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昭雪(一)

作品:《将魂

    自大魏立国来,沧澜道十州便是国之要地。它位于大荒山北侧,地势险要,关隘众多,易守难攻,是抵御北周侵略的重要屏障。


    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多年来便是大魏和北周的必争之地。


    若是放在先帝年轻时,小小北周自是不做在意的。但如今先帝不在了,对于一个还是个少年人的新帝来说,治理好国家并不容易。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魏开始处处受北周掣肘。这样的状态,因为什么百官早就心知肚明,但始终无一人敢言。


    沧澜道连丢五州又追回四州一事,盛都各处说书的摊子都说烂了,百姓耳朵也听起茧了,可但凡有人搭腔说起此事,男女老少们还是要过去凑一嘴热闹。


    “老将军老了,闻家以后要靠他家大郎二郎了。”


    “你说靠谁?!闻家还靠得住?现在都传闻家投敌,失而复得不过是缓兵之计,北周就等着这回陛下宣闻家回京,一举拿下咱们大魏呢。”


    搁一旁扒拉菜的婶子收起手,凑过来看那汉子:“胡说!谁投敌,都不可能是闻老将军投敌。”


    汉子眉头皱了一下,略微不屑:“好,不是他,那闻家还有三个郎君呢。”


    凑热闹的人里,有人不解:“闻家不就两个郎君么?”


    “三个。”一老翁慢吞吞答了一声,然后瞅向婶子,“他家三郎还在青云观?”


    婶子把菜篮子挎在胳膊上,闻言点头:“小公子身子弱,还在观里将养。”


    汉子嗤笑,摆着手道:“袁婶子,你还提他作甚?爹娘不疼的小怪物,在山上可有十来载?”


    说着,他转向大伙儿,面露嫌恶:“那小三郎,邪乎得紧。早年前,我去闻府送菜,有次远远瞧见了他。瘦猴似的,脸色白得吓人,神叨叨的,嘴里满是听不懂的怪话。”


    汉子乜了眼旁边的婶子,见她不作声,笑嘻嘻道:“要我说啊,就是老将军杀孽太重,使得这冤魂找上门,附在孩子身上了。”


    众人闻言点头,唯有袁婶子挑菜的手一顿,乜了眼他:“你这嘴可积点德。若没他闻家,你当你还能安稳的在这儿卖菜?”


    汉子一听,不乐意了:“呵,袁婶子,你别念他家的好,若是真投了敌,他沧澜卫的铁骑怕是能踏平咱这盛都城。”


    袁婶子抿抿唇没再说话,闻府封了,闻家女眷进了大牢,如今的闻家不过命悬一线,说是墙倒众人推也不为过,此时起口舌之争无用之极,如此来她何必同这些人浪费时间。


    汉子见袁婶子不说了,也不争了。他心知婶子从前是在闻府做事,总归是有感情的,于是叹了口气,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不过须臾,他的视线便又被不远处勾了去,汉子轻蔑地挑唇,讽道:“瞧着呢,这回闻家算不上凯旋,随便一个宦官就打发了。”


    随着汉子的目光,众人随即也望过去。


    啧,与从前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今没有百官迎接仪式,也没有鼓乐奏起,只寥寥几人,拥着一位老宦官歪歪斜斜地站在城门口候着。


    许是承下了太多目光,老宦官往身后瞥了下,见是些寻常百姓,又慢慢悠悠转回头看了看天,瞧着日头盛着,约莫是快到了。


    他把脖子从鼠皮围脖里抻了出来,双手踹在袖子里,端正了几分,眼巴巴地候在城口。


    今日的阳很大,落在人身上夹杂着微弱的暖意,正当所有人都感叹今天是今年冬里天最好的一天时,忽一阵北风刺骨袭来,刮的人皮肉生疼。


    风沙渐迷人眼,阵阵马蹄声自远处奔来,众人皆是闻声一颤,随后开始踏着仓促的脚步挤在城门口,眺着城门之外。


    将军苦战三十载,沧澜十道沧澜卫。


    “回来了回来了!”人群之中有人大喊,指着远处裹在风沙之中的一队人马。


    站在路中的老宦官探探头,瞧见实了,整整衣袍,冲一旁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那人随即会意,扭头冲着身后大喊:“禁都军准备,恭迎闻将军,还京——”


    话音将末,禁都军便从盛都的四面八方涌了出来,黑甲金刀,黑压压的一片列在城口,那一刹那血杀之气迎面而来,不似恭迎,倒似论罪。


    寻常人哪儿见过这等场面,不由吓得两腿发软,堪堪后退,一时之间围在城门口的人散了大半。


    纵然还有些胆子大的,也不敢离近瞧,只搁哪个不显眼的地方猫着,抻个脖子往外瞟。


    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重渐轻,飞沙沉寂,浮尘之中渐露真容,城门之外,那为首之人微仰着头,盯着城门上‘盛都’二字,怔了片刻。


    这片刻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有眨眼之间。


    盛都盛景未变,只是今朝不复从前。


    来人略显苍白的唇自嘲般扯出一个弧度,随后黑眸辗转,遥遥的与那城门里的老宦官对上了视线。


    马蹄缓缓踏动,他牵制着缰绳,稳稳坐于马上穿过城门,光影斑驳,他麻衣银甲,额上系着孝带,在众目睽睽下一人一马入了盛都。


    他的身后,城门外,是不见尾的沧澜卫,他们立在原处,没有进城的架势,只静静地望着那已入城的人。


    视线归一,倒显得几分沉重。


    不过此情此景,于盛都众人来讲,着实是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这是谁啊?老将军呢?”


    “不知道啊,这架势,不会是真投敌了吧。”


    “……”


    流言蜚语窜起,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蛀蚀着早已不堪的腐木。在宫中数十载,老宦官虽有疑惑,但也揣测出眼前人的身份,脸上堆砌好笑容,往前一步,躬身行礼。


    “奴恭迎闻小公子归京。”


    无人回应他,老宦官清了清嗓子,身子又往下压了几分,再次道:“奴恭迎闻小公子归京。”


    还是没有回他,老宦官心中思绪乱飞,正想着要不要再来一遍时,头上忽地传来一声极为冷淡的声音。


    “撤了禁都军。”


    “这……”老宦官自是没料到闻昭这般直接,当时便直起身子,略显张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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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抬头看向他。


    这一看,可是真真切切地瞧清了人。


    闻昭,闻家三郎,那个自幼养在青云山的病秧子,如今却是一身铠甲,满身肃杀之气。


    闻家人生得好,儿郎皆是俊逸的。只是闻昭不似他那两个哥哥明朗,身上总有股阴冷气儿,加之他肤白如雪,纵着鼻尖上的殷红小痣更为扎眼,凭添一种病态般的邪气。


    他盯着他,见那双眸子寒得紧,也刺骨得紧,明明他就淡淡地看着,却让老宦官觉得自己像是坠进了千年的冰窟里,浑身都是侵骨的冷,骇人的麻。


    他硬着头皮,颤声道:“小公子,不知老将军现在何处?”


    “城门外。”


    “这……一路车马劳顿,还是劳烦三公子请老将军早些进城吧。”老宦官低着头温声道。


    闻昭面无表情,冷眼扫过禁都军,沉声问:“以什么身份进城,罪人?还是英雄?”


    见宦官答不出来,闻昭便翻身下马,卸了银甲与长剑,静静走到禁都军前,他声音不重,甚至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可莫名的让人压抑得紧。


    “既是问罪,便拘我一人。”


    岁暮天寒,银甲坠地,闻昭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血迹斑斑的素麻衫,一人挡在禁都军前。


    盛都的天,诡谲多变,一场乌云遮日,让整个盛都暗淡下来,在黑甲禁都军的衬托下,那血染的白衣格外醒目。


    老宦官眼见局势不妙,依旧维持着假笑,凑到闻昭身边小声道:“小公子,陛下哪里是问罪,不过是想了解沧澜地的战况罢了。”


    “战况……”闻昭莫名嗤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既如此,便不可耽搁了。”


    他走的那一步,气势压人,为首一排的禁都军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老宦官在旁边急得冒汗,若是让闻昭这样闯进皇宫,使陛下失了颜面,那到时候倒霉的可是他了。


    于是他顾不得什么,仓促间随意找了个借口便道:“小公子,入宫面圣,这一身必然不行的,不若小公子先换身衣服,再容奴回去禀……”


    那冷若冰霜的眼神再度袭过来,老宦官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再顾闻昭这一身行头,披麻戴孝,难不成……


    军报上未说过啊!


    似猜到老宦官心之所想,闻昭启唇道:“数百军报石沉大海,沧澜地孤立无援,瀛州之战血染五道,伏尸百万,你们……在京城可坐得安稳?”


    他胸膛微微起伏,转身从战马旁拽出一个布袋子,随手扔在地上:“如今还京,禁军压城,论我父亲之过错。尔等可知战败之因,不过是让将士们拿着一堆破铜烂铁上战场。”


    ‘不过’二字被他讽刺带过,可音再轻,落在人心上亦是重中之重,足以给在场每一个人当头一棒。


    一片雪花施施然的从天上飘落下来,风,变柔了,闻昭额上孝带带尾飘曳随风,他目光凄然,望着城门外的沧澜卫,接下来的话字字泣血:“时至今日,我父亲兄长、我闻家的沧澜卫无一人是有罪之人,更无一人……是该在沧澜平白战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