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霜持杯的动作有一瞬间停了下来，也仅仅是一瞬，她淡定地饮下，并无任何奇异的神情，说：“名字只是浮云，不必拘泥。想叫就叫罢，凌霄。”


    此后，他便以凌霄自称。


    “我可不可以，不叫你师尊？”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野集，试探性地问，“还是叫姐姐好听。”


    话是脱口而出的，凌霄赧颜的同时也在观察楚越霜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错愕与镇静。


    他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怒骂他大逆不道，或是赏他一道戒尺。


    “当然可以。”楚越霜语气轻松，无半分怒气，风轻云淡地说。


    他的神情霎时变了，欣喜占据了凌霄整个脑海，可在下个瞬间降到极点。


    “除非四季倒置、海湖倒灌，否则我永远是你师尊。当初是你要做我弟子，既然做了，便没有后退的余地。我告诉你，昆仑派虽已落寞，但你知晓，他们是为世间而死，后山所立的牌位皆是他们存在的痕迹。你是我选好的继承人，想背弃师门，想都别想。”


    这语气的决绝不容置喙，凌霄一时之间竟不敢看她。


    楚越霜不想在她死后，昆仑派无人继承，至少这些人的名字值得被后世之人铭记。


    她的寿数从很久之前便不再定格，长生之术她已弃之。


    不想成仙了，就这样活着最好。生老病死，归于黄土底下也好。


    凌霄带着酒意靠近他的师尊，无措地道歉：“哦……弟子并非此意。师尊，可是我下了山，鲜少有人记得昆仑派做的一切，大多数人只知道是天神下凡解救了他们。”


    凭什么只记得那个神仙，不记得他的师尊？凌霄很是愤愤不平，猛地起身，他一个踉跄，倒在了楚越霜的身侧。


    幸是她出手接住了他，刚想将人放置在一旁的木凳上，但他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坐在地上，将头靠在她的腿上，含糊不清地自说自话。


    楚越霜叹了口气，没有推开他，也终是答了他的问题：“无妨。凌霄，我们所做并非求得回报，做所愿之事，圆心中之愿。世间美好景象，当有人去维护，当世如此，后世亦然，不乏甘于奉献者为这繁华盛世铺尽前路。茫茫众生，数不胜数。”


    在昆仑派之前，也有数不清的修士共赴魔域牺牲，那些人都秉着守护的信念去力挽狂澜，也不曾念及是否会死。


    “凌霄，好好活着，不必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等她低头瞧时，发现人熟睡，她正打算施法将人移到他的房间时，眼前忽然忽明忽暗，发觉时为时已晚，她又叹了一口气，无奈且无力地靠在桌前，渐渐失去了意识。


    凌霄则睁开了双眼，从地上起身，凝视了昏迷的女子许久，蹲下平视着她，鬼使神差地在女子额间印下一吻，承诺般道：“楚越霜，我不想与你做师徒，我要与你在一起。我已经寻到救治你眼睛的方法了，我要让你重见光明，一定要等我回来。”


    凌霄抱着女子回了房，替她盖好被褥，点好安神的香便关门离去，走得很急，径直穿过了虚影的几人。


    “他是不是要杀了望月城的人，用这些人的血炼丹？！”裴忆锦看着凌霄独自来到魔域封印处，又折了回来，御剑去往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遍布岩浆与冰川，在两者中央有处陡崖，上面生长了一种草。


    裴忆锦记得凌霄手里的剑，就是那把剑屠杀了望月城所有的人。


    几人不答，只是静然观之。


    但苏晚清心中很清楚，这是何地。她曾听过师尊醉酒后的喃语，知道师尊曾为师祖闯地狱谷采重明草。


    凌霄费尽千辛万苦才夺得了岩浆与冰川中央的灵草，刚一拔除，冰与火就如失了支撑一般同时塌陷下坠，悬下的两方力量一齐攻来。


    他本来已经躲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黑影遮住了视线，凌霄瞬间被打到地面，后背也多了一个窟窿，他忍着痛割下上面的残片。


    危险，正在悄悄靠近。


    黑影趁他受伤之际，从背后偷袭了凌霄，趁机进入他的身体，暂时控制了这具身体。凌霄的双眼闪过一丝流光，顷刻间，似要毁灭他手中灵草，但想了一下还是决意先收着。


    “凌霄，你的躯体将会是我的了！楚越霜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的神魂还能逃出魔域，哈哈哈哈哈。不让我杀害凡人，做梦！楚越霜，你要为你说过的话付出代价。你喜欢救人，我让你救个够！这一次我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徒弟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黑影就是苍梧的残魂，一路尾随凌霄至此，为的正是夺舍。


    它控制凌霄来到了望月城，刚至城门下，一位总角孩童就远远地跑过来抱住它，亲昵地蹭了蹭凌霄的衣角，热切地喊着：“大哥哥，你来了！你答应我的吉祥轮做好了吗？大哥哥，你不理我。大……”


    ……哥哥，你怎么了。


    剩余的话还未说尽，就停在了这一刻。


    一剑毙命。


    孩童颈肩的血溅到了凌霄冰冷无神的眼睛上，他眨了一下眼睛，面无表情地提剑走入了望月城，每个上前的人皆死于凌霄的雪薇剑下，不过半个时辰，望月城尸横遍野，血水渗入护城河，将清澈的水染得鲜红。


    血腥气的蔓延令他兴奋、疯狂，他跪在一堆惨死的百姓面前，用手指蘸了蘸地上仍有温存的鲜血，放在唇边舔了又舔，脸上的表情几经扭曲，露出近乎变态的笑容。


    他起身，吸尽了所有人的精气。


    苍梧满足地欣赏眼前的胜景，心里无比畅快，愿景得以实现，还得多亏了这个弟子，他仰天长啸，大喊着：“楚越霜，你不是自诩是个仙人吗？你深爱的人族就死在你徒弟的手里，怎么也不来管管啊？逍遥天宫那群自以为是的神仙，这个时候就选择当缩头乌龟了？来啊，怎么不来了？”


    话语刚毕，楚越霜的身影就落在了身前，她从百里之外就察觉了苍梧的气息，飞速赶来此地，可还是迟了一步。


    “楚越霜，喜欢我这个样子吗？你这个弟子对你存着的心思可不纯，不如这样，我就以这副样子与你双宿双飞。”苍梧操控着凌霄的身体，散漫地转了几圈，衣衫沾上的血渍还未凝固，望着她冷若冰霜的模样，更加出言挑逗，“我对付不了天宫那几个臭神仙，还收拾不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低贱人族吗？本座当初那么喜欢你，你竟然勾结那些人将我分尸，还妄想净化我，简直痴心妄想。”


    这些话只是用来麻痹楚越霜的，一旦她有松懈，苍梧的杀招便会强势袭来。


    “你这妖孽，当真该死。”楚越霜只道了一言，便不再留手。于她而言，入魔的凌霄若是难以回头，就由她清理门户。


    苍梧知道她不会真的下手，处处用凌霄的身体去挡，一来二去两人便打了一个时辰，也没有分出胜负。


    “我的楚掌门啊，既然你下不了手，我就送你与爱徒共赴黄泉，了却你的凡尘俗世，如何？”苍梧厌倦这样打来打去，眼里心里涌出的杀戮快要蔓延，他还想杀更多的人，满足心中的快意。


    可楚越霜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而是寻了一个机会将他逼出了凌霄的身体，以命魂为誓，配合烛龙之鳞的力量，将他再次驱赶至魔域里面。


    她受伤倒地，不久之前便已受了重伤，现今又添新伤，双眼积攒的伤也随之而来，流下带有血意的泪珠。


    “凌霄，这次就原谅你了，下不为例。”楚越霜若有所思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徒弟，男子方过及冠，当有前途，铸此杀戮非他本意。


    是她这个做师尊的教导无方，她将全身灵力一分为二，一部分灵力用来救活凌霄；剩下一部分则用来救治望月城的百姓。


    只是，苍梧是个恶毒的人，纵使她愿灰飞烟灭也救不回这些百姓，她也愿以这份灵力为他们开启轮回之路，护佑他们来世平安成人。


    而楚越霜做完这一切后，身体也渐渐消亡，醒来后的凌霄只能抓住她虚空的衣袂，绝望地接受这一切的发生。


    ***


    “我不相信，明明是凌霄做的事，纵使不是他，也是因他之过！”裴忆锦不愿相信所见景象，她偏执地拿起剑冲进去，即将砍到千年之前的凌霄时被季雨轩强行拽了回来。


    季雨轩急色不已，说：“你不要命了！这是凌前辈的识海，你这么做，岂不是让我们跟着你一起死？”


    另外两人沉默地相视，默契地看完凌霄接下来的历程。凌霄在废墟寻到了奄奄一息的裴忆锦，想尽办法让其活着，不惜进入魔域，也尽到了化生成人的净世莲与净化成功且化形的浮沉珠宿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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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世莲的模样与苏晚清儿时别无二致，而那所谓的浮沉珠宿主则为温衡儿时之面容，或许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羁绊罢。


    女童声音糯糯的，看着凌霄的眼睛很是灵动，她身后的男童则谨慎地藏好，时不时地露出脑袋查看，发觉奇怪的目光袭来时，立即躲进了半隐且冒金光的莲花里。


    “我替你驱除魔性，也助你救活那个婴儿，我啊只有一个请求。我算过了，我们都会有劫数。你答应我，终有一日遇到浮沉珠宿主时引他向善，这是我的要求，你可答应？”


    那时的凌霄答应了净世莲的请求，也如愿为那个孩子换回了一线生机，通过千年的滋润、保护，婴儿也得到了生长的机会。


    凌霄这一千年游走于世间各地，也学着楚越霜治病救人，渡人渡妖渡万物，最终停在了清风明月山，成为掌门。


    苏晚清看得仔细。


    儿时途径的那座神女庙正是凌霄所盖，所绘神女无疑则是楚越霜，梦中遇到的神女娘娘救过他们，也唤醒了她原本的灵性。


    苏晚清还在师尊的识海里见到了父亲苏经年，幻境中师尊教授许多灵力予父亲，也在父亲遭遇死亡之际不惜违背天道，多次逆转时间。


    温衡怕她深陷其中，再度握着她的手，轻声提醒道：“阿凝，当务之急是寻到凌前辈的下落。”


    只有如此，才能解开师尊的心结。凌霄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般，他的声音响在天际，不似现世般冷漠：“晚清，别浪费灵力，为师自有安排，你入我识海是想告诉你们，净世莲可毁邪物魔性，也为不负你当初所托。”


    他化了一道灵息入她耳中。


    “师尊，那你呢？”苏晚清朝着天空喊着，不舍也不甘地环顾四周，“燕师兄、崔师妹都未曾来见师尊，我，我不想看到师尊做傻事！”


    凌霄似是叹息，也不再言语，只是如当初的楚越霜一般，将灵力分为两半，五成给了苏晚清与温衡，两成则用来解除百里城百姓身上的魔种，最后三成袭向世间各处，给予处于苦难中的凡人。


    “我死不足惜，这些灵力就送给需要它之人。晚清，这么多年，师尊很累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凌霄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么多年来他带着愧疚与罪恶活着，若非当初的选择，他绝不会苟活于世，如今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识海幻境破裂，空间塌陷，几人被迫弹了出去。回归本体，苏晚清一睁眼便瞧见师尊消散的身躯化作一道灵光飞了出去，她毫不犹豫地寻着那最后一道光芒离去。


    百里城的百姓恢复如初。


    冥冥中，她似乎瞧见了降下的天梯，远远望着那道身影一步一步踏上天际，也瞧见识海中的女子站在南天门前俯瞰，神情悲悯，仿佛与她交错了片刻的视线。


    “师尊他……是飞升了吗？”


    燕寒舟的声音抖了又抖，背过她偷偷抹开眼泪，认命般望着光芒驱散，最后顺着她的目光瞥向上空。


    凌霄的灵力粉尘撒向五湖四海，带着暖意卷来，给予众生一时的温暖，也带走了那些难以消磨的疤痕，有久病难消经此痊愈者，多是苦难渐失。


    “燕寒舟。”苏晚清还是不愿隐瞒他，转身之际被他拉入怀中，燕寒舟安静了会儿，才松开了她，认真地道：“苏晚清，我不傻，我并非不知师尊今日的决定。日后，你要好好活着。”


    这是最后一次抱她了，从今以后，他们不会再有机会。


    燕寒舟无事便会前来四季山，早就知道凌霄的决定，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师尊说，一切自有定数，愿遵循星辰推演出的结局。


    好好活着，她会的。


    雪薇剑飘在了迟来的裴忆锦眼前，异光散彩，似在等待裴忆锦拿好。突然地，剑上飘出几个泛着光的字，待她看过之后雪薇便如完成了任务般带着几种别样的流光一齐冲向天际。


    苏晚清顺手拦下了一丝青烟，她识得气息，这是任净雪的生息气息。师尊带着那些还需养护的生灵一起回了上界，天梯即降，也认可了凡人成神的资格。


    她释然地往后偏去，来人仿佛察觉她的意图，快步走来，令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我竟不知，师尊做了这么多事。也不知，我们很早之前就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