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女王露出脆弱一面
作品:《玫色棋局》 药效开始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发挥作用。叶婧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僵硬绷紧的身体在柔软的贵妃榻上微微下沉,呼吸变得平稳而深长。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在从纱帘透进的稀薄天光下,能看清她眼睑下淡青色的血管,和唇上那抹褪去了口红的、自然的、近乎无血色的淡粉。那是一种卸去了所有妆容与气势后,纯粹的、属于生理的疲惫与脆弱。
汪楠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背脊挺直,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的膝盖上,但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贵妃榻上那个细微的呼吸声里。他不敢直视,那会显得僭越;也不敢完全移开目光,那会显得漠不关心。他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守护般的静默,等待着,猜测着叶婧是陷入了昏睡,还是仅仅在闭目养神。
时间在套房里黏稠地流淌,只有远处巴黎城市模糊的背景噪音,以及中央空调极其低微的送风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个世纪那么长,叶婧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叹息。那叹息不像是因为疼痛,更像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重的疲惫。
汪楠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
叶婧的眼睛依旧闭着,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微微颤动。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迅速没入鬓角,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湿痕。紧接着,又是一滴。
她在哭。无声地,压抑地。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眼泪安静地、固执地流淌。仿佛身体里某种坚不可摧的堤坝,在药物带来的短暂松懈和病痛的脆弱时刻,被一股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力量,冲开了一道微小的、却足以泄洪的缝隙。
汪楠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为之一窒。他见过叶婧冷静、强势、嘲讽、疲惫、甚至带着诱惑的模样,但从未见过她流泪。在他,甚至在所有人眼中,叶婧是“女王”,是“铁腕”,是永远清醒、永远掌控、永远无懈可击的存在。眼泪,这种代表着软弱、失控、情感外泄的东西,似乎与她绝缘。
可此刻,眼泪真实地存在着。在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上,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极力隐藏的、不为人知的痛苦与重压。是生理的痛苦引发了心理的崩溃?还是连日来父亲遗稿带来的沉重回忆、拍卖会上的心力交瘁、与Elena Zhao的暗中角力、以及对汪楠那日益复杂难言的情绪,所有这些累积的压力,终于在这个身体虚弱的时刻,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汪楠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应该递上纸巾吗?还是应该假装没看见,维持着礼貌的沉默?任何举动都可能是一种冒犯,打破此刻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那无声滑落的泪珠上移开。它们像冰冷的钻石,砸在他心头,带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刺痛,和一种近乎亵渎的、窥见了不该窥见的秘密的战栗。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叶婧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中还氤氲着未散的水汽,让那双平时过于锐利清冷的眸子,此刻显得有些迷茫和湿润。她没有立刻擦去脸上的泪痕,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暂时脱离了躯壳,漂浮在某个遥远而痛苦的时空。
“汪楠。”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叶总。”汪楠立刻回应,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可笑?”叶婧依旧望着天花板,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穿着几十万欧元的高定,戴着几百万欧元的项链,住在巴黎最贵的套房里,却被一场该死的头痛打倒,像个孩子一样……哭。”
她的用词很轻,甚至带着自嘲,但汪楠却听出了那平静之下汹涌的自我厌弃和更深重的疲惫。那不是生理的疲惫,是灵魂的疲惫。
“您只是不舒服,叶总。这很正常。”汪楠斟酌着词句,试图用最客观、最不涉及私人情感的方式回应。
“正常?”叶婧轻轻重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不,这不正常。叶婧不应该这样。叶婧应该永远清醒,永远正确,永远……无懈可击。”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汪楠脸上。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褪去了平日的凌厉,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疲惫、孤独和一丝茫然的无助。“你知道吗,汪楠,有时候我觉得,我活得像一尊被摆在神龛里的瓷器。人人都仰望,人人都赞叹它的精美和价值,却没人关心,瓷器里面是不是空的,是不是布满了裂痕,是不是……早就碎过无数次,只是用金漆勉强粘合起来,继续摆在那里,供人观赏。”
瓷器。又是这个比喻。Elena Zhao用过,叶婧自己也用过。但这一次,从叶婧自己口中说出,带着如此沉重的自我剖白,震撼力远胜他人。
汪楠感到喉咙发紧,一时无言。他看到了,那“瓷器”内部触目惊心的裂痕,感受到了那“金漆”之下冰冷的空洞与随时可能彻底崩解的危险。这与他之前对叶婧的认知——那个强大、掌控、给予他一切也掌控他一切的女人——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晕眩的反差。
“您……”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有什么资格安慰她?保证?他能保证什么?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父母去世得很早。”叶婧没有等他回答,目光重新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故事,“车祸。很突然。那年我十四岁。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家,亲人,所有被规划好的、安稳的未来。只有一堆复杂的遗产,虎视眈眈的亲戚,和无数需要我‘立刻长大’去面对的责任。”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也仿佛在抵抗回忆带来的刺痛。“我父亲……他就像你说的,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留下的摊子很大,很复杂,也……很危险。很多人想趁机吞掉。我不能让他们得逞。所以我必须比他们更狠,更聪明,更不近人情。我学会了看报表,学会了谈判,学会了在董事会里和那些老狐狸周旋,学会了用冰冷的外壳保护自己,也保护父亲留下的一切。我不能哭,不能示弱,不能有丝毫差错。因为一旦我露出破绽,那些豺狼就会扑上来,把我,把父亲的心血,撕得粉碎。”
她的语气一直很平淡,但汪楠能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骤然失去双亲,被抛入冰冷残酷的商战丛林,需要付出何等代价,才能挣扎着活下来,并且活成今天的“叶婧”。那些“裂痕”,那些“金漆”,那些深埋的孤独与恐惧,原来有着如此沉重而真实的来源。
“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叶婧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迷茫,“我做的这一切,守住叶氏,完成那些并购,投资那些项目,到底是为了父亲,为了责任,还是仅仅因为……这是我唯一会做的事,是我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方式。除了这个‘叶总’的身份,我好像……什么都不是。”
她抬起手,似乎想擦去脸上残余的湿痕,但手指在触碰到脸颊前,又无力地垂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此刻深重的无力感。那个在拍卖会上掷出两千六百万欧元面不改色的女王,此刻连擦去自己眼泪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
“叶总,”汪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尽可能保持着平稳和真诚,“您已经做得……非常了不起了。您守住了您父亲留下的,还把它变得更好。‘盛达’,‘新锐’,还有……您父亲的手稿,您都在尽力让它们发挥应有的价值。这不是‘什么都不是’,这是……巨大的成就。”
他知道这些话很空洞,但他必须说点什么。他不能放任她继续沉入那片自我怀疑与虚无的泥沼。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上司”,更因为,在这一刻,他看到了一个褪去所有光环、伤痕累累、却依然在挣扎前行的灵魂。这个灵魂,与他内心深处那个不甘、挣扎、在黑暗中寻找出路的自己,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危险的共鸣。
叶婧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他。眼中的水汽已经散去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微光。
“成就……”她喃喃重复,目光在汪楠脸上逡巡,仿佛在评估他这番话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出于职责或讨好。“汪楠,你怕我吗?”
问题再次跳转,直击核心。汪楠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怕她吗?当然怕。怕她的掌控,怕她的惩罚,怕她看穿他所有隐秘的心思和背叛。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流泪的、脆弱的、剖开自己伤口的叶婧,那种纯粹的、源于权力不对等的“恐惧”,似乎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愫搅动了。
“我……”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个相对诚实的回答,“我敬畏您,叶总。敬畏您的能力和成就。也……尊重您。”
他没有直接回答“怕”或“不怕”,而是用了“敬畏”和“尊重”。这既承认了他们之间地位的悬殊,也表达了他对她个人的某种认可。
叶婧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嘴角再次扯起那个极淡的、虚无的弧度。“敬畏……尊重……也好。” 她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至少,比怕好一点。”
她又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紧绷和压抑不同,似乎多了些宣泄后的虚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放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一角,哪怕只是暂时的。
汪楠依旧安静地坐着。他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前所未有的脆弱展露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叶婧明天,甚至下一刻,是否会为今天的失态而后悔,是否会重新筑起更高更厚的墙。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无法再假装不存在。叶婧的裂痕,叶婧的孤独,叶婧内心深处那个十四岁失去一切、被迫武装到牙齿的女孩……这些影像,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意识里。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又阴沉了几分,似乎有细雨开始敲打玻璃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巴黎的冬天,总是这样阴郁多雨。
不知过了多久,叶婧的呼吸再次变得均匀深长,这一次,似乎是真正陷入了沉睡。她蜷在贵妃榻上,薄毯盖到下巴,苍白的脸在睡梦中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无辜,与平时那个凌厉的女王判若两人。
汪楠轻轻起身,走到她身边,将滑落一点的毯子轻轻拉好。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惊醒她。然后,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重新坐下。
他没有离开。他像一个最忠诚的哨兵,守护着女王在病痛和脆弱中难得的、不设防的安眠。尽管他知道,当女王醒来,一切可能恢复原样,甚至可能因为被窥见了脆弱而变得更加警惕和难以接近。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间异国他乡的奢华套房里,在窗外巴黎冬雨的伴奏下,他见证了一个传奇的裂痕,也感受到了自己内心那日益复杂的、难以厘清的波澜。
为博一笑掷千金的女王,露出了无人得见的脆弱一面。而唯一的见证者,是一个野心与警惕并存、依赖与反抗交织的复杂灵魂。这场雨中的守护,无关忠诚,也无关爱情,更像是在无边孤独的海洋中,两个同样戴着沉重面具的灵魂,一次短暂而危险的、无声的靠近与取暖。
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窗户,也敲打着人心。汪楠知道,当雨停,当天晴,新的博弈又将开始。但今夜,就让他暂时守着这片寂静,守着这份不该被看见的脆弱,也守着自己心中那点因共鸣而滋生的、危险的温柔与怜悯。直到,女王重新披上她的“新装”,而他,也必须重新戴好那张名为“汪助理”的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