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要怪谁！”许厂长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的意思是，以前我们做的军品，是高精度、高转速条件下的小型轴承，这次省农机厂的订单，要做到恶劣工况下的抗疲劳与防杂质侵入，受力状态、失效模式可能不同。”


    王科长忍不住反驳道：“我们技术科还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


    周厂长一挥手，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好了，都别吵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省农机厂的装配线停一天，损失就是几千块！我们赔得起吗？更重要的是信誉！转型的第一炮就哑火了，以后谁还敢给我们订单？厂里几百号人，以后喝西北风去？！”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会议室里踱步，沉重的脚步踩在每个人的心上。“现在三线厂要转型，军工订单已经难以为继，我们都被划到地方管理了。好不容易才搭上省农机厂这条线，指望着能靠农用轴承打开民用市场，给厂子找条活路。现在倒好，活路没找到，先把棺材板给钉上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暮色渐沉的厂区，高大的苏式建筑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孟工，”周厂长转过头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您是老技术了，经验最丰富，您怎么看？”


    孟工是内迁建厂时的首批功臣，技术和工艺两手抓，是最早期技术科的骨干。不过，由于这些年厂里设备更新缓慢，很多工艺都要依赖师傅手上的“绝活”，身为八级工的他义不容辞地承担了更多加工任务。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摸着桌上一个报废的轴承套圈。“许厂长说的方向，或许不是没有道理。大型轴承，体量大，加工过程中的应力变形、热变形都会放大。我们以前做小轴承，可能靠经验、靠老师傅的手感就能控制住，但放大到大型号，原有的工艺参数可能就不适用了。就像小舢板和大轮船，驾驭的方法能一样吗？”


    眼看技术科就要反驳，孟工向他们抬手示意：“你们的设计方案，我是看过的，也签了字的，责任有我的一份。当时这个订单来得急，留给我们做验证的时间很紧，各项数据在理论上都是没问题的。只是，一旦用到真实的使用场景中，可能有很多不可控的极限情况。”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现在要验证这个猜想，最好能找到真实工况，重新做材料试验、应力分析、优化工艺……没有一两个月，根本拿不出可靠数据，可农机厂那边……”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时间，是他们现在最缺的东西！


    “不如……想办法跟农机厂协商，降低标准，或者部分返修！”有人提出了一个更保守，但也更消极的方案。


    “降低标准？农机厂会答应吗？”周厂长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怒意，“这可是要给老百姓用的农机，到时出了差错，咱们也别想过了！”


    会议室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下工的铃声隐约传来，但车间里许多工位依旧亮着灯，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带着一丝不安的沉重。


    *


    就在领导层焦头烂额之际，学徒工们的轮岗也结束了。


    根据轮岗时的表现，赵之凝被分到三车间铣工组，沈红霞也在三车间，只是分到了焊工组。


    不过，由于省农机厂订单一直悬而未决，车间里气氛总是格外压抑。


    午饭期间，赵之凝和沈红霞在饭桌上又聊起了这事。


    沈红霞小声地说道：“我们组的人都在讨论，有人说是设计的问题，有人说是工艺的问题，反正各有各的说法。”


    赵之凝心里也不是滋味：“我刚看到了刘师傅，他一直待在6205轴承的生产线旁边，也不说话，就时不时叹口气。”


    “我还听说……”沈红霞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下，凑近说道，“如果这个订单搞不定，厂里估计就不会留我们转正了。”


    这个小道消息，让赵之凝吓了一跳。


    好不容易才进了工厂，谁也不想丢掉这么好的饭碗。


    沈红霞安慰道：“算了，这事也不是我们学徒工能控制的。还是先吃饭吧，你别说，今天这大肉包子可真实诚！满满都是肉啊！”


    赵之凝一口咬下去，肉汁“滋溜”一声地流出来，她赶紧吸住汁水。每天高强度的工作和学习，让她总是很容易饿，馅料满满的大肉包子刚好可以犒劳一下肚子。


    沈红霞忍不住感叹道：“我宣布，肉包子太香了！尤其是猪油，比花生油香太多了！”


    赵之凝正笑着，突然想起了胡工头所说的榨油机。


    轴承抗疲劳、抗杂质、密封性……


    一瞬间，这些词如同连环惊雷，闯进她的脑海中！


    榨油机主轴轴承的难题与春风厂被退货的订单，看似风牛马不相及，但其核心的技术痛点，都是要解决恶劣工况下的抗疲劳与防杂质侵入。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那天之后，一连几天，赵之凝越发早出晚归。


    白天，她除了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还趁各位老师傅抽烟的间隙，虚心请教大型工件的难点。


    晚上，她一头扎进厂图书馆角落，翻找着关于大型工件加工的资料，哪怕只有零星的片段。随身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和草图。


    车间的灯灭了又亮，机器的轰鸣歇了又起。


    春风机械厂上空笼罩的阴云，沉甸甸的，越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之凝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脑海中，各种知识碎片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那困扰她数日的模糊念头，逐渐变得无比清晰。


    大型和小型，不仅仅是尺寸的放大，更是力学行为、加工变形的质变！


    终于，这天休息时，她找到自己的带岗师傅孙师傅，递上了一份方案。“孙师傅，这是我对那批问题轴承琢磨的一点想法，请您有空帮忙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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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一下？”


    孙师傅有点惊讶，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嗯”了一声，点点头：“行，我看看。”


    接过方案后，他随意地扫了一眼标题《恶劣工况下轴承加工变形控制及工艺基准优化方案》。


    他快速翻了几页，看到弹性支撑、应力释放、滚子轴承这些词，眉头就皱紧了，本能地摇头，这哪是一个学徒工该懂的事？怕不是在书上抄了几个词就来卖弄吧？


    “小赵啊，”孙师傅也没多看，直接放下方案，带着过来人的谨慎说道，“你的想法是挺新鲜，可轴承这玩意儿，不是简简单单的玩意，是关系到机械运转的核心！你的心意是好的，不过你才学了多久啊，做人不要好高骛远！这事……唉，上面有专家呢，咱先把自己手上的活儿干好。”


    赵之凝有点气馁，但自己现在只是一枚人微言轻的学徒工，看着孙师傅赶人的架势，只得无奈地把心思放下。


    没想到，转机发生在食堂。


    午饭时，孟工、王科长和几个技术骨干凑在一桌，愁眉苦脸地扒拉着饭粒，话题离不开那该死的轴承。


    邻桌的孙师傅听着他们唉声叹气，想起赵之凝那份方案，顺口提了一句：“最近全厂都在说这个轴承啊，就连我们组新来的那个小赵，只是一个女学徒工，都给了我份东西，说能解决轴承问题。写的啥应力释放、滚子轴承，听着就不靠谱，我给挡回去了。”


    “小赵？赵之凝？”孟工的声音带着急切，“她写的东西呢？在哪？”


    孙师傅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孟工反应这么大：“在……在我抽屉里。”


    “现在，立刻去拿！”孟工放下筷子，饭也顾不上吃了。


    王科长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孟工，这……没必要吧？一个刚进厂的学徒，懂什么轴承设计？别瞎耽误功夫了。”


    孟工没回应，只是催促着孙师傅：“快去！”


    他之前就观察到这个姑娘身上，有一种对机械的独到理解和超越常人的直觉。


    她的想法，或许值得一听！


    孙师傅也懵了，不敢耽搁，小跑着回去，很快就取来了那份方案。


    孟工接过，不顾食堂的油腻和嘈杂，飞快地翻阅起来。


    起初，他的眉头紧锁，翻页的速度却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专注，手指在那些手绘的示意图上划过，偶尔停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许久后，孟工才小心地将那份手写的方案折好，收进口袋，像揣着份绝密图纸。“王科长，陈科长，我们先回技术科办公室。孙师傅，你马上让赵之凝赶过来。”


    技术科办公室里，满满都是烟草和旧图纸的气味。


    铺在玻璃板的大木桌上，摊开着一份条理清晰、图文并茂的方案，正是赵之凝这几天几乎通宵达旦写成的《恶劣工况下轴承加工变形控制及工艺基准优化方案》。


    “都看看吧。”孟工终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