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洛城

作品:《青囊雪

    夜深了,屋内的烛火却还亮得灼眼,将人影拉得细长,在墙上晃动。


    姜蘅将烛芯一剪,烛火跳了一下,映亮了她的侧脸,“含章兄,窦府的事情完成后,你照常去阴家药铺坐诊,但在路过千巧楼时,进后院更衣。”


    一旁的阿箬上前,手中托着一张人皮面具。


    姜蘅用指尖点了点桌案,“凤鸢会在那里扮作你,继续前往药铺。”


    沈含章抬起眼:“真身呢?”


    姜蘅从袖子中拿出一个路引,递给他,“你化名周云,持江南药商路引,混入药材车队。车队会在前往洛城,你一入城便去城中听雨轩,自会有人接应你。”


    姜蘅侧身对一旁的凤鸢说道:“你要回药铺时,定要走青云巷。”


    凤鸢答道:“属下明白。阁主是要我故意被劫?”


    “正是,”她看向跳动的烛火,“被劫时不要反抗。”


    她望向沈含章,“兄长,你到洛阳后,不要直接找我。先在客栈住下,届时我自会联系你。”


    “另外,”姜蘅眼神转冷,“你随身带的证据,要无意间让那些人察觉。”


    烛火突然啪啦一响,映出四人的神色不一的脸。


    明日,这场局便开始了。


    破晓时分的雪是淡青灰白的,落在上东门大街的石砖上,也落在一辆青色车篷上,细簌簌的。姜蘅的马车驶出城门时,车辙在薄雪上碾出几道浅痕,但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她手持铜炉,双眼微合,倚靠在软垫上。


    马车驶出三十里,风大了,将车帘掀起一角。她抬眼,朝窗外望去,指尖微微一顿。


    几个灰色身影,在官路旁的枯树林间若隐若现。


    “这窦家的狗追得倒是紧。”她掩好车帘,淡淡地说。


    “公子,有匹玄色马,隔着一里。可要停下来?”车外的车夫回头,问道。


    “不必,”她坐直身子,“赶在日落前到驿站。”


    车外的马蹄声,时而贴近时而远离,但,始终保持着那个微妙的距离。


    雪越下越密了。


    落幕时分,驿站的轮廓出现在雪幕中。车夫吁停马匹,檐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马车在门前一棵枯树旁停下,车辕上的积雪已有半指厚。


    亭长出门迎接,姜蘅递上传符,用余光瞥见那棵枯树似乎动了下。


    一进屋,杂役便迎上来,“大人可要……”


    “两匹快马,一袋精料。”她出声打断,“给外面那匹玄色马也送一份。”


    她走向楼梯间,又停步对另一位杂役吩咐道:“晚膳多备一份姜汤,送到……”


    话到一半,她摆了摆手,又说:“罢了,先温着吧。”


    上楼时,她借着廊柱掩着,朝枯树处瞟了一眼。那双眼睛她认得——是刘珩,常山王身边那个谋士。


    他眉骨上那道疤痕,好像浅了几分。


    她轻轻一笑,转身上了楼。


    回到房中,她推开后窗。驿马棚的灯笼光晕里,车夫正低头喂马。


    窗外似乎传来细碎的声音。


    她静止了片刻,然后抬手吹熄屋内的灯。


    一夜无声,只有风雪叩窗。


    重新上路时,风雪更急了。车行十里,身后又传来那种不近不远的车马蹄声。


    车夫忍不住掀帘问:“公子,要不要……”


    “不必。”她闭目养神,“让他跟着。”


    姜蘅示意车夫稍稍提速,车后的马蹄声便也跟着急促起来。


    她睁眼,轻声道:“有意思。”


    雪又大了些,一道车辙一串马蹄,一前一后,驶向洛城。


    马车微微颠簸,姜蘅闭目养神,想起来几日前与阴棠的那番对话。


    七日前,阴棠与她对坐。


    姜蘅将茶盏轻轻放下,“阴伯父,如今窦昌受挫,必定会对您下手。”


    她抬起眼,“欲动阴家,必先动药材。南阳城耳目众多,加之疫病方平,他不敢再兴风波。因此,他必会在洛城下手。天高皇帝远,那洛城太守又是窦氏族人。”


    她稍顿,声音低了几分,“说来,是我拖累您了。”


    阴棠长叹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阴家树大招风,这窦氏早已视我为眼中钉。若非与南阳阴氏尚有远亲之谊,平日多得照拂。只怕他们早已就下手了。”


    他握了握拳,又松开,“天下良药当济天下人,可如今,这阴氏的药材却要被人……。”


    姜蘅拿出一份密报,推至他面前,“他们打算做成病灾,半月前,窦氏门客从岭南运来数十筐腐根草,经漕帮转运,现已秘密运入洛城。”


    “半月?”阴棠一惊,“窦昌竟谋划得如此早。”


    “是,”姜蘅点头,“我的出现,只不过加快了他的动作。”


    阴棠取出一张草图,手指划过纸面,“这是药田的布防图。”


    姜蘅指尖轻点草图中三处,“您看这三处核心田,土质不同,所植药材各异。但若有人同时在这三处下毒……”


    阴棠脸色发白,“便会互相传染,半月之内,万亩药田全毁。好狠的计!”


    姜蘅抬眼,“所以我们要分三步走。第一,治病,第二,捉鬼,第三,正名。”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老忠叔的声音响起,“主公,洛城来信了。”


    阴棠起身,正准备朝外走去。


    姜蘅看向门口,轻声叫住了他,“阴伯父,有些事……还是越少人知越好。”


    阴棠脚步一顿,终是朝门外说道:“知道了,你去书房等我。”


    姜蘅压低声音,“阴伯父,记住,进城后您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府衙哭诉。”


    “哭诉?”


    姜蘅嘴角微扬,“对。哭给所有人听。阴家多年基业将毁于一旦,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哭得越惨越好。”


    她稍倾身,声音更轻了几分:“您是商贾,商贾遇事,第一反应不该是冷静。”


    阴棠说:“你要我示弱,引蛇出洞?”


    姜蘅点头,“若非如此,那太守便会顺势先拿您开刀。可你若哭得满城皆知,其他官员必生疑虑,太守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她收回手,缓缓说道又道:“蛇已出洞,我们要让它觉得自己赢了。”


    马车已缓缓停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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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蘅缓缓睁眼,帘外已是府衙大门。


    他掀开帘子,举着一把伞,目光投向府衙


    一官吏出来迎接,躬身道:“姜大人,你可算是来了,各位大人已在里头等候。”


    姜蘅并未回复,只是微微颔首,便随着他快步进府。


    雪小了些许,风也暂歇,寒意却依旧刺骨,她不禁将大氅拢紧了几分。


    屋内,太守洪懿正端坐堂上,手捧杯盏,几位官员分别坐于两侧。见姜蘅进来,他缓缓抬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姜太医,早有耳闻。先前平息南阳大疫,被太后娘娘擢为太医监。就是不知……”他放下杯盏,顿了顿,“是否真如传闻般医术高超,倒未可知,只怕是徒有虚名。”


    初次见面,言语间皆是讥讽,看来这洪懿早已收到南阳的消息了。


    姜蘅躬身一礼,声音平稳,“下官也只是尽了人臣的本分,全赖太后娘娘和陛下圣明。”


    “哼,”他语气略带嘲讽,“可惜,你来得有些迟了,这案子……都快结了。”


    “结了?”姜蘅抬眼。


    “罪魁祸首便是那阴家,明知药田有毒,仍大肆种植药材。如今东窗事发,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太守语气笃定。


    “只怕未必……”姜蘅上前半步,“下官一入城中便听闻,阴棠连日在府衙外哭诉,称阴氏一族多年基业将毁于一旦。”


    “本官说结案便结案。”太守声音猝然转厉。


    “此案尚有疑点,不可轻易结案。”


    “阴棠已押入大牢,明日便递解进京。”洪懿拂袖。


    姜蘅骤然抬高声音:“下官奉太后之命前来彻查,大人一句结了便想作罢。是看不起下官,还是未将太后放在眼中?”


    “你……区区太医监,也敢如此说话!”洪懿拍案而起。


    “大人身为洛城太守,是要违抗太后懿旨么?”姜蘅看着他,分毫不让。


    “你……”


    见此,堂下几位官员纷纷说道。


    “此事确有蹊跷。”


    “若真是那阴棠所为,又何必连哭三日,自爆其短?”


    “恐怕另有奸人,想毁我洛城药业。”


    见状,洪懿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好摆了摆手,“也罢,姜太医今日初来乍到,先行休整一番。明日一早便去药田查验。”


    明日?怕是证据早就没了。


    “下官领命,谢过大人。”姜蘅躬身。


    她心想:看来,这洛城的事,也非他洪懿一人可断。明日便明日,倒是要看看这窦昌还会耍些什么花样。


    雪是戌时时分停下的。


    姜蘅独自站在庭院,没有披大氅,身着青色长襦,外罩皂色缘边深衣,肩头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然后,鸽子来了。


    她缓缓展开密信,只有一行字。


    变故陡生,现三路人马。


    她转身进屋,袍角掀起一小块雪雾,屋内的烛火亮了起来。


    等烛火被吹灭后,躲在屋檐的刘珩悄无声息地滑下来,不少雪随之而落。


    风又起了,卷起浮雪,将所有痕迹都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