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传统的村庄，他们的领主已经拥有这片土地长达三百年，每一个人出生开始，就是领主的农奴，这是一位慷慨的主人，他不吝啬于农奴们饲养鸡鹅，只要将十只中的八只献给领主，剩下的都可以由他的农奴们自由宰食。


    没人知道除了这些飞禽外肉类的味道，当浓郁的炖狼肉香味冲天而起时，他们几乎要含不住嘴里的涎水。


    萨迦闻着这股味道，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在这个宗教战争频繁爆发的年代，山林草原上的狼群从不缺少食物，众多领主联合以重金悬赏狼尸，才勉强保证麾下安稳。萨迦知道圣庭至今还在悬赏她，她从不敢往大城市里去，猎杀的狼群多剥皮后卖给小村镇的商人或者是黑心的磨坊主。


    她吃的狼肉从不在少数，虽然缺少香料盐巴调味，但她从未闻到过如此芳香——村里还住着一个想要借强盗之手将村里人屠戮殆尽的药师，答案几乎都显而易见了。


    萨迦不理会周围人的奉承，鹰似得眼睛朝着忙碌的女人中瞧去，就在这群人当中，缩在锅炉前坐着的，在熊熊火焰前非但没有挽起袖子裙角，还将斗篷捂得更严实的瑟西格外明显了，她身旁甚至还蹲着一个已经脏兮兮湿漉漉的莫甘娜。


    周围的哄笑声如同煮锅里化开的巨狼油脂，一层又一层覆盖上她的耳朵、眼睛、鼻子，感官在令人作呕的氛围中逐渐迟钝，萨迦能听见血管在翻涌的声音，她从夜宴开始坐到现在，没有碰桌上任何一滴酒水，以确保她还能维持有理智。


    有人要感谢她的理智，也一定会有人憎恶她的理智了。


    萨迦腾地一下站起身，一脚蹬在长桌上，跳出了宴席，装着满满葡萄酒的铁酒杯在桌子上滚了两圈，紫红的酒水泼洒开，淌得到处都是。


    哄笑声骤停，在看见萨迦朝着莫甘娜走去后，哄笑声再一次响起，他们开始唱起了低俗下流的“求爱歌”。


    “……撩起她的裙袍！哈！看看她的小腿！兔子又白又跳哈！一对红红的嘴！求求我们心爱的姑娘啊，我走你跟随，我们朝着山里去啊，找个安静的地方睡！只要那么一会哈，就变成我跑你来追！”


    蹲在地上的莫甘娜满脸汗水，她抬起头看着直直冲向她们萨迦，慌张地站起身，说道：“大人……”


    萨迦直接越过了她，一把抓住了瑟西的手腕，硬是从她手里掰下大勺后，往锅里搅了几下。


    一捆药草浮了出来，萨迦伸手将它提了出来，甩在地上。


    “怎么了，骑士大人？”旁边有女人急急忙忙走了过来，她看看萨迦，又看看地上的药草，发现里头有几样她从没见过，便紧张问道，“是这些香草有什么问题吗，这些不是我放的！”


    地上的香草散了开来，萨迦蹲在地上拨弄了一会，发现里面只是一些细香葱迷迭香，混杂着大量的薰衣草，后者少见昂贵，气味浓郁但毫无毒性。


    “我从没闻到过这么香的气味，”萨迦站了起来，将瑟西挡在身后，说道，“我来看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秘方。”


    女人吁了一口气，对男人们来说，见过骑士可以说是荣耀，甚至可以作为传奇故事说给子孙听，但对女人来说，骑士有决定他们生死的能力——乡下无权无势的女人，但凡被骑士判断为女巫，是可以直接砍掉脑袋，而无人敢置喙的。


    她生怕这个骑士在锅里头发现了什么女巫才拥有的东西，她小心翼翼说道：“您认出这是什么了吗？”


    “一点名贵的香草，”萨迦对着战战兢兢的女人笑了笑，她甩了下刘海，露出弯成月牙的眼睛来，温和地注视着她说道，“你们的狼肉做得不错，花了不少钱。”


    瑟西坐在萨迦身后，一动不动，锅下的火光啪啪响着，弹跳出一点火星，燎烧在她的披毯上，发出蛋白质燃烧的气味，并迅速蔓延，扩散开了一大片的黑色。


    “着了着了！”女人喊道，“斗篷！”


    她着急地弯下腰，探出身子去拍瑟西身上的火星。


    萨迦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动作。转了个身将瑟西挡得严严实实，抬手就按上了那一块开始燃烧的位置。


    瑟西抬头注视萨迦，微笑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红晕，眼睛被烟火熏得朦胧，如夜将去，天将明时的霞云，她一动不动，空气中浓郁的香味却在逐渐淡去。


    萨迦猛然警觉，大睁的眼睛看向锅炉下面的火堆，里头又发出了噼啪一声爆响，最后一点药草的芳香迸发出来，散入雾气中。


    “瑟西！”


    “你发现了我加了大量香草的粥带有麻药，我知道你接受毒草的教育，能在混杂的气息中分辨出毒药的味道——所以我拿了气味最重的薰衣草，用以掩盖黑天鹅花与寡妇草*的气味。”瑟西轻轻说道。


    “但是你不是一个药师，你不知道只要经过蜂蜜炮制，他们在燃烧时就能发挥最强大的毒性。这些剂量足以蔓延一个村落。我不需要从头到尾都遮蔽你，我只需要阻止你适当的时间，让药草充分的燃烧——


    “让他们嗅闻气味总是比让他们吃下去简单的，已经来不及了，我的骑士大人，我早就为这场复仇做好了准备，我已经等待了够久。”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罪！她们没有过错！”


    “是的，不是每个人都有罪——所以酒是最好的药引，没有喝酒庆功的人不会死在这场宴席上。”瑟西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如同一个未出嫁的贵族淑女，“我是雅丹城最厉害的药师，我的丈夫曾窃取我的荣誉，成为了王国为伟大的学者。在我想要取回荣誉，揭发这件事时，他窃走了我所有的研究，将我构陷为女巫。”


    “我逃亡来到了这里，我在这里生活的十年，我救过每一户人家的性命，他们在需要我时，将我尊为圣人。”


    “我典当我的首饰，为他们出钱买药，他们却觊觎我的财产，再度将我打成女巫。”


    瑟西注视着萨迦，她说道：“在这个村庄里，女人是不被允许喝酒的，她们口渴时只能屈膝跪在地上，在混杂着泥土的河流中畅饮——我不怨恨这些女人，无知不是她们的过错，怯懦只是一个人的本能——但是萨迦，我的骑士阁下，你在宣誓时也曾允诺过吗？”


    “骑士当允行公正，见不公当以血还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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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白日里喝的酒水与毒草的香气触发了反应，血液的崩腾越发激烈，冲脑直上，热流从鼻腔涌出，盖过嘴唇。萨迦用手稀里糊涂擦了一把，将血液抹得半张脸皆是。


    她的脑袋轰隆隆的，耳朵也开始流出血来。


    在旁边呆愣着听完一切的女人大声尖叫了起来，但她的尖叫很快就淹没在了更多的惨叫中。


    坐在席上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抓挠着头皮在席上翻滚起来，嵌满黑泥的手指扣入头皮中，活生生在脑袋上挖出了血痕，一开始只是一点点的血沿着头往下淌，这似乎缓解了他们的疼痛，有的人抓起席上的刀就往头皮里面刻下去，血终于有了足够的出口，他们头皮上冒出了小小的喷泉，直冲树冠，这是第一批倒下不能再动弹的人了。


    随即是第二批，在看见他们惨状时不敢动手的人，他们硬生生憋着，直到那些翻涌的血，不再满足于从口鼻耳溢出，他们找到了更大的口子——各色各样的眼珠子，就这样如同爆珠一般，冲向了四面八方。


    最后是那批喝酒最少的人，只是鼻子耳朵淌了些血，他们中有一些人开始逃窜，只是动了两步，肢体就失去了力量就啪一下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另一些人不敢动弹，却开始疯狂呕吐，直到后面他们失去了支撑肢体的能力，面朝下埋入了呕吐物中。


    萨迦撑着银剑，下肢已经失去了力气，半跪在地上，鼻血不断往下淌，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她胃部不断抽搐，清晨吃的那一点面包与杂烩，悉数呕吐了出来。


    四下里已经陷入了混乱，没人敢靠近还在燃烧毒草的锅子，这群被驯化成绵羊的女人大声尖叫嚎哭着，她们惊喊着玛丽夫人快来救救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去找瑟西索求解药。


    “我有罪，”瑟西在此刻双膝落地，跪在了撑着银剑的萨迦面前，她虔诚的说道，“慈悲的圣骑士，我来到你面前，承认我的过犯和软弱。那位善良的女士，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她在刑罚将我替换，希望我带着她的女儿离开村庄。这是我唯一一件过错。


    “我在那位她为我而死后，没有履行我的承诺，我吸引强盗袭击村庄，在这个计划失败后，又补用了毒药计划，成功杀了我的仇人。我不曾后悔在思想、言语和行为上偏离了圣贤者的道路，我不求你饶恕我，洗净我的不义。只求你的圣灵帮助我，只引导我一人走入地狱。”


    “您愿意原谅我吗？伟大的骑士？”


    萨迦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想点头，但失去了点头的气力。


    “无所谓了。”


    瑟西从腰间的布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团捣成泥的颠茄，她将这团药草塞进萨迦嘴里，说道：“我早知自己时日无多，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莫甘娜从头到尾不知晓任何事情，我只求您一件事，带她离开这个蒙昧的村庄，让她随你而去。她的母亲希望她平安，我希望她伟大，但她的人生要往哪里走，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无论是成为药师，修女，冒险家，还是隐姓埋名后某个人的妻子。”


    “她是自由的。”


    “莫甘娜的人生，由她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