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身体记忆

作品:《惊鸿客:惊鸿一瞥

    梅子熟透的那个午后,苏清月在廊下睡着了。


    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暖烘烘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她原本在翻看女学生新交的功课,看着看着,眼皮就沉了。头一点一点,手里的笔滚落在地,她也浑然不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梦,只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像沉在温暖的深水里。等她醒过来时,日头已经西斜,廊下的光影拉得很长。身上盖着薄毯——大概是萧策或林砚悄悄披上的。


    她坐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脖颈。七十岁了,身体各处都在提醒她岁月不饶人。膝盖阴雨天会疼,眼睛看小字需要凑很近,记性也不如从前——有时刚放下东西,转身就忘了放在哪儿。


    但奇怪的是,有些东西反而记得更牢。


    比如惊鸿舞的每一个动作。她已经有五年没完整跳过了一—年纪大了,筋骨硬了,有些高难度的动作做不了。可偶尔清晨在梅林散步时,她会无意识地摆出一个起手式,或者转半个身。身体自己记得,比脑子记得更牢。


    今天也是这样。她站起来,打算回屋继续看功课。可走到廊柱边时,脚步却停住了。


    廊外的空地很宽敞,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映着夕照的暖光。几片梅叶飘落下来,打着旋儿,慢悠悠的。风很轻,带着成熟梅子特有的甜香。


    苏清月站在那儿,看着那片空地,看了很久。


    然后她的左脚,无意识地提起了脚跟。


    脚尖点地,轻轻一旋。很慢,很缓,像个生锈的机括,在经年未用后,被什么力量推着,一点一点转动起来。


    右手抬起来了。手臂舒展的弧度还是那么精准,指尖微翘,手腕轻转,手掌如兰花初绽——这是“揽月”的起手。


    她的身体自己动了。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肌肉记忆已经苏醒。那些刻进骨血里的动作,那些练过千百遍的舞步,那些曾经为一个人跳过无数次的姿态,在这一刻挣脱了岁月的束缚,重新活了过来。


    她开始起舞。


    没有音乐,没有观众,只有夕阳和风声。动作很慢,比年轻时慢得多,每个转折都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重。但她跳得很认真,或者说,她的身体跳得很认真——脊背挺得笔直,脖颈扬起的弧度依然优雅,手臂舒展时依然带着惊鸿舞特有的轻盈感。


    第一式“揽月”,第二式“逐云”,第三式“追风”……


    萧策从木屋里走出来,看见这一幕,僵在了门口。林砚从梅林巡视回来,也停住了脚步。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敢出声。


    苏清月浑然不觉。她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身体的感觉里。膝盖在疼,腰在酸,呼吸有些急促——可她停不下来。身体像有自己的意志,固执地、一遍遍地重复那些动作。


    第四式“回雪”时,她做了个旋转。速度不快,但很稳,裙摆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素白的布料在夕阳里泛着金色的光。转到一半时,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哼着什么。


    是《惊鸿照影》的调子。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第五式“归鸿”,这是收势前的最后一式。她本该凌空跃起,但年纪不允许了。于是她改成了踮脚——很勉强地踮起脚尖,双手向两侧展开,像一只将要起飞的鸟。


    就在这个动作做到极致时,她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眼神是空的。不是茫然,是一种更深的空——仿佛灵魂暂时离开了身体,留下这具躯壳,凭着本能完成一场迟到了几十年的告别。


    她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嘴唇又动了动。


    这次有声音了。很轻,很含糊,但萧策听清了。


    她说:“停云……”


    两个字,像叹息,像呼唤,像一句被岁月磨得只剩轮廓的咒语。


    然后她缓缓收势。双手合拢,脚尖落地,脊背依然挺直。夕阳正好照在她脸上,白发被染成了淡金色,脸上的皱纹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但那双眼睛——那双刚刚还空洞的眼睛,此刻渐渐恢复了神采。


    她站在那儿,微微喘息。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皱纹的沟壑滑下来。


    许久,她才转过头,看向萧策和林砚。眼神平静,像刚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


    “我跳了多久?”她问,声音有些哑。


    “大概……一炷香。”萧策低声回答。


    苏清月点点头,抬手擦了擦汗。动作很自然,仿佛刚才那场舞,只是一次寻常的活动筋骨。


    她走回廊下,重新坐下,捡起掉落的笔。笔尖已经干了,她蘸了蘸墨,继续批改功课。字迹依然工整,思路依然清晰,批注写得有条有理。


    萧策和林砚又对视一眼,默默退开了。


    夕阳渐渐沉下去,天边烧起最后的霞光。梅林染上了一层瑰丽的紫红色,鸟雀归巢,叽叽喳喳的。女学那边传来晚课的钟声,悠长,沉静。


    苏清月批完了最后一本功课,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她望向廊外那片空地——青石板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只有几片梅叶,被风吹着,轻轻滑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但她知道,刚才那里发生过什么。


    她的身体记得。比她的心记得更牢。


    她站起身,走进屋里。经过铜镜时,她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白发,皱纹,微微佝偻的背——一个老妇人的模样。


    可刚才跳舞时,她觉得自己还是二十九岁。


    还是那个会在梅林里为他独舞的苏清月。


    还是那个在悬崖上红衣赴死的元清越。


    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带着自嘲,也带着释然。


    然后她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那个木匣。打开,白玉簪静静躺着,云纹缠绕着月轮,在渐暗的光线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拿起簪子,对着镜子,慢慢簪进白发。


    动作很慢,但很稳。簪子入发的角度、位置,还是几十年前他教她的那个样子。


    簪好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最后,她轻声说,像在说给自己听: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不是在说簪子。


    是在说那个藏在身体记忆里的,从未离开过的自己。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她吹熄了灯,躺到床上。


    黑暗中,她感觉到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刚才那场舞的馈赠。


    她闭上眼睛,手轻轻放在心口。


    那里很平静。


    像一场持续了四十年的风暴,终于,彻底平息了。


    只余下身体记住的那些动作,那些姿态,那些曾为一个人跳动过的脉搏。


    作为最后的证据。


    证明这场爱,真实地存在过。


    喜欢惊鸿客:惊鸿一瞥请大家收藏:()惊鸿客:惊鸿一瞥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