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作品:《汝盼山河(蒸汽朋克)

    阿毛起初还努力端着小大人模样,当梁屿一现身,那丁点儿伪装瞬间土崩瓦解,立刻展露出七岁孩童应有的依赖,眼眸闪烁起亲昵的光,张开双臂小跑扑向梁屿。


    十二将梁屿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瞧着倒是挺精神。剑眉飞鬓,瞳色如墨深邃,唇角自然微微上翘,却没在笑,给人一种强烈的威仪。


    少女看得肆无忌惮,丝毫不觉自己目光如有实质,尤其牢牢锁在他丹田那处位置,让梁屿颇感压力。对喀兰若的了解日益加深,深知边陲女子民风彪悍,性情刚烈,她们纯粹而炽热,个个有着不输天地的爽朗和豪放。


    梁屿自十三岁上战场,二十岁入朝堂,权谋、兵法统统难不倒他,可碧玉年华少女的世界,他一窍不通。面对十二那毫不掩饰的打量,他竟有些极罕见的不知所措。


    他身材颀长,脊背直挺,体型更显高挑秀雅,尤其此时——提了两只野兔、一只赤麻鸭和一条鱼,依然散发出一股不惹凡尘的气质。


    十二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认出那鱼是胖头瓜子!鱼儿肉质鲜嫩,别具风味,只在水深处游弋,踪迹罕见,极难捕获。没想到梁屿竟能捕到。毕竟绝不可能是鱼儿自己一头撞晕,乖乖等着被捡走的。


    “我早说过我三哥有过人之处!”阿毛馋得直咽口水,每天只吃粗饼和嚼不断的喀兰若特产肉干,实在不够。以至于梦里,他都在大口啃鸡腿。


    梁屿倒是随遇而安,能讲究就讲究,不能讲究也将就。军中生活素来简朴,见过饿殍遍野,每一粒米都来之不易。瞧着阿毛日渐消瘦,难免心疼,便想着好好给他补补身体。


    十二自诩“喀兰若第一猎手”,时常猎物回家,但战绩与梁屿相比,却大相径庭,心中暗暗佩服。


    那只赤麻鸭一直在装死,乘人不备,悄悄挣脱绳子,扑腾翅膀欲逃窜。它奋力地飞到半空,一瞬间又直直掉了下来。


    变故如闪电骤临,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连眼疾手快的十二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少女瞪圆双眼,“诶?!”


    视线不由自主转移到梁屿那修长的手上,他刚刚是投了什么暗器出去吗?


    梁屿神色淡然,平静说道:“哦,它自己飞晕了。”


    十二:“......”


    ******


    是夜,奶白色的鱼汤在文火慢炖下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四溢。


    鱼汤温润滋补,胜过燥热的牛羊。


    阿毛坐在桌前,眼睛炯炯有神,充满新奇与期待。当第一口鱼肉滑入喉咙,鲜得眉毛都飞到了额角。


    魏锦培轻酌一口酒,酒意上头,兴致愈发高涨,抬手甩出一个剑指:“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跑调的《单刀会》在屋里回荡,惹得众人一阵轻笑。十二笑吟吟望向父亲,知道他这是真的心情好。


    “我忽然想到一位故人。”炉边火苗噼啪作响,魏锦培放下酒杯,缓缓道,“是前朝掌管拏云义从的云麾将军。”


    炉火再次噼啪一声,桌前所有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动作瞬间定格。


    十二举着半边鸭翅膀僵在嘴边,茫然地瞪大了眼,以往阿爹从来不准她这么明目张胆提此人。


    梁屿微微一笑,“天下皆知,云麾将军逝去后,世间再无拏云义从。”他声音低沉,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在下有幸目睹过云麾将军的风采,二十六年前,少年将军凯旋而归。天子率群臣出城迎接,百姓聚于官道两旁,迎候王师归来。”


    魏锦培陷入回忆,眼神些许迷离,仿佛又回到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彼时他也在人群中翘首以盼,先是遥闻机弩重甲隆隆声动,如同大地的心跳。千军万马宛如钢铁铸就的长城,浩浩荡荡朝城门走来。领头那人身披玄甲,骑在高大的黑色战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正是云麾将军。那等铁血气势,百姓欢呼震天,至今想起仍让人心潮澎湃!


    “唉......其余的,老了,都不记得了。将军始终戴着面具,遗憾未曾见过将军真颜。不知面具之下,是否如传闻中那般英气凛然。”


    魏锦培叹了口气,饶有兴味地抬头扫视一周。如今大璟国祚又往前绵延数十载,那些英雄们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只留下缥缈传说,成为民间禁忌的话本故事。


    梁屿腰板依旧挺直,眉眼间透着肃穆之气。孙鹤宁亦静坐不语,老先生胡须花白,岁月在他面容凿下时光痕迹。


    大家的故事都被深深隐匿,若不带着探寻的心思刻意了解,根本无法发现岁月镌刻出怎样的光阴。


    “阿毛?阿毛——你怎么了!”十二一声惊呼,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她最先发现小郎君的不对劲。


    小孩忽然弓起身体,两手紧紧掐着喉咙。


    “阿毛!阿毛!你哪儿不舒服?”孙鹤宁一下子从回忆里惊醒,顾不及尊称名讳,“孩子,说话啊!”


    阿毛憋得满脸通红,艰难地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字:“家。”


    “家?什、什么家?”


    孙鹤宁怅然:“唉,是啊!我们没有家了......”


    阿毛含着泪花儿摇头。


    “是‘扎’!”梁屿反应迅速,他看向十二,眸底没有半分慌乱,“有醋吗?”


    “有、有......”少女恍然大悟,撒腿就跑。


    魏锦培忙检查阿毛的喉咙,在她身后喊一声,“再拿俩馒头回来。”


    所幸鱼刺卡得不深,两口蘸着醋的馒头已经让阿毛舒缓过来。


    孙鹤宁自责不已,阿毛并非没吃过鱼,而是从未自己吃过鱼,哪知道鱼肉原来要挑刺!他痛心疾首,让他们两个糙老爷们儿照顾阿毛,真是糙到家了!


    阿毛也颇难为情,不想让大家担心,再抬头时脸上已挤出浅淡的笑:“方才让我想起老师教的‘无食反鱼,勿乘驽马’。”


    是当年齐国上大夫晏子奉劝国君齐景公的话:吃鱼不吃另一面,骑马不骑劣马——引申到治国理政上,意寓不要过度压榨百姓,不要任用小人。阿毛年纪虽小,却能在此时联想到这句话,足见他的聪慧。


    哎呀呀,好个伶俐可爱的小郎君!十二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发顶。


    孙鹤宁立刻紧张地看向她,心中暗自思量:若在过去,谁敢随意触碰少主的脑袋呢!怕是早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阿毛出身尊荣,素日里鲜少与人亲厚。而今,少女魏十二的出现打破了这惯例。小郎君与她十分投契,纵是这般亲昵之举非但不反感,反倒格外纵容。


    ******


    隆冬草木疏零,蛰虫休眠。魏锦培于后院精心筑建一座小巧温室,专司培植药草。


    如今,灌溉塔和温室已遍行喀兰若,土地重焕生机,气候不再是桎梏耕作的枷锁,百姓亦重拾希望。


    温室通体由透明琉璃与坚固铸铁架构搭建,蒸汽管道沿着框架蜿蜒而上。阀门开启时,温暖湿润的蒸汽袅袅升腾,宛若一层轻柔纱幔,将外界的冰雪寒气尽数隔绝。


    改造后的蒸汽犁由一台小型蒸汽引擎驱动,犁头由精钢打造,锋利无比。翻耕土地时,能轻松划开坚硬的冻土。水箱通过管道与灌溉系统相连,源源不断地为植物提供水分。


    看着这片亟待开垦的土地,梁屿自告奋勇,要帮魏锦培耕地。


    十二见状,一桩要紧事骤然浮上心头,忙抢道:“你先休息吧,这两天我来做。”


    梁屿以为她在担心上次自己瘴气中毒:“我身体已经恢复如常。”


    十二欲言又止,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坚持道:“你现在……可能还不太适应,反正这几天就由我来干!说定了!”


    “十二?”


    “我说过了,包你爷仨的吃住。你生得这般好看,哪用得着沾半点活计?”


    哪怕他没了“过人之处”,只让他安安静静坐在她跟前,她也心甘情愿保他一生安稳,衣食无缺。


    梁屿抬手往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个栗子,又想什么呢!我一个大男人,哪能真让你养着?


    “啊啊啊!听不到、听不到......”十二捂着耳朵转身就跑。


    孙鹤宁在一旁观察两人互动,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上扬,饶有趣味。


    梁屿最终还是被迫与孙鹤宁留坐屋内,待窗外嚷嚷的闹声远去,孙鹤宁才敛了笑容,神色凝重地说:“老朽拖累你们了。”


    谁能想当年......


    “我们都在现在、此刻,”梁屿平静地打断话头,“先生,当年的事都过去了,这段时间我会继续找人。”


    室外天寒地冻,温室里蒸腾起热气,袅袅地盘旋,蒙上一层水汽薄纱,不仅温暖如春,还有宽敞的空间可供玩耍。每当魏锦培打开温室,很快能聚集附近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


    边境的小子们个个生龙活虎,几乎天天在外摸爬滚打,身体结实得像一颗颗劲道十足的石弹,瞄准目标就冲射。见阿毛一副陌生面孔,斯斯文文站在一旁,胆大的小孩儿便跑过去,故意撞他一下。


    阿毛毫无防备,一个踉跄,被撞成小乌龟四脚朝天。他四岁开蒙读书,五岁时就跟着玄甲军统帅学习骑马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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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们轮流教导,既有四书五经熏陶,又有军国大事的讲解。何时遭受过如此大辱!


    孙鹤宁远远瞧见这一幕,心急如焚,忙不迭起身,却被梁屿按住,“先生莫急。”


    能不急吗!万一磕着碰着受伤了呢!孙鹤宁埋怨:“咱们照顾得太不仔细了,他还是孩子!”


    梁屿摇了摇头:“我们总不能把他当孩子。”


    这厢,小郎君已经撑地起身,朝始作俑者还击了一拳。这一拳,彻底点燃战火,立即引来群猴围攻。


    阿毛又气又急,怒声喊道:“不公平!有本事一打一!”


    小子们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哄堂大笑:“哈哈哈,谁打架还点人数啊!”


    “瞧你细皮嫩肉的,像个小姑娘......哎呦!”为首捣乱的小子冷不防挨了一下,力道不算重却足够突然。小孩捂着后脑勺,疼得眼泪汪汪。


    “小姑娘怎么啦?你不是被小姑娘敲一下脑袋就哭鼻子。”


    “十二坏,你偷袭我!”


    “谁规定打架不许偷袭?”十二理直气壮,“舌头闲不住找块儿冰舔去。”


    “你、你以大欺小。”其他小子们轻声抗议,毕竟在他们心中,魏十二才是霸王中的孩子王,孩子王中的霸王,谁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位王中王。


    “怎么?大就不能欺小啦?”十二倐地靠近,眼神犀利。喊话的小子吓得“哇”一声,绊了个趔趄,率先跑开了。


    “本大王说过,大家要互助团结,不许打架。今日你们欺负阿毛,将来自然会有别人来欺负你们。”十二双手叉腰,一脸严肃地教训道,“我们的拳头,不是用来干仗,是用来保护人的!”


    “明明十二你自己打架最多哩!”谁敢惹她,她就把谁种进土里。小孩们嘻嘻哈哈,一边笑,一边作鸟兽散。


    孩子们打打闹闹,但不记仇,一阵春风就化雨。


    ******


    阿毛独自站在田埂上,一言不发。从小到大,他被人捧在手心,呵护备至,从未被人取笑过,何曾这般窘迫,竟成为需要别人施舍帮助的弱者。


    寒风小刀子似的实在削人,短暂的沉默过后,十二探过半个脑袋,“诶,还有糖狮儿吗?”


    阿毛从怀里掏出纸包,珍而重之地打开。


    十二捻了一块糖吃,趁阿毛不备,又飞快捻了一块送进他嘴里。丝丝甜蜜瞬间在两人口中散开。


    阿毛念及母亲十分疼爱他,总会给他带各种吃食,酸涩一阵阵涌上鼻尖,靠着这点念想他才支持到今日。


    见小孩蕴了点儿眼泪,十二忙伸手去捂他眼睛,哎呀呀,寒天里流眼泪对眼睛可不好!


    “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十二又问。


    “在念《大学衍义》。”阿毛拿手背用力擦了下鼻子,这本书让他了解历史,学习治国理政的经验。


    “你不问问我在读什么书?”十二眨了眨眼睛,礼尚往来。


    “哦......”阿毛乖乖配合,问道:“你近日在读什么书?”


    “我在读《搜神记》,昨夜读到南海鲛人的故事。说南海之外有鲛人,生活在水里,就像鱼一样。她们不停纺织东西,哭泣的时候,眼睛里会流出珍珠来。”


    十二边说,边在脸上比划。


    阿毛平日里没什么机会看这些志怪传奇,子不语怪力乱神,孙先生第一个不允许。


    “志怪传奇可好看啦!书中的妖怪形象各异,有的善良助人,有的狡猾邪恶,它们的故事包罗万象,什么人生道理都在里面呢,”十二兴致勃勃地分享,突然,眼睛一亮,“我还记得那句‘鸾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阿毛忍不住纠正:“明明是《诗经》旱麓篇里说的。”


    是吗?十二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刚刚脑袋里灵光一现,忽的闪过这么句话,她不自觉顺口而出了。


    鸾飞戾天,鱼跃于渊——鹰在天空飞翔,鱼在深潭腾跃。万物各得其所,人如其愿,多么好呀!


    阿毛也笑了,脸颊红扑扑,终于恢复一点年画娃娃样儿。魏十二看着看着,古道热肠瞬间发作了,少女一个前滚翻,身手敏捷流畅,把阿毛吓了一跳。


    “不要慌不要慌、太阳下山有月光、鸡肉吃完还有汤!”


    十二笑吟吟道,“小阿毛,教你一个好方法:不开心时做个前滚翻,权当给这世界一个过肩摔。一肩掀翻,烦恼无忧。”


    阿毛眨眨眼,似懂非懂。


    少女揉揉小孩脑袋,温柔地说道:“意思就是——尽量去做到,做不到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