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失忆

作品:《他失忆了

    苏茵刚回家,父亲母亲带着家里一众婆子和丫鬟就围了上来,拉着她细细地端详,阿母看着苏茵削瘦的面庞双眼一红,奶娘摸到她消减的腰身心痛不已。


    在七嘴八舌的问候中,苏茵的阿父咳了咳,“怎么一连三月都未曾寄封家书回来?”


    苏父面色一沉,“到底只是未婚夫妻,你为他守了三年已是仁至义尽。你都二十又四了,也该盘算一下后路,难道一辈子为个死人守寡不成。”


    苏母连忙拍了一下他,低声喝道:“乱说什么呢。”


    苏母使了个眼色,丫鬟婆子连忙去把门窗关了,各自退下,去端了茶水,给苏茵准备吃食,烧热水预备洗浴。


    等人都散了,苏母拉着苏茵的手坐下了,“你都找了他这么久了,也累了,这次回来多歇歇,你的那些个故交都成家了,也该多出去认识些新的人,这段日子给你发的帖子我都留着,你挑几个去。”


    苏父也坐下来摸着胡子开口:“两个月后上元节我有不少同僚携家眷出游,你也和我一起去,好生打扮打扮,穿了三年白衣,家中缝制的那些新衣都吃了灰,今年过年必须穿红的。”


    苏茵顿时感到一股被催婚的压迫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开口道:“他没死,还活着。”


    苏家父母给苏茵安排宴会的话头一顿,愣愣反应了片刻,盯着苏茵道:“你刚刚说什么?”


    苏茵坐着,淡定地把话重复了一遍,“燕游没死,活得好好的,再过约莫半个月就回来了。”


    苏母的手颤抖起来,苏父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激动地牙齿打颤,尚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苏茵便贴心地先一步回答了他们心中的问题,“他失忆了,流落边境,以为自己是个父母早亡的孤儿,也娶了妻。”


    “混账!”苏父一巴掌拍在黄梨木桌上,疼得倒吸一口气,硬忍着没露出痕迹,板着脸,把手背到身后,“荒唐!简直荒唐!”


    苏母的态度则缓和许多,捏着帕子思忖片刻,问苏茵,“他这毛病还能治好吗?”


    苏茵缓慢地摇了摇头,打心里泛起一股无力来,“我看过他的脉,他伤得太重了,一直没得到什么正儿八经的治疗,反而让一些乱七八糟的土方子毁了根基,经年累月服用精神错乱的药物镇痛,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苏茵垂眼看着地上的青砖,“他的神智有如风中枯草,若是哪天真想起来了,刺激之下恐怕暴毙而亡,或者一生痴傻。”


    苏父听着眉头皱起,苏母哀叹一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苏茵耽误了三年,可是人家一辈子都毁了,从前那样好的一个英才俊杰,竟沦为这般光景。


    “这婚约......”苏母看着苏茵,有些拿不准苏茵的心思,毕竟苏茵打小是个倔的,这么多年过来,每每都是二老朝这个女儿低头。


    苏茵朝父母笑了笑,“那婚约,就算了吧。只是燕夫人脾气爆,她是断然不肯信燕游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只以为我是坚持不下去了。只有等他带新夫人回来之后,我过府拿回庚帖才容易。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好!”苏父生怕女儿反悔,连忙附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管他是什么天家血脉还是什么一品将军,既已娶了妻子,便和你缘分断了。想当年求娶你的人踏破门槛,就连当今圣上也属意你做皇子妃,如今二十又四又怕什么,照样嫁得!”


    “三月之后春闱,我正好是主考官,倒时帮你多留意留意,届时一放榜,我们就去捉婿,今年谁都别想跟我们家抢,状元榜眼探花,都抓了去!”


    苏茵身形一僵,感觉自己像是在听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朝捉婿上头的父亲讪笑,“这就算了吧,我觉得我该避避风头,燕游携新夫人回京,我怕不是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还是低调为好,低调为好。”


    “低调什么!怕什么!”苏父瞪圆了眼睛,不顾发红的掌心,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发出一道震天的响声,“他对不起你!又不是你对不起他!负心汉天打雷劈!哪有我们退让的道理,他风风光光带着如花美眷,你当春风得意更胜他一头!绝不能让人看低了去!”


    苏母虽然没有附和,但叫了府上的婆子过来,已经吩咐她们从账房支钱给苏茵各做十套新衣裳,钗环首饰都换上时兴的,胭脂水粉也都每样都采买一些。


    苏茵不禁想起母亲发家之后还会在街市上跟人讨价还价的样子。


    她清晰地认识到,无论是素日把规矩挂在嘴边的父亲,还是勤俭持家已成本能的母亲,这下都动了真格。


    绕是她想让一切悄无声息地过去,风平浪静,和燕游互不打扰和平分手,似乎也是不太可能了。


    想到如今燕游对她的态度,苏茵扯了扯嘴角,一颗心沉下去,附和不起来父亲的话。


    他应该不会在意。


    哪怕她盛装打扮,哪怕她另嫁他人,如今的燕游半点不会在意。


    现在他们只是陌生人,或许连陌生人都不如,他们之间,只有绿水村的仇恨横陈。


    苏父苏母还在兴致勃勃商议着给苏茵相看好人家的儿郎,苏茵草草用过饭便离了席,回了房间,让丫鬟们都去歇息了,伏在书案前彻夜写信。


    第一封写给燕游的旧部,以拜托他们替自己寻药材的名义让他们暂离长安。


    第二封写给朝上的清流大臣,告诉他们回来的神威将军是假将军,不要轻信。


    第三封写给燕游的父母,告知他的病情,还有她想了许久才想到的药方,嘱咐他们不要提到自己,就让从前的一切过去,不要再提那九年,不要再提那婚约。


    第四封写给燕游从前交游的那些好友,告诉他们自己和燕游之间缘分到此为止,从此各不相干。最后又嘱托了一句,让他们不要再过度饮酒赛马,至少不要带着燕游这样做。


    第五封写给她与燕游常去的那些店的店家,让他们不用再保留座席,也不用再留着那些没人吃的糕点了,那些用他们的故事命名的话本子和菜式该换个名字了。


    写完这些信的时候已是黎明,天其实还黑着,但雪光映得哪哪儿都是一片银白,朱红色的屋檐也变成了月宫的模样,瓦片下挂着一排细长的冰棱。


    苏茵坐在窗边,搓了搓手,朝掌心呵了一口热气,看着面前的这堆成小山的信件,把冰凉的手背贴在脸上,眼中露出一分平时旁人难以见到的伤感和凄婉来。


    十二年的相识,九年的相爱,好像怎么写也写不完,倘若要把事情办得周全,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也要叮嘱一番,骑着木马唱着歌谣的孩童也要哄他们不要再唱将军夜翻墙的故事,毒舌的文臣也要拜托他们不要拿她的事情去弹劾燕游私德有亏,直性子的武将也要去信告诉他们不必为自己追问。


    他们昔日的爱情故事唱得太满,人尽皆知,以至于如今苏茵发现要把它割舍掉,完全地掩埋掉,不留一丝痕迹,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她只能尽力地去掩盖,尽力地体面,把所有的对过去的怀缅和遗憾都遮起来,去做最正确的选择——往前走,不回头。


    天光大亮的时候,侍女们偷了懒,还没有起,苏茵也不去催她们,把这些书信抱在怀里,自个儿换好了袄裙,披了一个桃红色的披风,顶着风雪出了门。


    再继续想下去,她便没法从过去里拔出来了,不如找点事干。


    朝臣们照样早早起来上朝,路边的摊贩同样早早起来开始支摊位,为的就是赚大人们乘轿路过时掌中漏下的那么一点银钱。


    冬天的花只剩下梅花这一种,卖花的姑娘们需得早早起来,抢先在花苞初初盛开的时候摘了,然后开始准备抢街边最好的位置。


    酒肆和和布庄倒是还没有开门,但已开始准备,冬天的酒客总是要温酒,多烧几个炉灶,布庄的伙计手指长了冻疮,骂天骂地,还是把手伸进冷水里去浆洗昨日被路过马车溅脏了的料子。


    苏茵抱着装信的匣子在雪地里走着,兜帽遮住了额头和眉毛,只露出半张脸来,但许多人还是认出了她,纷纷跟她打起招呼来,“苏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我这腿疼得半条命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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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你今年还留在长安过年吗?”


    “姑娘难得穿了一身红,真喜庆,这颜色衬姑娘。要不要来看看昨日新到的软烟罗?”


    苏茵一一应了,给风湿老寒腿的王掌柜看了看,开了方子,顺便买了一支腊梅在怀里抱着,让布庄的伙计待会儿把料子送到府上,“嗯,以后不出去了。”


    忙活了一阵,她有些饿了,干脆在王掌柜的馄饨铺子里坐下来,点了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打算吃饱了再去送信,然后在长安逛逛,把停业许久的医馆重新张罗起来,补补药材,再把以前的伙计招回来。


    反正有的忙。


    苏茵干劲十足,周围的人确实互相看了看,挤眉弄眼,欲言又止。


    谁不知道苏姑娘是为了寻找自己失踪的未婚夫才一走三年不见人影呢,如今不走了,那是......


    放弃了?认清将军已经死了吗?


    可是看着苏茵大口大口吃着小馄饨的样子,也不像是悲伤过度。


    死了丈夫的娘子不都是哭得撕心裂肺,一口气喘不过来滴水不进吗?


    八卦的群众摸不着头脑,但谁也不敢问,怕戳中苏姑娘的伤心事。


    苏茵倒是吃得香喷喷,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热豆浆,一个新鲜出炉的热炊饼。


    对于周围人打探的目光她也清楚,但也懒得一遍遍解释,现在说燕游没死还有了新欢谁也不信,燕游失忆的事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的,即使苏茵和他们相处这么久,相信他们的人品,但口无遮拦,难保他们不会说漏了嘴,让有心之人听见了,生出祸患来。


    反正半个月后燕游就带着李三娘回来了,届时大家就不会再追着她问了。


    但她绝不会再失态了,至少不会像当初在绿水村找到燕游一样失态,哭得两眼通红天真妄想,结果被现实狠狠给了一拳头。


    这么一想着,苏茵回头又嘱咐布庄伙计多送几匹大红布到苏府上去,银子现结。


    布庄伙计立马答应了,看向苏茵,“姑娘府上是有什么喜事吗?”


    “没有什么喜事。”苏茵笑了笑,眸中光彩流转,一张素白的脸骤然变得鲜活起来,“只是年节到了,我想换一身行头罢了,这白色衣服,太素了,容易脏。”


    布庄伙计愣愣看着苏茵,舌头似乎都变得不利索,“姑娘穿红的必然好看,啊不,姑娘穿白的也好看,姑娘穿什么都好看的。”


    苏茵被这话逗笑了,给他了几两碎银做定金并着一些赏钱,那伙计眼珠子看着地面,伸出手把碎银子收了,回去拿布料的时候情不自禁敲着脑门,责骂自己今天嘴笨。


    等到苏茵走了,伙计才抬眼,看着苏茵的桃红色身影在白色的雪地里跳跃着,犹如烛上的火焰。


    “苏姑娘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伙计抱着布料和其他人寒暄。


    “嗯,可能是有好事吧。”


    酒肆的跑堂走过来,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来,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了,聚宾楼今年的榜下捉婿位置全给苏大人包了。”


    跑堂伸出三根手指头,“这个数呢,苏府什么时候这么阔绰过。”


    周围卖花的卖馄饨的卖布的纷纷发出倒吸气声,引得跑堂摇头晃脑,为带来这个惊天秘密自豪不已。


    “算算日子,这都三年了,姑娘也都二十了,也该嫁人了。”卖布的伙计叹了口气,也不是觉得苏姑娘要一辈子不嫁,只是觉得,当年口口相传的爱情佳话,终究是要落下一个结局了,一个满是遗憾和叹息的结局。


    腊月初五,苏茵一大早上被叫醒,侍女们朝她眨着眼睛,轻声告诉她,“前厅来了客人,是一位高大英武的郎君呢,夫人说了,让您今日和那位郎君出门走走,我们都不能跟着。”


    苏茵刚刚睡醒,头脑一时有些发蒙,任由侍女打扮着,一身盛装被推搡着往前厅去。


    刚刚迈出房门,苏茵听到围墙外传来一阵喧哗。


    “是神威将军!”


    “将军回来了。”


    她的心中一跳,顿时明白了父母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