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愚妄难醒金石前
作品:《孤锋莫宁》 判死生的怒吼与轮回生的告诫犹在耳畔,如同阴云笼罩着这片忘川边缘的礁岩。前方,通往第五狱的入口已然洞开,并非虚幻的雾障,而是实质般的景象——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由无数尖锐金属与沉重巨石构成的嶙峋山脉,山体呈现出暗沉的黑铁色泽,表面不断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与低沉的轰鸣,仿佛有无数巨兽在山体内部啃噬、挤压。浓郁的金属腥气混杂着一股沉淀已久的绝望气息,伴随着比之前任何一狱都更明显的、若有若无的魔气,扑面而来。
金石啮体狱。仅是远远观望,那永恒禁锢与碾磨的痛苦便已透过空间传递过来,令人神魂发紧。
然而,未及迈步,异变再生。
莫宁怀中那卷《红尘谱》再次自行震颤,散发出微热。刚刚于第四狱尽头获得的那枚属于鬼戮的记忆碎片,仿佛受到前方第五狱某种气息的牵引,竟不等莫宁催动,便化作一道幽光,主动投入摊开的谱卷之中。
光影流转,新的景象浮现。这一次,画面不再是大开大合的屠杀,亦非集体沉沦的狂热祭拜,而是一种更显压抑、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场景依旧是灰岩村,时间却是在那场献祭之前。夜色朦胧,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身影悄然出现。他并未穿着阴诏司标志性的服饰,而是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脸上做了些简单的伪装,掩去了几分戾气,添了些许风尘仆仆,但那高大魁梧的轮廓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悍勇,依稀可辨正是鬼戮。
他竟曾孤身潜入此地!
鬼戮的目光扫过寂静的村落,眉头紧锁。他显然感知到了村中弥漫的那股不祥的、与魔像同源的气息,但比他日后奉命屠村时所感要微弱许多,正处于一种蛰伏与蔓延的状态。他的眼神复杂,有警惕,有厌恶,但出乎意料地,竟还带着一丝……试图挽救的急切?
他走到最近的一处屋舍前,抬手敲响了木门。良久,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警惕而麻木的农妇的脸。
“这位大姐,”鬼戮压低声音,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和善,“听闻近来村中不太平,似有邪祟作祟?我乃游方修士,或可……”
“没有的事!”农妇不等他说完,便尖声打断,眼神闪烁,带着一种诡异的偏执,“我们村好得很!你快走!再胡说八道,小心对你不客气!”说罢,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门闩落下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鬼戮僵在原地,握了握拳,又缓缓松开。他转向另一户人家,结果依旧。甚至有些村民透过窗缝窥视他,眼中不是好奇,而是深深的怀疑与排斥,仿佛他才是那个带来不祥的异类。
他试图在村中水井旁、集会处,向零星聚集的村民暗示沉迷邪神供奉的危害,换来的只有冷漠的回避、窃窃私语,乃至毫不掩饰的敌意。整个村庄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由贪婪与蒙昧织成的茧房包裹,拒绝任何外来的、试图点醒他们的声音。他们沉浸在魔像即将带来更多财富的幻想中,将任何警示都视为对自身“好运”的嫉妒与破坏。
画面中,鬼戮站在村子的阴影里,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尚未完全建成的祭坛轮廓,拳头紧握,指节发白。他的脸上不再是平日的暴戾,而是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愤怒。他试图过,以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阻止悲剧的发生,将这村庄从堕落的边缘拉回。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彻底的愚妄与排斥。
最终,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无可救药的村落,转身消失在夜色中,背影决绝而萧索。那之后,才是戏诏官的命令下达,冥渊的指令传达,以及……那场月色下的血色清洗。
记忆碎片的光芒黯淡下去。《红尘谱》恢复平静,但那股弥漫在记忆画面中的、源自村民的顽固愚昧和鬼戮尝试失败后的冰冷绝望,却沉甸甸地压在三人心头。
黄笙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试过阻止他们。”这与她之前想象的纯粹执行冷血命令的鬼戮,形象产生了微妙的重叠与矛盾。那些村民,或许并非全然无辜的受害者,他们的选择,他们的闭目塞听,将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
魄山目光幽深,望着第五狱的入口,缓缓道:“佛渡有缘人,药医不死病。当众生沉溺欲海,甘饮鸩毒,非雷霆手段,不足以惊醒痴愚。鬼戮此举,不过是印证了……救无可救,便当断则断。”他的话语依旧冷酷,却似乎为鬼戮后来的行为提供了一种基于“效率”与“结果”的注解,与他自身的行事风格隐隐共鸣。
莫宁沉默地、仔细地将《红尘谱》卷好收起。这段意外揭示的记忆,并未减轻那场屠村行为本身的残酷性与血腥程度,却为其增添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剧底色与人性挣扎的复杂维度。它清晰地揭示了鬼戮并非一个天生嗜血、毫无理性的杀戮机器,他也曾怀有过一丝挽回悲剧、救赎生命的念头,并付诸了行动。只是这丝源于或许并未完全泯灭的人性念想,在那堵由集体愚妄、贪婪和偏执筑成的厚墙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撞得粉碎。而背后下令的戏诏官与冥渊,对此又知晓多少?他们是在收到鬼戮尝试失败、确认此村已彻底无药可救的报告后才下达的灭绝令?还是从一开始,就早已认定此村必然沉沦,所谓的潜入观察与劝阻,也仅仅是一场必要的、用以最终确认“罪证”、让自己师出有名的冰冷程序?
真相的拼图似乎又多了一块,但整体的画面却并未因此变得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充满了更令人不安的灰色地带。
“愚妄者,往往比纯粹的邪恶更易堕入魔道,也更难挽回。”一个冰冷、僵硬、带着明显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奇异声音突兀地响起,并非来自轮回生或判死生,而是源自那前方不远处的、嶙峋狰狞的金石山脉深处,“因为他们往往是心甘情愿,自缚双眼,自塞双耳,并将拉他们回头的手,视为仇敌。”
随着这诡异的话音,前方金石狱那如同巨兽獠牙交错般的入口处,空间一阵剧烈的扭曲,隐约浮现出一道模糊而高大的、仿佛由黑铁与顽石直接构筑而成的身影!它似乎与整个狱界的金属山石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散发着比之前遇到的任何鬼卒魂兵都更纯粹、更古老、更令人心悸的禁锢与镇压之意!那是金石啮体狱的守卫?或者说,是此狱残酷规则的部分化身!
它的突兀出现,猛地打断了三人沉重的思绪,也将他们的注意力强行拉回到了眼前这片散发着无尽痛苦与绝望气息的、实实在在的绝境。
第五狱,近在咫尺。那其中蕴含的,绝不仅仅是肉体和魂体上那永无止境的碾磨啮咬之苦,恐怕还有更深层次的、针对意志坚韧与否、信念是否动摇的终极禁锢考验。而弥漫在此狱深处、那股异常浓郁精纯、几乎化为实质的魔气,更是如同一个巨大而不祥的预兆,冰冷地提醒着他们轮回生与判死生所揭露的、关于天律殿那骇人听闻的可怕真相。
莫宁率先迈出脚步,踏着脚下冰冷坚硬的礁岩,毅然走向那散发着浓烈金属腥气与绝望轰鸣声的恐怖入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鬼戮当初为何最终挥刀,无论那些村民因何故步自封、选择沉沦,都与我们此刻必须完成的任务无关。穿过这里,抵达归墟之寂,找到鬼戮,问清一切,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黄笙与魄山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未曾熄灭的决意,随即紧随其后。三人的身影,在这片庞大无比、如同亘古魔怪般的金石地狱入口前,渺小得如同投入巨兽贪婪口中的三粒微尘,瞬间便被那片永恒啮咬着无数魂灵的黑铁与巨岩阴影所吞没。
新的、更为残酷的考验,已然开始。而鬼戮记忆所揭示出的那番无奈与绝望,仿佛为这趟本就迷雾重重的征程,蒙上了一层更为沉重、更为复杂的阴影。前方的金石交鸣之声,如同为他们奏响的、通往未知终局的镇魂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