主军帐外。
救回俘虏之后,王总管为了振奋军心,同时以防枭军怀恨在心发起攻城,便立即召集了四方城门的守将,聚到城西军营讲话。
讲话之前,他先处置了有人行刺知府之事,将行凶者暂且关押至府衙大牢;二度晕厥的知府这回连喷水也喷不醒,他于是下命将知府先抬回府衙,好生治疗休养。
能有资格入军帐中的,都是众参谋官与众部将;此外,知府衙门的通判官等等,因要商议物资筹备等事宜,也被请入帐中。
张叁原本就只是个小小的队将,加之当前身份十分尴尬——众职官都看见他与刺客相识——只能等在帐外。
王总管行事快利,众人在帐中商议不多时,便都领命散去,各司其职。
王旭最后一个出来,撩开帐帘看了一眼候在外头的张叁,偏头示意他进去。
张叁入得帐中,径直去王总管身前跪下,双手高捧起先前王总管借他的佩剑,叩首道:“总管,您救他一命。”
王总管站于河东地势图前,闻言回身看他一眼,接过佩剑。“起来吧。”
张叁伏首不肯起。王总管叹道:“这次回来你已跪了两回,一回为自己求死,一回为他人求生。这位小奉使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一身好武艺,又如此莽撞?”
张叁道:“他本是跟随指挥使送信的龙卫军士,因为意外才成了奉使。他年纪还小,心性天真,一时激愤而已,并不是真想伤害府台大人。”
王总管想到府台大人肿胀如猪头,咳,受伤严重的脑袋,说没有伤害之意,这话哪怕是他信了,当时在场的诸位职官能信?
王总管肃着脸不说话,张叁埋头又拜道:“我知总管难做,哪怕将他转到军营牢中也行,至少比府衙大牢好。他年纪轻,经不起重刑,手脚若废了,一身好武艺也没了。”
王总管道:“老夫已叮嘱通判官,说他是朝廷奉使,身份特殊,在府台大人醒来之前不可轻举妄动。至于转来军营,你就别想了,他打的可是知府,这事不是老夫能够周转的。起来罢!”
张叁也明白总管难做,能暂时免去酷刑拷打已经很好,见好就收地爬了起来。
王总管见他终于起来,又道:“府台醒来后,老夫会帮他说上几句。你放心,他是奉使,府台为人谨慎,不会轻易动他,最多让他做完官家差使,逐出城便是。”
张叁不信任章知府,垂着头不回话。
王总管知道他桀骜天性,严肃道:“你也不许胡来,这几日你跟着王旭,不许私自离开。”
王总管又问了张叁一些北上途中的见闻,得知张叁去过蚁县,又问了蚁县的情况,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你且去吧,老夫日后有要事安排于你。”
“是。”
张叁心神不宁地走到门口,王总管又在后头警告道:“啸儿,不许胡来!”
张叁蔫头蔫脑地应道:“是,知道了。”
——
夜半时分,府衙地牢。
牢里满满当当地关了不少囚犯,大多是一些枭军围城前后、趁乱在城中抢掠的地痞流氓。匪首都被拖出去斩首示众了,剩了一些罪不至死的,放出去又怕再生事,便全都关在了牢里。
煊国仓储体系完备,战乱之前国力丰实,粮食储备并不差。魁原内城建有一座大备仓,提前做好了粮草军资的准备,暂时没有缺粮的困境。但章知府为人谨慎,生怕围城日久,终有一天援绝粮尽,一直都节俭开支,连囚犯的配食也减作了每日一餐。
把这些地痞流氓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气血两虚,奄奄一息地躺在牢房里,也没有叫嚷惹事的力气。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来人跟狱守亮明身份,交谈了几句,这便一前一后向下走来。走了许久,一直走到地牢尽头,最角落里的一间。
这间房被特意清空,只关了李肆一个人。
李肆孤零零地缩在墙角,一堆蓬乱的稻草里。北方夜冷,地牢又阴,他坐在冰凉的地上,脖子上戴了限制行动的枷具,手也被枷着,脸都冻得发了白。
张叁求了王旭一整天,把王旭缠得脑瓜子嗡嗡响,最后无奈地答应半夜带他来看李肆一眼。他跟着王旭进来,一见李肆在墙角缩成小小的一团,心里就发紧,攀到牢门前唤他:“肆肆!”
李肆抬起头,立刻想站起。但手脖都被枷住,又坐了太久,刚起了半身就跌在地上。
张叁急忙回头催王旭:“让看守把枷取了!戴这东西做甚么!”
王旭瞪了眼,低声道:“他打了知府!现在那帮幕职官都说他是刺客!能不给他戴着做做样子么!没有拷打他便是好的了,你见他身上哪处有伤?”
李肆这时候踉跄着走过来,张叁便隔着牢栏,拉着他在栏旁一起坐下,自己也半跪在外头。
张叁先去摸了摸他冰冷的手,赶紧将自己的衣袄脱下,从栏杆缝隙里塞进去,拢在李肆肩上。他又顺势去摸李肆冰冷的脸。李肆现在早也不躲避他亲近,默默地在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脸颊。
一旁的王旭看得眼角抽搐,默默转过身去。听见张叁在身后道:“旭哥,我跟他说说话,你不是还要巡夜么?去忙你的。”
王旭连连摇头,伫在原地,直白道:“我不走,怕你放跑他。”
张叁道:“钥匙在看守手里!我怎么放!”
王旭下巴一抬,示意隔在两人之间的牢栏:“你掰得开。”
张叁气道:“这是铁的!”
王旭仍是道:“你掰得开。”
张叁被他气笑了:“便是放了又如何!你只说是我放的。”
王旭道:“你自己怎么办?跟他一起跑?从魁原城里出去,你便又是逃军。”
张叁咬牙道:“是便是吧。”
王旭道:“那你说要回来投军,要保魁原,还以为你跟佟太师不是一路货色,原来都是假的么?”
张叁脸色一滞,闭了嘴不言语了。
他手还握着李肆冰凉的手。李肆听了王旭这么一说,便要缩回手,示意张叁离开,又被张叁抓了回去。
王旭叹道:“白天阿翁就跟你说过,先别急,不许乱来。你耐心等府台醒过来再说罢。”
张叁攥着李肆的手不放,把那冰凉给暖热了,才又从怀里摸出两个白日里偷藏的蒸饼。李肆手被拷着不方便,他便撕成小块一口一口地喂到李肆嘴边,怕他噎着,又喂水给他喝。
王旭在旁边看得又一阵眼皮直跳,总觉得自己这个向来粗野的老弟是中了什么狐媚妖术——可是小兄弟一脸清澈,也不像什么狐媚妖人啊。
再说,哪个小狐媚子能拉二石弓、三百米外取人性命?还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抡起拳头往知府头上招呼?
——
张叁喂完饼,给李肆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擦了擦脸,最后在王旭的催促下离开了牢房。
王旭急着去巡夜,拽着他在空旷的夜街上,一边将自己的披风取下来,给没了外袄的张叁盖上,一边小声骂道:“还说跟他没有啥,脸都给人擦红了!”
“他脸上有灰,只是帮他擦一擦。”张叁道,“也才认识几日,能有甚么。”
“没见过你这样对别人。”
张叁蓦地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叹道:“他与别人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这样……”
他没读过书,词穷,不能吟诗颂曲,不能用什么华美之词来形容他眼中的李肆。
用大白话来说,初见时,他只觉着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幼稚小娃。
后来又觉着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小兽、生气了会尥蹶子的小马驹。
可是越到后面,越像是一块洁白的玉石。
张叁这辈子没有见过美玉。他跟着军队颠沛流离,走过大半个煊国,见过北方的大漠黄沙、中原的长河落日、江南的水色烟云。可他没有见过黄金珍宝、明珠美玉。
如果有那样一块纯白的玉石,他想象中应当就是李肆这样。
小石头呆呆的,傻傻的,说话嘴笨,做事手……手还挺利落。一伤了心,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平时乖巧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一旦倔起来,拦也拦不住。
为了一个死去的亲卫兵,当众殴打知府。不幼稚么?不冲动么?不傻么?
旁人会说:他不计后果,不动脑子。
只有张叁知道:那是因为他干净。
因为他是一块小石头。
因为知府的命,与亲卫兵的命,在小石头眼里都是一样的。
害了人的,就是该打。
张叁不想揍章知府么?他也想。杀枭敌,他勇猛无畏。杀恶匪,他毫不留情。他可以扞拒佟太师,公然从军中逃跑。他可以夜闯县衙杀妖道,不怕得罪县大老爷。可他清楚地知道,这都是因为他还有王总管和魁原城为他兜底,他还有路可走,有志可追。
当他来到魁原城中,即便是他,也不敢让章知府瞧见他眼底的愤懑。
小石头做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的事。
要有什么后果,他愿替小石头承担。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半天未发一言。王旭瞧着他只觉鬼迷心窍,叹息一声,拽起他胳膊道:“不说这事了。回营换套军衣,你跟我巡夜去,不能放你一人乱跑。”
——
李肆孤零零地留在地牢里,肩背上披着张叁的衣袄,像一只灰白的大粽子,又缩回墙角去了。
走廊上跑过来一只孤独的小耗子。北方的耗子不似中原耗子肥硕,两指宽的一小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钻进牢里,悉悉索索地偷吃落在地上的饼渣。
李肆也不出声赶它,只缩坐成一团,默默地看着它。
他木愣愣地活了十几年,才刚刚学会思考,却还不善于思考。打了知府,自知后果很严重,先是担心会不会给张叁惹麻烦。刚才见张叁安然无恙地跟着王旭自由走动,还能给他带蒸饼——说明张叁自己也有饭吃——就放心了。
至于他自己,若是被知府下令砍了头,独在京师的婆婆又怎么办呢?
他之前不计生死,硬要跟着张叁和孙将军去突围,光想着自己死了能给婆婆留抚恤与三千贯赏钱,但是也忘了想一想,自己死了婆婆会不会伤心。
一定伤心。萍水相逢的亲卫兵死了,他都伤心,更何况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婆婆年纪也大了,光有钱有什么用呢,谁来照顾她,谁来扶养她。
可是,章知府不该打吗?他的冷漠拒绝,害了那么多人。
但又想来,全是章知府的错么?援军远道而来,却无法自证身份。那时候,有什么办法能令人信服呢?若援军真与枭贼勾结,大开城门的魁原又会如何?
——我做错了么?
——那正确的应该怎样做呢?
李肆想不明白。
张叁的衣袄暖暖地烘着他,令孤独迷茫的他感到些许的放松。他微微偏头,把脑袋枕在那厚实的柔软里,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