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出征(一)
作品:《将魂》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兵法》
三月三,山桃花开。
天阴沉得可怕,闻昭站在城外的校场上,眺向此次还京不足万余的沧澜卫,语气低沉冷冽:“列队,殉阵。”
战鼓擂气,号角不停,祭祀牛羊被人抬了上来,闻昭看着那些待宰羔羊,转瞬间,手起刀落。
剑刃穿破皮肉,鲜血迸溅脏了他秀气白皙的脸,他眉头微微皱,单手执着剑,转身过来,重新望向沧澜卫。
“此去竭忠尽智,效死不渝。”
说罢,他披上战甲,众目睽睽之下,审视过皇家供给的武器,无误后,率人分发给将士们。
校场外,闻家女眷守在那里,待仪式过后,花氏走到闻昭身边,静静看着他,她没说话,但眼中却又似乎说了很多话。
黑色铠甲太重,衬着闻昭的脸色并不好看,使致那红色小痣很是扎眼,花氏扫过它,目光辗转又落在他的眼眉。
“既是你选的路,死……也得给我守住。”
闻昭闻言点头,他转头欲离开,可手腕蓦地却被拉住。
他不解抬眼,正见花氏眼底掺着些许红,她握着他手腕的手紧了紧,道:“盛都,我替你看着。”
闻昭心中微讶,问:“母亲知道?”
花氏唇角提了下,脸上多了丝鄙夷,“我不是蠢货,一个替死鬼成不了大事。”
说着,她松了手,面色冷下,盯着闻昭的眼睛:“记着,守住大魏,才能等来清白。”
是了。
他转身,正见付陵光同闻如兰告别,再瞥去眼,又见小薛氏抱着身着铠甲的徐氏哭泣。
声音细细小小的,却不难听见:“若我回不来,替我照顾好阿蘅。”
一阵风慢慢悠悠地吹过,卷杂着无数人的思念、担心、恐惧,偌大的校场,回首望去,满是哭声。
守住大魏,才能等来清白。
此去,是三月三。
天边忽起惊雷,片刻,电光闪烁,战马嘶鸣,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摇曳欲折,似乎告示寒暄已到尽头,不久便有暴雨来袭。
前路难行,不便耽搁。付陵光翻身上马,那双含了情的眼最后看过不舍的她,随后错目,提剑高喊道:“大军——出征。”
风雨欲来,前途多舛。
大军刚出盛都没多远,前方便有金吾卫拦路,细看背后的金贵马车,不是那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又谁呢。
付陵光扭转马头,回眼看向闻昭,见他没有理睬的意思,他只好轻咳一声,小声对他道:“若是认识,有些话还是说开了才好。”
说完,又对身后的将士们道:“继续前进。”
霎时战马堪堪止住,闻昭手握缰绳,转变了方向,视线透过层层的金吾卫,落在那精美漂亮的马车上。
“闻昭。”华宛宁坐在马车里,手紧紧攥着帕子,牙磕在唇上,她重重咬了一下,“此去……珍重。”
闻昭黝黑的眸子盯着马车,似是在瞧清里面的人,想了半晌,他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胜过天籁,只眨眼间,马车里的华宛宁便推开了车门,从其中走了出来。
“我便知道,你还记得我。”她身着天蓝色的华缎,发间不缀珠钗,只鬓间绾了一只清雅的山桃花。
是容貌绝色,气质出尘,她提唇一笑,压过了天边的阴暗,和即将倾盆而下的大雨。
可不知为何,在此情此景下,这样的绝色,激不起闻昭眼底的任何波澜,他的眸落在她的身上,也只是落上罢了。
就像一只蝴蝶,浅浅地驻足在一朵美丽的花上。
“我记得你又如何呢?长公主殿下。”他启唇,与她遥遥相望。
华宛宁笑容淡了淡,显然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站在马车上,藏在袖中的手不禁攥紧,可举止依旧端庄:“如果你我还是从前在观里那般,该是多好……”
闻言,闻昭唇角忽地扯出一抹笑意,他眼眸轻垂,过了一会儿,那笑意隐没在风中,他才慢声道:“殿下之言,恕臣难懂。”
“我不信你不懂。”
可懂得又怎么样呢。
她到底是她,自己也到底还是自己。
闻昭收紧缰绳,眼眸里似乎浮起抹难掩的哀色,又转瞬即逝,这世道,只容不得普通人放肆。
“救你,是我之责,无关情爱。”说着,他掉转马头,不欲与她相视。
这举止有催促的意思,华宛宁秀眉微蹙,顾不得莫须有的体面,提着裙摆走下马车,只身拦在闻昭马前。
“可是因为闻老将军之事怨我?”
见闻昭不语,她便又道:“我深知我们姐弟二人亏欠你闻家良多,若得时机,我定助你昭雪。”
“殿下一言,可值千金?”闻昭骑在马上,问道。
“值。”华宛宁斩钉截铁地答。
“闻昭一生薄幸,承不起殿下之诺。”他看向她,“只求殿下,愿以千金言慰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说完,他甩鞭驾马扬长而去,这一去,隐忍多时的雨终于骤来,豆大雨滴砸掉了华宛宁鬓角的簪花,她愣愣站在原地,直到身旁有人给她持起了伞,她才失神般地转身看向远方。
而远方那人,早已隐在烟雨朦胧中,不见身影。
……
按理说,闻昭与华宛宁耽搁不长,他一人一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追上大军,可奈何雨势太大,他不得不缓下速度,念及大军不会冒雨前行,闻昭索性就近寻了个破庙避雨。
破庙残败,院内老树还未来得及翻绿的叶子,被雨打的垂了又垂,坠了又坠,祈福的红绸在风吹雨打里失了颜色,徒剩狼藉。
檐铃随风阵阵响,和着雨打青石,在幽静之中,闻昭将马安顿好,踩着处处不大的水洼,轻轻推开那张潮湿而腐朽的木门。
阴雨天里,昏暗的庙宇中,神像端坐在这里,庇护着所有流离失所的人们。
他们衣着褴褛,去向不明,却受着那一只红烛的蛊惑,虔诚地跪拜着,一声叹息从角落里传来,闻昭闻声望过去,只见那个被命运磋磨的千疮百孔的老人,揉着虚无的腿,哭道:“疼啊。”
闻昭想走过去,可脚却如千斤重,死死钉在原地,他眉头微蹙,转眼盯着供台上的那只红烛,他想探究,却又无力探究,像是溺毙在这场雨中,混着一身的潮湿陷入无尽黑暗。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刺入他的脑中,他猛地清醒过来,眼里恢复清明,再看去,这破败的庙宇之中,哪里有那些对着神像跪拜祷告的流民。
腐烂气裹挟着许多味道窜入鼻腔,闻昭垂下眼,只见地上数十溃烂死灰的尸体。红烛还在燃着,烟气袅袅,雾气里,这些人的魂魄明灭可见,似复活般捱着生前的痛。
瞬息间,闻昭感知到所有的绝望与疼痛,如一张张的手生生剥去他的呼吸,要他窒息在这个无人之地。
他倒在地上,秉着最后一丝的意志,颤抖且缓慢的伸出手,他想念诀,可唇齿间却由不得他,张嘴便是涌出一口猩红的鲜血。
闻昭重重喘息着,一声又一声,眼前的景象,变了又变,直至耳边再次传来尖锐而又急促的铃声。
有人掐灭了红烛,让那些景象彻底的从他眼中散去,徒留一个挂着悲悯笑意的神像坐立在前方。
“闭眼。”这个声音很是清冷,拐着几个闻昭从没听过的音调,猛然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
这双手,很凉,而它的主人,身上似乎也夹带着死人的味道。
忍着身上的剧痛,闻昭狠狠攥住那人的手腕,冷声问道:“你是谁。”
“不重要,你闭眼。”她慢慢道,说完看他不听,又只好解释,“是为你好。
话说完,她感知到他睫羽轻缓的扫下后,这才松开手,从随身斜背着的小竹篼里,掏出一条红色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系在他的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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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上布条后,闻昭缓缓睁开眼,以入眼的微弱光线描绘着眼前人的身影。
看不清,好像周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斗篷之下。他摸索到墙边,靠墙缓了一会,感觉好些了,才开口试探道:“听口音,姑娘还不大熟悉官话?”
外面雨声淅沥,元小满蹲在他面前,上下打量过后,回道:“看衣装,公子是军中人?”
闻昭一听笑了,心知这样问不出来什么,抹开黏在脸上的头发,岔开话题:“我如今大约很狼狈。”
他这样说,使得元小满又从他到尾的打量他一番,衣服潮湿,发丝凌乱,脸上混着泥水与血迹,怎么看都是有点狼狈的。
她抿抿唇,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在自己的小背篓里翻出一个粉色绣花帕子,塞进他手里。
那布料不算细腻,绣花图案也很是普通,像是寻常百姓用的款,闻昭手指轻微摩挲,但并未动作。
元小满以为他没懂,便解释道:“你可以先擦擦。”
“多谢。”他没驳她的好意,即便看不见,也拿着那块帕子,擦了擦脸。
只是这脸怎么越擦越花……
元小满愁眉苦脸盯了一阵,终究没忍得住,拿过他手中的帕子,自己上手。
那一下,闻昭不由僵硬,手悬在空中,半晌才乖乖落在膝上,任她摆弄。
她身上的味道,闻久了倒是有些熟悉。
不过元小满可没管什么味道,只管埋头苦擦,直至那张俊秀的脸完完全全展露出来。
她退了一步,有些发愣。
那朱红小痣点缀了他的白皙,也要了他的半条命。
怪不得她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周身阴冷极了,原以为是他眉间寒意性格使然,但如今看,倒也不完全。
他虽看不到,但却能感知到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过长,他疏离一笑轻唤:“姑娘?”
元小满缓过神来,心道怪哉,这人还能活到现在?
她见过很多人,不管活的死的,她也都打过交道,但从没见过这样极端矛盾,游离在生死之间的人。
不过,她的相面之术只学会四成,看到这大约已是尽了,不过……她
手指轻轻拂过那条覆在他眼睛上的红布,心里胡思乱想着,这双眼睛,会不会是他命途上的转机?
庙外雨打瓦砾,风吹檐铃,他睁开眼,睫羽轻柔扫过她的指腹,细痒触感让元小满突然醒了过来,她搓了搓手,轻咳了一声。
他依旧没说话,空气中似乎弥漫起尴尬的气氛,元小满吸吸鼻子,站得远了些,过了会,仗着他看不见,又觑起眼偷偷看他。
目光这种东西,或轻或重,有心在意,很难察觉不到。
知道她看他,闻昭目视前方,有意打破这份沉默:“姑娘怎么想做这个的?”
元小满未曾想他能猜到,惊了一下,目光旋即从他脸上落下,垂在地上:“什么啊。”
他笑而不语,没有继续。
方才想了许久,他才记起那是辰砂和松烟的味道,这东西是绘制辰州符必不可少的物什。
而放眼整个大魏,能用辰州符的也只有赶尸人。
想来,燕庄的事应是她做的。
半晌,如细蚊般的声音在不远响起:“公子鼻、鼻尖的红痣是做什么的?”
闻昭眉毛轻轻皱了下,没有回答她。
元小满拄着脸等着,等到外面的雨都小了许多,也没等来他的答复。
但,答案什么的,与她而言也不重要。
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希望以后我不会遇见你。”
闻昭辨着她的声位,侧头看她:“多谢了。”
元小满从窗边探回脑袋,直视他道,“此去珍重。”
他淡淡笑笑,站起身来行礼道:“十万大山,姑娘一路平安。”
元小满沉默一阵,夹着奇怪声调难掩真诚地开口:“十万大山,公子百无禁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