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作品:《蚁鸣

    第2章 年轻教头


    大煊国建朝百年,表面国泰民安、盛世辉煌,实则文强武衰、积贫积弱。


    这一年冬季,北方枭国举二十万大军入侵大煊。枭军兵分两路,沿太行山脉的东西两边各自而下。西路出师不利,在魁原城遭遇了激烈抵抗;东路则连破数城,直逼京师。


    东路枭军来势汹涌,不日将近黄河,黄河一过,京师便在咫尺之间。因而京中人心惶惶,是战是和,朝堂争论不休。


    朝堂争论归于朝堂。对于驻京的禁军来说,此刻都在紧张备战。城楼高筑,粮食深囤。步军、马军、水军,各个军种都在演武场上日日加紧操练。


    ——


    临近日落,寒风正劲。


    跑马场上,一队骑兵仍未收兵,还在教头的带领下演练骑射。


    教头只是临时职务,并无品级,不算是个正经长官。然而这队骑兵在教头的领导下,却是像模像样,训练有素,令行禁止。


    马队列成两三骑一排的长队,绕场奔跑,骑师们挨个引弓,射向远处的靶子。


    一个十五六岁的新兵蛋子,动作僵硬地举着弓,用的还是木扑头的练习之箭——没有铁刃,无法杀伤——端起弓来朝着远处的靶子比了半天,却因为风大弓颤,迟迟放不出去。


    他犹豫不决,他的马也焦躁难安,突然不受控制地扭头回跑,险些与后面的马匹撞上。新兵发出惊叫,弓一松,木箭跌了出去,砸中了后头另一匹马的脑袋。


    后马大惊嘶鸣,两匹马一前一后都开始逆走,队形霎时被冲乱成一团。


    混乱之时,前面带队的教头一撑马背,凌空而起!


    这位教头身形高挑瘦长,矫健如游龙,轻快地踏过数匹奔马之背,眨眼间滑落到新兵的背后。


    教头接过马缰一拽,“吁!”地一声长啸,便将躁马安抚了下来。紧接着从新兵的箭囊里又抽出一支木箭,握着新兵的两手搭弓,让那新兵随他一起,转身对准了另一匹惊马。


    “凝神。”教头低声道。声音年轻清澈,听起来并没有比新兵大多少岁。


    “直腰,屏息。”


    “放!”


    木箭脱弦而去,正中那惊马的屁股,将那惊马和骑师一起逼出了马队,自去场边野跑。马队流畅如初,恢复平静。


    新兵紧张道:“多,多谢教头。”


    年轻的教头还未及冠,头上只挽了一个简单发髻,脸上蒙着黑布面罩,并看不出五官,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眼色平静又木然。


    他不发一言,也未处罚新兵,也未安抚新兵,只是在他肩上一按,示意他接着训练。自己一旋身,从奔马上跃了下去,轻巧落地,离开马队向场外走去。


    ——


    马场外站着一个下级士官打扮的中年男子,三四十岁年纪,头戴黑布幞头,一脸浓密的络腮胡,神情焦虑疲惫。


    小教头走到络腮胡身前,也不开口招呼,只垂着眼等他说话。


    络腮胡低声道:“收队以后,换身衣服,随我出营。”


    小教头略一点头,沉默地回场上去了。


    ——


    傍晚时分,小教头与络腮胡便出现在了酒坊街的角落,一户窄小的脚店里。脚店门口挂了青白色的酒旗,店面简陋不起眼,平素里都是些没钱的市井闲夫在此闲话饮酒。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大街上人迹杳然,小店里空空荡荡,只余角落里对酌闲聊的两人。


    小教头换了一身寻常百姓布袄,戴了一顶黑色帷帽,帽檐下一圈薄纱仍然遮住了面容,薄纱之后双目低垂。络腮胡也换了一身百姓衣,面前一大坛粮食酿的生酒,已被他干了大半。


    说是对酌,小教头却没有动酒杯。


    络腮胡低声絮叨:“你一天天的就知道习武、训兵!你是不知道,朝廷跟枭国和谈,没有谈拢,枭军马上就要打到京师了!”


    说是闲聊,小教头也不开口。


    “前几日,太上官家传位给了新官家,自己南逃了。新官家吓出了重病,宫里人闲话都说要不行了。太子才几岁,不顶事,不知道现下哪个倒霉王爷愿意接这破落龙椅……”


    “咱们那位狗屁佟太师,带着他那个狗屁胜捷军,一仗都没打,才从魁原逃回来没几天,现下又跟着太上官家继续南逃了!这鳖孙,真恨不得一刀攮死他……”


    络腮胡一口碎话,从群龙无首的宫廷密辛,到临阵逃军的京师困境;小教头却只是不动如山地坐着,像一尊入了定的老僧。


    本就压低声音的络腮胡突然收了嘴。原来是店小二上来,添了几碟下酒果子:冬日里少见生果,只放了一碟干果、一碟饼食、一碟蜜饯。


    小教头藏在帷帽底下的眼帘一掀,突然禅功大破,伸手便去拈那蜜饯。


    络腮胡一掌扇他手背上:“不许!恁婆婆说了少吃甜的,对牙不好!”


    小教头乖乖地收了手,试探地往一旁饼食上摸了摸。


    络腮胡沧桑地叹道:“那个能吃。”


    小教头摸了一块甜口的油酥,藏到帽纱后头悉悉索索地啃。络腮胡又叹口气,没再管束他。


    一旁的店小二看在眼里:他俩伸出的手都带着厚重老茧,络腮胡肩背宽厚,戴帷帽的虽没他壮硕,但也是宽肩劲腰、脊背挺直——明显都是武人。这个时节在京中的武人,穿着又破落,店小二立马猜到:这是两个乔装打扮、出来饮酒的下级军人。


    煊人好饮酒,军中不例外。军纪虽然有禁酒令,然而屡禁不止,朝廷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店小二习以为常,更加不会管军爷这等闲事,只殷勤往上去,要给帷帽面前的空杯子倒酒。


    络腮胡再次出手阻拦:“别费那球事,他不喝。”


    小二又上了壶茶,知道两位军爷还要扯些见不得人的闲话,很有眼色地躲出去老远。


    酒饮一壶,几碟果子吃了大半,突然远处人声喧哗,怒骂、惨叫、哀求,连连不绝。二人都停下动作,侧耳一听。


    原来敌军南下,京师萧条,寻常地界上疏于管束,出了一些趁机生事的地痞流氓,正在街上揪住路人找事。


    小教头从薄纱底下吐出半块蜜饯,拔身而起。络腮胡低声喝他:“别管闲事!”


    话没人快,音未落,小教头已经掠出店去一丈远。络腮胡扔下一串铜板,头疼地唤那店小二:“关门!”忙不迭也追出门去。


    ——


    追到近前,已然坏了事。三五个流氓倒成一片。最肥壮的一个被小教头骑在身下,正挨着胖揍。


    这壮氓这几日在街上横行惯了。突然间一个戴着帷帽的高挑武人从天而降,也没使什么兵器,一双快拳抡起来左突右捣,眨眼间就将他几个手下抡翻在地!壮氓扭身要逃,被帷帽揪着后襟拽了回去,照着脸一顿好揍!


    壮氓捂着半肿的猪头脸,一边狼狈躲闪一边怒问:“你是哪路鸟人!敢管小爷的闲事!知不知道小爷我是……”


    络腮胡突然蹿了出来,揪住帷帽后襟,将一声不吭、专心揍人的帷帽给拖走了。二人脚底抹油,顺着小巷一滑溜,眨眼没了影。


    壮氓捂着脸爬起来,家世还没报完:“知不知道小爷我是……人呢!”


    他环顾四周,就这挨揍的功夫,周遭店铺都关门大吉,被他勒索的路人也消失无踪。风声萧索的街头,只余几个翻滚哀嚎的手下。


    壮氓暴怒:“给我把那戴帽的鳖孙……”他没看到帷帽的脸,“给我把那大胡子找出来——!”


    ——


    大胡子拽着戴帽的鳖孙,一溜烟逃回了家。


    京师城内,东西南北都常年驻有禁军营寨,也供演练,也供住宿。军营中木屋、茅屋混杂一团,家属也随军居住,全家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拥挤破落。


    他二人的家,就在城南一处军营中。有两间茅草顶的土屋,门前用栅栏围了一点窄小院落,置了一处灶台,留了几步可劈柴的空地,已算是营中的“富裕”人家。


    络腮胡冲进屋里,就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从针线篓子里摸出一把剪子,扑在镜前唉声叹气地剪他那宝贝大胡子。


    小教头落后几步,若无其事地从屋外进来,摘下帷帽,露出了一张柔软清俊的脸。


    少年人还没有生出坚硬的轮廓,五官虽然清俊标致,一双眼睛却木然无神,黑乌乌的看不出心迹。


    小教头将帷帽挂在墙上,径直去了院里灶台生火。


    灶台边有一位老婆子,双目蒙了层白霜,已经半盲,手脚却很利落,刚擀完一笼面条。小教头上前去替了她的活计,她便拿着擀面杖进了屋,眯着眼摸索了一阵,揪住络腮胡就敲:“李二!为啥偷我剪子?又搁外面惹了啥好事?”


    络腮胡李二被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敲,怕手里尖锐剪子不小心戳了老娘,嗷嗷叫着直躲闪:“娘喂!是你那孬孙干了好事!他与人干架,怎都怪到我头上?李肆!你还不快出来交代清楚!”


    小教头,便是大名李肆。他婆婆中气十足地在屋内教训他二叔,他只蹲在灶前认真生火煮面,埋着脑袋充耳不闻。


    ——


    不多时,李肆端着一只餐盘进屋,里面是一盘煮羊杂碎、三碗素面,依次放上桌后,又布了筷。李二的大胡子已剪成了两撇单薄的八字胡,跟母亲一起坐在桌边,拿起筷子,没去夹菜,却先一筷子敲在李肆脑门上。


    “叫你别管闲事,尽是祸害我!亏我还带你出去!”


    老婆子一筷子敲李二脑门上:“你还好意思说,尽是被你这个孬二叔带去学坏。又喝酒去了?”


    “没让他喝,”李二憋屈道,并且告状:“他偷吃了一整碟蜜果!”


    老婆子反而又敲李二一筷子:“又带去吃甜果子!”


    “他自己要偷吃的!为啥又骂我?”


    小户人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家训,母子俩如出一辙地嘴碎。只有李肆颇无家风,额头上顶着筷子敲出来的红痕,一句发言也不参与,筷子连连往嘴里送,嗦面也嗦得无声无息。


    嗦饱了肚子,他回厨房涮了锅,又去院里劈柴。


    老婆子听见他在外头卖力干活的声音,又往李二头上敲一筷子:“看看我那乖孙,再看看你那孬样。三十好几了,连个娘子都娶不上!”


    “娘喂,我上头带着你,下头带着你孬孙,哪位好娘子愿意嫁我……”


    母子俩又在屋里叨了起来。李肆劈完柴,便回偏房里,安静地坐着看书。看了不多时,他二叔过来找茬训他,说他浪费灯油。他便乖乖将灯灭了,洗漱一番上床歇息。


    李二憋了一肚子火,闷闷地也在屋里另张床上躺下。大军逼城,生死难料,上头是碎嘴子的年迈老母,下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木头侄子,李二满腹心事,无人可诉,焦虑得辗转反侧。


    李肆自小便与常人有些不同,呆愣愣地不爱说话,也没有太明显的喜怒哀乐。他不懂他二叔的烦恼忧愁,对于即将到来的生死大战也无甚感悟,单是觉得今日果子甜、流氓揍得顺手,阖目不久便睡着了。


    ——


    半夜三更,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黑暗之中,李肆骤然睁眼。


    敲门声急急不歇。他翻身而起,赤足奔了出去,拎起院内柴刀。侧耳听听动静,他回头与从屋内出来的二叔对了个眼,谨慎地放下门闩,拉开院门。


    院外是一队披甲驭马的兵士,举着火把。见他开门,兵士头领低声道:“可是龙卫军右厢第二军第二指挥第二都,副兵马使,李二郎?”


    李肆往后让了让。李二大步上前:“正是标下。”


    头领又低头扫了眼名册:“第二指挥,弓弩骑射教头,李肆,也住这儿?”


    李二朝侄子一指:“正是正是。”


    头领出示了马军司印信文书,道:“马帅有令,二人披甲带械,即刻赴东水门,督修拐子城。”


    李二愣了一愣。督修城墙?那不是京城所的差事么?


    副兵马使不过管了一百个军士,教头连正经官职都没有,啥时候轮到他们督修城墙了?


    外头兵士牵出两匹马,示意他二人别废话赶紧的上路。


    二人便回了屋,将墙上挂着的两具木浆纸制成的下等战甲取下来穿戴。嘈杂声惊醒了隔壁屋的老娘,老婆子摸着墙蹒跚地进来,声音颤抖道:“这后半夜的去啥地方?老二是不是真惹了啥事了?”


    “阿娘,没事,”李二安抚她,“让我们去城东修城墙。”


    连老婆子都听出怪异来:“你俩不是马军么?修啥城墙?”


    “许是人手不够,”李二安抚她,“你儿子又不是没修过墙,蔡相家的院墙我年轻时也砌过,以前老大不是还种过地么?”


    李肆没有话说,将袜靴与衣甲穿好,却不急着去戴盔胄,站到老婆子面前一弯腰,把脑袋垂下去,多日以来难得开了口,低唤道:“婆婆。”


    老婆子两手摸着他的脸安抚几声:“乖孙,平安去,平安回。”李肆又在老婆子手心蹭了蹭脸,垂下眼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直起腰来。


    李二啰里啰嗦地留后几步,嘱咐老娘好生关照身体,夜里不要为了省钱不掌灯,仔细摔下地去。二人腰配刀,背负弓,跨上马跟着兵士们便走了。


    ——


    头领带着神秘名册,接连入了好几处营寨,带出了几十号军士,有马军、步军、甚至还有水军,都是全副武装、满面茫然。


    一行人深夜集合,却并没有去那所谓的东水门,到城北军营又接了几人,便径直往城北陈桥门方向而去。


    李二眼瞅着不对劲,驭马到侄子身边,小声道:“有几个我认识,是出了名的骁勇。大半夜的凑这么一堆,修啥城墙?”


    李肆没有答话。倒是二人脚下有人嗤笑一声,一个跟在马旁的步军道:“骁勇个球,没看出来吗?都是些没靠山的白身!你是啥营啥将?家里可有朝中大员?”


    “快速赶路!不得窃语!”头领喝道。


    ——


    枭军将至,城门守备森严。然而今夜陈桥门却是灯影稀疏,守城者没作任何盘问,看了看头领递出的牌子便放了行。数十人速出城门,又行了二三里路,在一处废弃民居前停下,下马整队。


    天将微明,土墙后面绕出了数人。为首者身着文官便服,面上无须,是个宦官,腰上挂着“皇城司”的腰牌。


    皇城司是皇帝亲军,只得三五千人,大都是一些出身优越的世家子弟。禁军则是遍布全国的几十万中央军,听从枢密院的号令,皆是些贫苦军户。禁军与皇城司互无干连,不是上下级,在场又都是一些下级军士,没人认得出这位宦官是谁。


    横竖是一位来头不小的上官,军士们也是赶紧行了一地跪礼。


    那宦官道:“诸位壮士请起。本公蒙官家恩擢,提举皇城司。今日奉官家圣谕,聚各军骁勇于此,乃是有要事相托。”


    宦官向旁一让,亮出身后一位宽袖大袍、仙风道骨的道长。


    “官家日前龙体欠安,多得‘神霄真人’施法,护佑龙体安康。这位乃是真人座下大弟子——‘青骢道人’马道长。”


    马道长人如其名,一张溜长的马面,长须及胸,怀抱一柄马尾拂尘。他朝众人拱手一礼,随后泰然地捋起了长须。


    宦官又让了让,亮出一位戴着狮头面具的壮汉:“这位是马道长的护法,人称‘狮头力士’。”


    力士从喉咙里“呵”出一声,算是招呼。


    宦官接着道:“官家将一项机密差事嘱托给了道长,并从各军中筛选了各位勇士,襄助道长。请各位护送道长去魁原……”


    话未说完,众人已是哗然一片!


    魁原又名并州,位于煊国北面,是河东路的魁原府城,也是煊北的一座军事重镇。枭军这次分两路南下,东路直逼京师,西路却一直遭到魁原守军顽抗。魁原已被枭军围攻半月,是一块万分凶险之地。


    什么鬼差事,居然要往魁原去?且不说山高路远,到了魁原,如何突破枭军重围进城?完成了那鬼差事,又怎么从魁原回来?


    众军士一片惶惶,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李二身旁的步军更是提声高呼:“这不是拣了群信球去送死么?难怪挑的都是些没靠山的……”


    先前提着名册拣人的头领“唰!”地抽出刀来,疾步上前!


    李肆受了一惊,顿时将手摸向腰间佩刀。但却被二叔拽起衣袖,赶紧向后躲去。


    二人刚退出两三步,冰冷刀影一扫而过!那步军的头颅滚出老远,鲜血溅了叔侄俩一身。


    头领冷声道:“官家圣谕,诸位是没听清么?还有谁想抗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