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作品:《蚁鸣

    第1章 楔子 张大当家


    一棵低矮的枯树,冻在河边上,似一个瘦弱萎靡的小小人影。


    未及冬至,河里只结了一些碎冰。寒风一啸,单薄的冰皮翻卷起来,一叠一叠撞向岸边石壁,发出诡异的“咯吱!咯吱!”声,听着令人牙酸。


    岸边石壁约有三丈高,上头有一个半塌的破哨台。两个干瘦汉裹在破袄里,一人拢着一个汤婆子,在这苦寒冬日里守夜看哨。


    其中一个冻得鼻泡都吹了出来,从破袄里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仙女施法一般往远处矜持一点,又赶紧缩回袄里。“哥,俺是不是冻傻咧?底下河里为甚多了一棵树?”


    他哥眯着眼犯瞌睡:“挨刀货,河里本来就有棵树。”


    “又多长了一棵!好高咧!哥你瞅!那树还会动!”


    他哥睁眼一看,脸色变了:“挨刀货!那是人!”


    他俩裹紧破袄,整齐地伸长脖子,往河面上张望。只见萎靡的小枯树旁,多了一个高高的人影。人影身后就是浪卷冰刀的河水,像鬼影一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踏着河泥,快步往岸上来。脚步如风,如鬼如魅。


    弟弟颤巍巍问:“咱,咱这是撞了邪还是遇到夜袭哇?咱去报信不?”


    他哥比他镇静些,还能骂他:“就一个人,夜袭个屁!怕是北边逃难的,夜里寻不着路,往死路里走!”


    “哥,哥,他寻得路,他都走到咱道口了。”


    “怕甚!道口还有咱砌的迷宫‘七星阵’!这可是当家的祖传的法宝,除了当家的没人能进……”


    话音未落,底下“轰隆!”一声响。法宝塌了一堵墙。


    人影轻飘飘地进来了,鬼魅一般顺着石阶飘上了岗哨。


    俩兄弟似一对鹌鹑缩在角落里。原本皎洁的月色,被来人高大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鼻而来。这人头上没戴盔胄,披散着一头蓬草般的乱发,阴影里看不清面孔,穿了一身遍布血污、脏秽不堪的战甲,甲上覆了一层冰凌,还在往下流淌黑水……


    俩兄弟只当他是战场上归来的恶鬼,从地狱爬出来索要活人性命,吓得连声求饶。


    这人一声不吭,往前大踏一步,先是在哥哥头顶上一捞,将一顶油腻包浆的破帽摘了过来,毫不嫌弃地扣到自己头上。再伸出双臂,左右一掏,把二人怀里的汤婆子也抢走了,还扒走了弟弟暖在汤婆子后头的半块烙饼。


    “咚!”一声,他像一堵厚墙夯在了地上,解了战甲护腰随手一扔,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热乎乎的汤婆子往肚腹上一贴,接着将那薄薄的烙饼揉成一团,塞纸一般塞进了嘴里,眨眼间就落了腹。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这才回了魂,扭头看向角落里哆嗦的兄弟俩。


    “两个愣鬼,死迷粗眼的!”他骂道,“有水没有?”


    哥哥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抖着手递上去。


    这人咕咕地喝了一满壶,擦了擦嘴道:“还有甚么吃的?”


    俩兄弟四下摸索,惶恐地摇摇头。


    这人叹一口气,将葫芦扔回哥哥怀里,翻身站起。硕大的阴影又覆满了整个哨台。


    俩兄弟吓得又挤回角落里:“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别嚎了。这里以前是个荒堡,你们这些个愣鬼怎么来的?有多少人?当家的是谁?好生跟我倒歇倒歇。”


    ——


    堡外寒风彻骨。但穿过一条漫长又深邃的地道,有一间宽如厅堂的地窟,此时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壁炉中熊熊地燃烧着柴火,温暖如春。


    十来个身形威猛的恶汉围坐在一排破桌烂椅前。桌上尽是一些老旧的陶盆瓦罐,瞧着破落,里面却装满了肥美扑香的炙牛腿、炖牛肉、牛尾汤,另有一大盆摞得高高的黍米蒸饼,几大坛粮食酿的生酒。


    几人都在大口吃酒吃肉,欢笑声不断。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中年妇人,低着头在席间伺候添酒。


    坐在首席的恶匪,生得一脸狰狞横肉,椅背后挂了一条厚实的虎皮大氅,吃喝得满面流油。他粗鲁地推了一把来添酒的妇人:“都是些甚么乡野婆娘!粗手粗脚,看着就烦!滚下去!”


    那妇人巴不得离开,低头称是,跑走时偷偷往后啐了一口,满眼厌恶嫌恨。


    下首离恶匪最近的一人,码起袖子亮出手臂上的一道新鲜伤口:“当家的,今日那小娘子倒是生得不错!俺们本想送与当家的压寨,可惜性子太倔,拿簪子捅俺,被俺不小心推河里淹死了。”


    “没用的东西!”恶匪骂道,“落了河,下水捞上来便是!还能游走不成?”


    “冬日水冷么,她一下去便沉了,不一会子漂出来,人都硬了,俺们便没捞。”


    恶匪扔了他一根牛骨,笑骂道:“慫货!”


    正是笑语之时,洞窟外头颤颤巍巍地传来一声:“当,当家的。”


    恶汉们抓着牛骨、端着酒碗,齐齐扭头望去,只见洞门口站着被他们打发去哨台守夜的两个农汉。兄弟俩哆嗦着往旁边一让,让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脏污战甲,明显是个军士。


    众人手里的吃食便放下了,面上露出凶猛杀意。


    这人四下打量一圈,赞许道:“这破堡,被你们闹得不赖。”


    “你是何人?”为首的恶匪道。


    这人不答他话,却反问:“从蚁县出来的官道上,有一行牛车拉出的印迹,断在半路,地上好些血,把路也染臭了。是你们做的不是?”


    恶匪冷笑:“是又如何?你是哪路官军,一个人来剿俺们?”


    这人摇摇头:“哪路也不是。在河边遇上了枭军哨马,本想往蚁县躲去。谁料蚁县封了城,脸上刺了字不好进去,只好到这里来了。”


    恶匪又嗤笑:“原来是个逃军!那么,你是来投俺们?”


    这人点点头:“外头冷得慌,想借住一阵。我看你那虎皮大氅暖和,也想借来穿穿。”


    恶匪啪地一拍桌子,满桌油水一震:“好大的口气!”下头众匪也将桌下的刀纷纷拎了起来,杀意昂然。


    这人从腰后摸出一把沾满血污的断刀,刀刃只剩半截,破落无比。他拎着破刀,望着众匪,突然灿烂一笑,龇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


    洞窟之内,烛火摇曳,打杀不断。兵刃交错的锐响、肉体投地的闷声、惨叫与痛呼,不绝于耳。先前看守哨台的老哥老弟,腿也吓软了,蹲在窟外瑟瑟发抖。


    不多时,窟内突然一片死寂。烛火已熄了大半,灯影稀疏。


    老哥老弟缩在原地哆嗦,只见一个高大人影,从窟内蔓延出来,映在他俩面前的地上。


    这人披着虎皮大氅,将一颗鲜血淋漓的恶匪头颅往他俩脚下一扔,吓得哥俩一蹦三尺高!


    “饶命啊饶命啊饶命啊!新当家的!新当家的!”


    “别嚎了。”这人揉揉耳朵道:“叫上几个有力气的,把尸体拖去埋了。再把堡里的所有人,包括你们那些妻儿老小,都叫出来。”


    那俩人仍在哆嗦:“都,都叫出来?做,做甚?”


    这人眉毛一挑,示意那一桌酒菜:“出来干饭哇!这么大一桌,我一个人干得完?”


    俩兄弟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忙不迭去喊人。


    走出两步远,那老哥胆大一些,转回身来恭敬地又问:“新,新当家的,俺先替大家伙谢谢您!还不知您尊姓大名?”


    这人擦了一把脸上沾染的血迹,露出右颊一处明显的刺字:“免尊,姓张。莫废话,快去!”


    “是是是!张大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