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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明君和他的小妖妃》 第61章 四十年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次年二月, 宋军围城。
因赵匡胤再三嘱托要将伤害降到最低,故而曹彬对金陵围而不攻。
而嘉敏也终于接到了回信,却只有寥寥数语:我自多情, 何以迫我?
那冷彻骨髓的悲伤失望令嘉敏心如刀绞,此举终究是伤了他的心!可女儿家亦有家国之思, 既然家国之情和私情无法并存, 那便舍一取一。
屋中炭火正炽,她自箱笼中取出这些年珍藏的信笺,一封封投入火中看着它们烧成灰烬。
秋芙发现时她连最后一封信也烧了,神情空洞的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心疼地抱住她哭道:“小姐,你为何总是做傻事,伤了赵公子,还要伤你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嘉敏茫然地转头看她,幽幽道:“赵哥哥护了我半辈子, 也为我伤心了半辈子, 可到头来伤他最深的那个人却是我。我想我该不留痕迹的死去, 这样他就不会再睹物思人, 接着伤心下去了!”
秋芙皱眉劝导:“情在心中, 有没有物都一样, 就算你毁去了一切痕迹,剜的走他的心吗?难道说你烧了所有的东西, 就不再想他了吗?你敢说自己不想了吗?”
“想他?”嘉敏呆呆地道:“我如此待他, 还有什么资格再想他?这么多年我除了眼泪,什么都给不了他, 最后的书信还是以死威胁。是我毁了这一切, 我配不上他的爱意, 亦还不起他的深情,只能亲手结束它,想来这也是我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此时远在汴京的赵匡胤表面上并未被私情所困,依旧勤于政事。抛开金陵的战况不提,春闱结束之后照例举行殿试。
只是此次有两名入仕考生文采同样出众,要点谁为状元颇有些犯难。
赵匡胤思虑片刻,对殿上的二人道:“不如这样,你二人在此打一架,谁赢了新科状元就是谁!”
讲武殿上众人目瞪口呆,自来朝廷开科取士,除了武举,考的都是文采,从没听说过争文状元还要打架的,可圣谕如此,只得照办。
虽说二人身形差不多,可那名叫王嗣宗的进士身手很是矫健,向对手拱手行礼之后,竟挥拳如风,瞬间打掉了对方的幞头。
赵匡胤大喜,拍手叫好,问道:“瞧你的身手可曾习过武?”
王嗣宗再拜回道:“臣自幼听家父讲过皇上的故事,耳濡目染,对皇上所创之长拳甚为喜爱,家父就请了武师教授拳法,还学了盘龙棍法和枪法,不过学艺不精,比不上读书好。”
当世武功赵匡胤所创的拳法及枪法威力甚巨,连寻常孩童也会学上几招,王嗣宗倒不是有意讨好他,只是实话实说。
赵匡胤继续问道:“可读过兵书?”
王嗣宗点头道:“臣自幼立志为社稷出力,为万民造福。《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而亦颇有涉猎!”
赵匡胤很是开怀,当下点其为新科状元。
此事在朝堂上掀起不小风浪,连宰相也来过问,自来状元这等文人最高荣誉却靠武力来赢得,岂非贻笑大方?
赵匡胤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笑道:“自唐末以来,天下乱离皆因武将割据称雄之故,朕为稳定朝纲,自然要抑制武力。然则过分抑武并不可取,想那南唐三代崇文抑武,结果如何卿也看到了,大战在即朝中却无可用之将,我大宋若想长治久安,岂能效仿之?治国理政确实需要文臣出力,但如果朕能选出文武双全之辈,何乐而不为?”
赵普不能答,暗中助他平息了朝中的议论,此后举荐之人才也多是文治武功德才兼备,甚得圣心。
转眼至八月,酷暑炎热,军中疫病流行,赵匡胤难免有些焦灼,甚至犹豫着要不要退兵,李煜则趁机派出使臣北上求和。
来人乃是吏部尚书徐铉,此人博学多才,惯是个能说会道的,且将文人士大夫那一套掉书袋的本领学了个十足十,甫一上殿就口若悬河,从尧舜禹汤讲到孔孟老庄,长篇大论连大气也不待喘几口,总结下来就是:“自古圣主以仁治天下,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陛下肆意用兵有违圣主之道,还请三思而后行!”
赵匡胤起初端坐在龙椅上,后来支起下巴耐着性子听,眉头越皱越紧。
听来使这般引经据典的上奏,大宋的文臣当然不甘示弱,翰林学士陶谷上前道:“阁下张口闭口皆言圣王之治,必然知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道理。所谓’宇中有四大,天大,地大,道大,人亦大‘,我主承上天之命,所行乃是受天道指引。攻灭南唐上合天道下顺民情,正是仁义之举,言何不祥?”
徐铉冷哼一声驳斥道:“好一个上合天道下顺民情!难道我南唐的百姓不想着安居乐业一个个自取灭亡不成?你顺的是何方民情?”
陶谷倒也不是无的放矢,正色道:“南唐国主骄奢淫逸,横征暴敛,近年来更是听说连杨柳结絮、鹅生双子都要征税,百姓苦不堪言,皆慕我宋主之高义,体恤民力,有归降之意,我大宋自然是顺江南之民情了。”
“此话怕是一厢情愿吧……”徐铉舌战群儒,气势愈盛,又是一番长篇大论。
赵匡胤支着头闭目养神,直到听见他再次向自己陈情:“我江南国主无罪,陛下师出无名!”
“哦?”赵匡胤眼皮也不抬一下,本仰慕他江南士大夫之名,而今却觉此人甚是聒噪,废话实在太多,难免有些不耐烦。
徐铉朗声道:“李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
赵匡胤乍然睁开眼,轻飘飘地反问道:“如子事父?既然都这般孝顺了,那父子哪有分家的?”
此言一出,徐铉登时红了老脸,全然没有了方才舌灿莲花的气势,对方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教他半晌找不出可以辩驳的话来。
宋廷的大臣更是个个强忍着也无法止住笑声,任凭文人的一张嘴再厉害,那高坐在皇位上之人可不是吃素的,每每出其不意,败在他手下之人千而八百,江南名流又如何?依旧碰了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只不过此时前线的宋军也遭遇了难题,南昌尹朱令赟率十万水师救援金陵。
宋将王明见南唐大军出动,立时上报朝廷,眼见敌我实力悬殊,要打败唐军,怕需加造至少三百艘战船。
赵匡胤淡淡道:“等这三百艘战船造好,朱令赟早救了金陵,不如用疑兵之计,虚张声势,引唐军入彀,或可攻灭之!”
得了皇上锦囊授计,宋军立时趁夜张木为杆,战鼓四起,声势之浩大,好像有十万之众。
朱令赟大惊失色,立时用火攻想要烧毁宋军战船,不多时天却偏偏刮起了西风。
当年赤壁之战,诸葛亮向天借东风火烧曹军,而今的南唐朱令赟却在逆风之地被自己放的火烧了个全军覆没。
眼见南唐大势已去,被围的金陵变成了一座孤城,再不可能有援军前来勤王。
徐铉含泪拜别君王,再度北上汴京哀求宋主罢兵,可任凭他磕破额头,赵匡胤依旧无动于衷,淡淡道:“江南大势已去,你此时要朕罢兵未免有些痴人说梦!”
眼见宋主如此决绝,徐铉起身怒瞪着赵匡胤涕泗横流地嘶吼:“你……你师出无名……不仁不义……恃强凌弱……天理难容……”
见他还要接着骂下去,赵匡胤大怒,拔剑指着他怒喝道:“无需多言!江南并无罪过,可天下一家,分久必合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徐铉惊骇,想来果真已无力回天,禁不住老泪纵横闭目待死,同行者周惟简吓的跪地求饶。
赵匡胤冷静片刻还剑入鞘,看着徐铉道:“朕初等大位时,曾在大殿之上立下誓约:一则要保全前朝皇族柴氏子孙;二则不杀士大夫;三则不加农田之赋。朕敬重你为国尽忠视死如归,不会取你性命。且回去金陵告诉李煜,念在他多年来一直侍宋甚恭,如若献国投降,免其献俘之礼(牵羊礼),李氏一门之性命不论男女老幼皆由朕保着,若有人敢加害,朕定斩不饶!”
徐铉收了眼泪再拜而出,宋主的这番话他倒是信的过,毕竟赵匡胤连前朝皇帝遗孤都未曾加害,定然更加不会动李煜。
然而他自然不会知道宋主这番话的其它深意:嘉敏在那封的诀别书信提到倘若李煜自杀殉国,自己会跟随而去,那是不是李煜不死,她就也可以活着?
十一月金陵城破,因着皇上之命,主帅曹彬曾在攻城之前立下誓约:“破城之日,不可妄杀一人!”
故而宋军虽浩浩荡荡入了城,躲在家中的百姓却悉数幸免于难。
而李煜在经过痛苦的挣扎和大臣的劝阻之后,决定献国投降,带着家人与大臣北上汴京向宋主臣服。
赵匡胤守在汴京城外等消息,当听到李煜及其家人无一人有损伤,小周娘娘也安然无恙时,一直崩紧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顿觉天旋地转,身躯颇有些摇晃,被站在背后的兄弟一把扶稳。
回宫后,他数着日子希望能早些见到嘉敏,可太医来报皇后病情突然加重,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匆忙来到金泉宫,王鹤儿果然面如枯槁,喝下去的药带着血一起吐出来。
赵匡胤扶着她皱眉问道:“明明前几日还不是这般模样,究竟为何突然恶化?”
王鹤儿躺在他怀里虚弱笑道:“皇上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周妹妹从江南盼来,臣妾鸠占鹊巢多年,也该到了让位的时候了!”
“你说的什么话?”赵匡胤心下一阵难过,多年夫妻纵然没有炙热爱意,可哪里就舍得她这般香消玉殒?想了半晌咬牙道:“鹤儿,若此事是你的心结,那朕与你定一个誓约,就算嘉敏来了,只要你活着一天,朕便不与她亲近,不做对不起你的事,可好?”
王鹤儿惊诧不已,却听丈夫追问道:“你一直都不想输给她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宇中有四大,天大,地大,道大,人亦大。”皆出自《道德经》。
“李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此为史书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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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三千里地
◎对周娘娘无礼者杀无赦◎
受降前数月, 南唐的宫殿堆满了木柴,自焚殉国的念头缠绕在李煜和后妃身上。
嘉敏整日恹恹无力,自从互寄了诀别书信以后, 赵匡胤再无消息给她,想来亦是心灰意冷。
等来等去, 金陵城破, 想来大限已至,嘉敏命秋芙帮自己取下钗环首饰,一身素服来到李煜面前,其他人也纷纷都到了。
李煜满脸泪痕牵着众人的手泣道:“终究是要你们陪我一起共赴黄泉!”
火已在宫苑中点燃, 众人神色哀戚,难免会觉着害怕。
不过尚未举步赴死,徐玹带着仲愚来了,孩子不过十多岁,跪地哭求父亲上降书以自保, 否则自己也不愿意独活, 要随着一起去。
李煜原非铁石心肠之辈, 又怎舍得这么小的孩子惨死于烈火之中, 规劝道:“尔尚年幼, 为国赴死不该落到你头上, 为父已将你托付给可靠之人,以后你就离开宫廷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为父无能, 已是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徐玹叹息道:“国主, 如今天下大势已在赵宋,实非你之过!再则那宋主倒是颇有几分仁德之心, 不若归降吧, 臣愿伴君左右, 做俘虏就一起做。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扛一扛就过去了!”
这老臣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今这般规劝他,亦算是用另一种方式为主尽忠了。
大火依旧在庭前焚烧,李煜看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又转头看向宫妃嫔妾,这些容颜如花的女子都陪伴了他多年,拉着她们一起寻死,想来也太过自私,思虑半晌闭目道:“我答应,上降书!”
宋将曹彬接了降书之后大喜过望,却也不忘约束兵将入宫后不得枉杀一人之铁律。
可自从宋军涌入宫中,迅速反客为主,到处掳掠财宝和宫女,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奸。淫,充耳尽是凄厉惨吼。
李煜等人犹如惊弓之鸟,抱在一起不敢出寝宫一步,幸好后来宋军统帅出面约束部下,情势才有所好转。
自来征战,女人和财宝皆属战利品,除了宋军的喧闹声,南唐旧人都像死一般沉寂,而李煜更是犯了惊悸之症。
以往他都是以茯苓霜解此症,可寝宫里的用完了。窅娘对他爱意很深,就冒险前去医药局取药,身边跟着对国主忠心耿耿的太监李光。
可两人刚出寝殿不久就被人拦下了,宋兵问她们想要做什么,窅娘想着是国主生病,他们好歹会有所顾及,便请求前去取药。
然则宋兵觊觎她的美貌,问她是不是李煜妃妾,叫什么名字。
窅娘虽然害怕,却也只能据实以答。
不想宋兵哈哈大笑道:“就是那个会跳舞的?听说李煜还为你造了个莲花台,你要去取药也不难,也跳段舞给哥几个看看,跳的好就放你去!”
窅娘心知这些人不过是拿她取乐,可为了能够拿到茯苓霜,只得忍辱在莲花台上跳她最熟悉的《采莲舞》。
宋兵哪里见过这般倾城舞姿,简直一眼勾魂,全都看呆了。
窅娘舞过一段,款款下拜道:“几位大哥,可容我前去取药么?”
可宋兵这时更加不想放过她,遂挥手道:“你接着跳,让这太监去!”
眼见李光想要上前求情,窅娘唯恐节外生枝,紧张地摇了摇头,叮嘱道:“你快去快回!”
李光无奈,只得撇下窅娘,自行前去医药局。身后传来宋兵不堪入耳的调笑,而窅娘又被迫登上莲台含泪起舞,他咬牙匆匆跑去取药,又匆匆跑回来。
窅娘已经不跳舞了,宋兵将她从莲花台上拉下来,强行灌酒给她喝,还撕扯她的衣裳。
李光慌忙上前跪地求饶:“几位大哥行行好,窅娘自小孤苦伶仃的给人为奴为婢,你们都是英雄好汉,放过她这个弱女子,连菩萨也会感念你们的恩德的!”
宋兵哪里会理会他,继续抓着窅娘作乐,李光不得已上前想要推开他们,反倒被一脚踹翻在地。
李煜看了这情形,想要出来搭救,被周夫人拦下,皱眉道:“如今我等皆是俘虏,国主去了怕也无济于事,还是我去吧!我一个老太婆,谅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嘉敏放心不下,想要跟来,被秋芙抱住。
周夫人从怀中拿出一些珠宝首饰,过来莲花台这边,给那几个宋兵分发求情。
宋兵拿了她的财物,却依旧不肯放人,狞笑道:“这小娘们儿已经逗过了,不如再逗逗这老婆子!你趴在地上学狗叫,转上几圈儿,哥几个就答应放了你们!”说完哈哈大笑。
周夫人迟疑,宋兵却一脚将她踹翻,吼道:“叫啊——”
嘉敏甩开众人跑出来大喊:“娘——娘——”
宋兵眼都看直了,指着她道:“这里还有个更美的……”
周夫人大骇,慌忙起身把女儿抱在怀里大声道:“我女儿与大宋皇上情意深厚,你们若敢伤了她,皇上不会放过你们的!”
几名宋兵登时会过意来,小声嘀咕道:“上面确实交代过,那李煜之妻周氏不可有丝毫损伤,走吧走吧,反正也闹够了,别惹麻烦……”
这些话听在周夫人耳朵里,想着赵匡胤果然对嘉敏不曾忘情,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此后众人益发小心了,除了李煜的寝宫之外也不去别的地方,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北上的日子来了,一行人上车之前发现少了仲愚。
李煜忽然想到儿子这几天一直说临行前想去和母亲告别,大概是去了瑶光殿。
而嘉敏大约知道宋兵不会为难她,就前去寻找,秋芙不放心,跟着一起去了。
两人虽找到了仲愚,可在回来的路上却遭遇了两名喝醉的宋兵。
其中一个笑吟吟地指着嘉敏道:“我认得你,你是李煜的那个老婆,以前是他小姨子。这长的可真水灵,难怪李煜脸都不要了,定要纳你入宫!”
另一人把他的手臂打下去,提醒道:“你放尊重些,皇上说了,不得对小周娘娘无礼,还不快点让开!”
那宋兵讪讪地挥手:“走吧走吧!”
三人赶快低下头匆匆跑开,秋芙与那好色的宋兵擦肩而过,宋兵的眼眸在面上一扫,突然抱住她的腰狞笑道:“娘娘碰不得,丫鬟也碰不得么?”
“小姐……小姐救我……”秋芙惊恐地大声哭喊,厮打那拖着她往寝殿里走的宋兵,可却像鸡蛋碰在石头上一样,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秋芙……秋芙……”嘉敏上前想要去救她,刚跑了几步却踉跄摔倒在地。
仲愚冲过去厮打,也被踢翻。
见宋兵扯开秋芙的衣裳要凌辱她,嘉敏惊恐万分,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突然摸到了一把丢弃在地上的刀,一时间她竟也不曾多想,举起刀冲上去捅了那宋兵,不想正中要害。
狂暴的宋兵哪里会想到这娇弱的女子居然会持刀行凶,回头望了她一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另一个宋兵见兄弟被杀了,一时怒火中烧,也不管嘉敏是皇上下令要保的人,居然骂骂咧咧拔刀砍向她的脖子。
危机之际忽有一黑衣刀客出现,自背后劈了那士兵。
顷刻间就死了两个人,一小队宋兵上前将他们包围,那黑衣刀客却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举起来道:“本将接的是皇上密令,敢对周娘娘无礼者,杀无赦!”
宋军见了令牌纷纷放下武器跪倒在地,黑衣客扶着魂不守舍的嘉敏回到南唐众人身边。
李煜见嘉敏素衣之上血迹斑斑,还在他面前昏了过去,慌忙将她抱上马车,喂水给她喝。
秋芙遂将方才发生之事尽数说出来,若非那黑衣客从天而降及时解救,只怕她们三个都要命丧黄泉了。
李煜听罢想着那宋主如此顾念与嘉敏的旧情,倒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可嘉敏一直是娇养的闺阁女子,就算幼时随赵匡胤漂泊江湖,也一直被悉心照料着,哪里见过杀人的血腥场面?如今自己竟成了行凶之人,一时大受刺激,躲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车马上路,很快驶出金陵,初春时节杨柳尚未冒出新枝,到处枯黄一片,千里江南也不见半点生气。
嘉敏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一共走了几天,醒来时见众人纷纷在帐篷里掩面哭泣,茫然问道:“娘,怎么了?”
周夫人失魂落魄了半晌才缓缓道:“方才宋兵派人送来口信,说那两个人不能白白死了,定要我们给出交代!”
“什么交代?”嘉敏心底顿时冒出一股寒意,有赵匡胤的密令在,这些宋兵根本不敢动她,还要如何交代?
段贵妃满脸泪痕抬首道:“他们说大宋皇帝的命令是凡国主家有名有分之人皆不可加害,却没说不能加害没有名分之人,两条命他们给我们打个对折,用一条来换就行!”
“他们要谁的命?”嘉敏的心砰砰直跳,不过片刻已想出了答案,“一起被押上囚车的李家人,唯一没有名分的人是——”
第63章 如梦如梦
◎让我看看你◎
苎萝溪上采莲女, 一曲清歌惊醒了睡卧溪头垂钓的富贵公子,公子凝视着她,不过片刻竟吟出一首即兴所作的新词。
两人一见倾心, 可这采莲女却是卖身酒楼的歌妓,幸得公子怜惜以千金为其赎身, 采莲女这才知道他竟是江南的太子。
皇家规矩大, 怎能接纳一个酒楼歌妓?就算太子排除万难将她接进宫,也只能做一个无名无份的嫔妾。
可对采莲女而言,有没有名分并不重要,能与夫君在一起已心满意足, 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没有名分有一天竟会成了她的夺命符!
宋兵自皇帝的诏令中找出了漏洞,没名没分就算不得李家人,于是他们在黄昏时刚扎完营帐就来抓走了采莲女。
李煜冲出来想要救她,可一介文弱书生如何对付得了征战多年的士兵?
宋兵如看戏一般瞧着这对苦命鸳鸯被重重阻隔,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去, 堂堂江南国主连发冠都被人打落了, 皆仰头哈哈大笑。
窅娘哭求道:“各位大哥, 就算是死囚行刑前也有一碗断头饭可以吃, 求你们容我与夫君道声别, 妾身感激不尽!”
她本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 又这般泪盈盈的苦苦哀求,宋兵有些架不住, 挥挥手道:“快点!”遂命人放了他们。
二人扑过来抱住对方痛哭不止, 窅娘含泪带笑道:“妾身福薄,大约是不能陪夫君到汴京去了, 记得夫君总喜欢在花树下吹笛, 看妾跳舞。夫君可否再吹最后一曲, 让妾为你跳最后一支舞?”
李煜涕泣如雨点头答允,许是词人总有太多情愁,他的碧玉短笛总是随身携带,是少年时已养成的习惯,只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它与深爱的女子诀别。
窅娘的衣袂如雪片般飘飞,曼舞莲歌,轻若柳絮,柔似落花,想来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李煜吹着曲子再三回环,不敢停也不愿意停,这样就算窅娘会跳累,可至少他们还能多望着彼此一会儿。
宋兵虽大多都是莽夫,可也知道一首曲子不该有这么长,看破了二人的小把戏就无情地打断。
窅娘被带头之人抓过来搂在怀里,一张满是厚茧的手重重摸在她脸上狰狞笑道:“这般天仙模样的美人,咱们本就没想着一刀杀了了事,今晚谁有兴致谁就来玩儿个够,都不必省着力气!”说完哈哈大笑把窅娘拖进了帐中。
李煜厉声嘶吼,几个宋兵却架着他不令他靠近。
他听见窅娘惨叫了几声,后来却不出声了。
那深爱着他的女子恐他听见后会痛苦难过,咬破了嘴唇强行忍着。
一个个宋兵走进去又走出来,整整一个晚上都不曾停歇,甚至有人去了好几次。
他们轮流来抓住李煜,还将帐中发生的事不断在他耳边重复,问他想不想进去看,如果想进去就不拦着了。
李煜全身瘫软跪倒在地,身边只有那个被打的遍体鳞伤的太监李光。
主仆二人哀哭一个晚上,终于等到天亮,没有宋兵再靠近帐篷,因为里面的女子已经断气了。
李煜挣扎着走过去,隔着帘帐看到窅娘柔白的躯体上布满伤痕,失声大喊:“拿衣裳来!去拿衣裳来!”
李光立时明白过来,跌跌撞撞朝着关俘虏的帐篷跑去,刚进去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嘉敏颤声问道:“窅娘呢……窅娘呢……”
李光大哭不止,断断续续把话说清楚:“那些宋兵……凌辱了窅娘一夜……她死了……赤身裸体躺在肮脏的帐篷里……国主……国主命我回来拿衣服……”
帐中的女子瞬间全都哭起来,段贵妃用手捂住嘴不停地摇头,没有人愿意相信昨天还好好陪在身边的姐妹,一夜之间竟会惨死。
嘉敏站起身朝外面走,周夫人大惊道:“嘉敏,外面都是豺狼,你不能出去呀!”
嘉敏木然落着泪,吩咐道:“秋芙,找件干净的衣服来,我要去给窅娘收尸!”
秋芙慌忙把衣服拿出来,周夫人还想阻拦,却听女儿道:“那些宋兵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毕竟他们还怕着那大宋的皇帝!”
周围的宋兵却依旧在拿昨晚之事取乐,甚至还谈起了是哪几个人结对一起进去的。
李煜从泥地里捡起一根枯枝大叫着冲过去打人,宋兵一个个闪开,他谁也打不着,却不肯停歇,周围一阵哄笑。
有宋兵道:“你好歹也是个国主,有那么多貌美如花的老婆,这死的不过是一个歌妓而已,有什么好发疯的?”
“一个歌妓?”李煜红着眼眶冷笑道:“窅娘不过是家境贫苦才卖身酒楼当歌妓,她五岁就开始学跳舞,想着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好为父亲治病。一个弱女子受尽世间苦难,我本以为自己是那个解救她出火坑的大丈夫,最后却眼睁睁看着她惨死在你们这群畜生手中!你们……你们家中难道没有妻女和姐妹吗?天道轮回,你们今日犯下如此罪孽,它朝必定报应在家人身上,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凶徒作恶多端,却最怕听别人诅咒,骂骂咧咧上前道:“老子先教你堂堂江南国主趴在地上当条灰头土脸的狗,看看是谁先不得好死!”
话音落一脚踢在李煜膝盖上,李煜吃痛,登时要倒下,却突然被人抱住腰身勉强站住。
来的是嘉敏,宋兵看她满眼是泪恶狠狠瞪着他们,那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教人禁不住颤栗,加上都知道她的身份,当下无人敢造次,挥挥手一溜烟作鸟兽散。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帐篷,嘉敏一抬眼惊见窅娘的惨状,遍身伤痕触目惊心,连做女子的最后一丝尊严也失去了。
她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可眼下必须先把窅娘带回去才行。
李煜解下自己的衣袍把窅娘裹起来抱出去,走了没几步禁不住仰头大叫,一声声接连不断,凄厉到连周围的鸟雀也惊飞了。
听到声音的南唐宫人纷纷大哭不止,段贵妃起身便要出去,被黄保仪拦下,“你出去了,万一宋兵把你也抓了怎么办?”
段贵妃嘶吼道:“窅娘她是我的姐妹呀!她死的那么惨,难道我能不管不顾么?”
黄保仪无言以对,泪珠也一下掉下来,抓住她的缓缓道:“好,我陪你去!”
帐中的女子全都站起来,握紧了手,要去把自己的好姐妹接回来。
这般走出去,不出意外被守卫的宋军阻拦,可她们铁了心握着手向前走,守卫拔出刀也不能止。
这时黑衣客从天而降冷冷道:“我来替你们开路!”
守卫知道他手上有皇上给的令牌,对视几眼默默让开。
一行人跑去李煜身边,见他眼角竟流出了血泪。
黄保仪顾不得伤心道:“李公公,麻烦你打些水,我们给窅娘洗澡,让她干干净净的走!”
众人回了帐篷,开始为窅娘梳洗,眼见她身上的皮肉没有一块是好的,都哭的抽搐。
黄保仪勉强出声道:“大家小心一些,别弄疼她了!”
清水冲洗着已毫无生气的躯体,洗了好多遍,才为她穿好干净的衣裳。
李煜木然坐在帐外,似乎已经当自己死了。
黑衣客寻来三把铁锹递给他道:“军队很快就要拔营,不想她被弃尸荒野的话,快去找个地方挖坑把她埋了,我去找副棺材。”
李煜这才提起精神,慌忙随李光一起去挖坟。
从未干过这等粗活的富贵公子虽然卖力却挖的乱七八糟,黑衣客把棺材放在地上叹息道:“我看见那边有很多花,窅娘应该很喜欢花,你去采一些,给她立一座花冢吧!”
李煜遂去采来许多鲜花,回去帐篷把窅娘抱出来放进棺材里,又将自己的碧玉短笛放在窅娘身边,嘉敏也取下自己的香囊,段贵妃拿出出阁时的金钗,秋芙赠了自己编的朱红腕绳……
下葬后坟茔上撒了许多鲜花,李煜用金错刀书为她刻下墓碑,此书法是他独创,世间没有第二个人会写,将来若想为她迁坟,大约还可以找得到。
宋军在不远处催促,纵然心摧神伤终究无可奈何。
将行时,李煜看向黑衣客问道:“这位侠士,你既然手握皇令,为何之前不出来救一救窅娘?”
黑衣客站住脚冷冷道:“皇令只命我保护周娘娘安然无恙,其他人与我无关,不管是谁出事我都不会救,尤其是你李煜!”不待对方反应过来,指着那群宋兵道:“你道征战沙场的士兵都是些什么人,若非为了金银财宝和女人,谁会如此卖命?自古以来哪一场战争的结果不是无数妇人被欺凌?江南国灭,难道你身为国主没有责任么?你继位不过数年,江南赋税增加了十倍不止,有多少百姓把女儿卖进了妓院你数过没有?怎么,你李煜的女人是女人,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就是草芥么?你以为自己奢侈享乐所作下的恶,会比这些士兵少么?”言罢冷哼一声飘然而去。
乍听此言,李煜如遭雷击,身躯恍了几恍,由李光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国主不是他想当的,南唐宫廷的奢华生活自他幼时便如此,却未曾想过一切全都错了。
身居高位者奢侈享乐便是罪过,而今沦落到这般地步可真是报应,只是可怜了无辜的窅娘!
马车驶离营地,花冢渐渐看不见了,那柔艳如花的女子也自随风远去,却无数次出现在故人的梦里。
自那以后李煜夜间常惊悸,不停地喊窅娘的名字。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在吹笛,窅娘依旧在为他起舞,曲子很长,因为他知道曲终人将散。
可那曲子还是乍然间吹到了结尾,窅娘莲步轻移,柔柔地扑入他怀中,仰起头,眸中尽是似水柔情。
李煜抬手摸着她那娇艳的脸庞道:“窅娘,你把我带走好不好?”
窅娘却坚定地摇头:“你的身边还有周娘娘、段贵妃、黄保仪和秋芙她们,我若带走了你,她们还能依靠谁?有一个窅娘已经够了,夫君,你定要好好活着,莫再让跟在你身边的人受屈!”
天光渐白,太阳光刺进眼睛里,李煜眉心紧蹙缓缓醒来。
这场梦他的确做了很久,睁开眼已然身在汴京。
颠簸数千里来到此处,连嘉敏也木然到不再为即将到来的重逢抱有任何希冀,随着李煜步入那九重宫阙,低眉垂首跪拜朝见。
赵匡胤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甚至忘记了言语,还是曹彬大声道:“臣曹彬携南唐败军降将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连喊了几次,赵匡胤才回过神来,道:“平身!”
一行人全部站起来,嘉敏却依旧没有抬头。
赵匡胤心知国破家亡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深重的痛苦,也不知此刻的她对自己究竟是旧情未了还是惊惧怨恨。
他想与她对视,好好看看她的脸,一遍遍在心底大声呐喊:“嘉敏,抬起头,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第64章 落花烟重
◎你偏要谁不可◎
经年别离, 而今终于不再分隔天涯,可却江山已改物是人非,一句女子亦有家国之思, 已将他放在了敌对的位置上,更何况还有好友的惨死。
赵匡胤等了良久也不见她抬头, 心也变凉了, 撑起帝王威仪缓缓道:“尔等虽为俘虏,然则我大宋朝廷对待归降之人素来待遇优厚,朕今日便授李煜右千牛卫上将军之职,其妻周氏加封郑国夫人。府邸业已建好, 日后尔等便安心在汴京居住,朕不会亏待你们的!”
李煜带着嘉敏木然叩拜谢恩,辞了帝阙准备回府,嘉敏却终于不支在朝堂上摔倒。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嘉敏乍然抬头,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带着讶异与震惊, 还有一丝莫名笑意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关怀, “夫人小心!”
嘉敏慌忙把手臂收回来, 恍若惊弓之鸟一般颤声道:“多谢!”
扶起嘉敏之人乃是晋王赵光义, 有了花蕊夫人的前车之鉴,赵匡胤不免忧虑, 下令道:“曹将军, 人是你带回来的,那就送佛送到西, 烦劳卿再亲自将他们送去府邸安置!”
新府邸和其他被灭国的王公宅院都在一处, 式样好像是按照江南周府的格局建造, 如此用心自惹得嘉敏暗自垂泪。
而周夫人亦是睹物伤怀,到处瞧了瞧,想起周宗在世时很喜欢兰花,就唤来仆婢一起去花市买一盆回来。
意料之外嘉敏这边刚安置下来就接到了邻居已故的前蜀主孟昶之妃妾花蕊夫人徐慧的邀约,请柬措辞甚为雅致,言明了彼此作为被俘后妃的凄凉处境,盼着以后能守望相助,在这繁华却阴冷的汴京城寻得一处安稳的立足之地。
买花回返的周夫人却早在巷口街市听说了些花蕊夫人和晋王赵光义之间不太好的传闻,加上之前窅娘之死,就是晋王手下士兵所为,便想要阻止女儿。
嘉敏思忖道:“坊间传闻未必是真,昔日我在江南时就已听说旧蜀国的花蕊夫人乃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如今同为天涯畸零客,与她相交说不定日后真能守望相助。”
次日,嘉敏备下江南的翡翠芙蓉糕和荷花酥作为礼物上门拜见,花蕊夫人迎她进门。
两个同样姿容艳丽却性情柔弱的女子几乎一见如故,同来赴宴的还有四位其它被灭了故国的帝女后妃。
六人在提前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花蕊夫人一一替嘉敏介绍了众姐妹,便请饮酒。
嘉敏不擅饮酒,三杯过后便欲推辞。
却听那南平的高氏公主佩瑶轻笑道:“郑国夫人,你可知道我们这些灭了国的公主妃妾在汴京是什么角色么?全都是给那些皇亲国戚拿来消遣玩乐的物件儿罢了,这饮酒的本事你是非学不可,不然到时候被哪位王爷召进府里,还不知道怎么个狼狈相?”
“佩瑶——”花蕊夫人喝止她,蹙眉道:“这些事情还是慢慢和嘉敏妹妹说吧!”
嘉敏茫然不知所措,又想起了前来汴京路上窅娘的遭遇,登觉一阵揪心的疼。
花蕊夫人见状柔声安抚道:“嘉敏妹妹,佩瑶的话确属实情,不过只要不是被那晋王赵光义召进府中,其他人还好应付些。”
“赵光义?”嘉敏更觉头疼,这个名字她可是如雷贯耳。
花蕊夫人点头道:“晋王此人淫邪好色心胸狭窄,说句不怕你瞧不起的话,我们这些姐妹无一逃过他的毒手,之所以急着邀你前来,其实就是要你提防他。若出了意外,你那夫君南唐的前国主怕是无力相护……”
她其实知道赵匡胤对嘉敏的情意,据实以告也是想引她去向皇上求救,可还未曾说出口,听得一阵“律律”的勒马声,接着大门被撞开,连同看门的奴仆也被来人一脚踹翻在地。
“晋王——”
一众姐妹皆是花容失色,花蕊夫人犹甚,连杯盏也打翻了,若说遭晋王荼毒最深者,非她莫属。
嘉敏诧异地看着来人,认出正是昨日在朝堂上扶了她一把的那名官员。
虽说是同胞兄弟,可他的模样却半点也不似赵匡胤,长脸薄唇,虽然俊美,却总有几分狠厉相。又或许是因为喝醉了,整个人看起来暴戾异常。
“小美人儿们今日都聚在这里呢!”赵光义醉笑着上前,指着花蕊夫人骂道:“昨晚本王召你到府上伺候,你却推三阻四不肯前来,怎么着?嫌弃本王粗鲁,比不上你那软骨头的死鬼国公丈夫么?”说着又在院中大叫:“孟昶,孟昶给我滚出来,本王要跟你比一比,看看你比本王厉害到哪里去了,惹得夫人不肯前去陪我,偏要在家中陪你?”
孟昶已死,他却还在这里耍酒疯,丝毫没有对逝者的尊重。
花蕊夫人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嘉敏瞧着她模样极其可怜,不禁握住她的手。
偏偏此时赵光义又瞧见了她,登时两眼放光,嘿嘿笑道:“小美人儿,我正要去李煜府上找你呢,可真巧,你跑到这里来伺候再好不过了!”
嘉敏心下怕极了,却秀眉紧蹙大着胆子道:“当今皇上与妾乃是故交,请晋王殿下自重,莫再以言语相挑衅!”
赵光义怔了片刻,却是仰头哈哈大笑:“你个小娘们儿居然抬出皇上来压我!皇上日理万机,只怕早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还指望他能记你一辈子么?还不乖乖的到本王怀里来,叫本王好好疼疼你!”说着一步步上前,“快过来呀!”
花蕊夫人见他逼近,突然起身将嘉敏护在身后,大声道:“郑国夫人是妾身请上门的客人,晋王想要人陪侍,挑我即可,莫要伤了郑国夫人!”
“你这娘们儿气性大,本王喜欢的紧!”赵光义眼神益发淫邪无礼,指着嘉敏道:“可本王今日偏要她不可!”
坐在地上的嘉敏瑟瑟发抖,不自觉将手里的瓷盏捏碎,鲜血立时滴到衣裙上。
此时一个威严无比的声音突然传进来,“你偏要谁不可?”
众人抬眼,见是身穿龙袍的赵匡胤快步走进来,一巴掌将晋王扇翻在地,厉声喝骂:“混账东西,谁准你跑到别人家里来撒野!”
赵光义这才回过神,跪地求饶:“皇……皇上……臣弟喝醉了酒才失了分寸,请皇上恕罪……”
赵匡胤忍住怒气冷冷道:“再不滚,朕剐了你!”
赵光义哪里还敢废话,当下带着奴仆灰溜溜地走了。
昨日在殿上赵匡胤见嘉敏始终不肯抬头看他,辗转反侧了一晚,决定今日前来探望,也幸好是来了……
满堂的旧妃与公主立时叩拜皇帝,花蕊夫人瞧见一滴滴的血迹从嘉敏手掌滴落下来,颤声道:“郑国夫人,你的手……”
赵匡胤疾步上前把半跪在地把嘉敏抱住,柔声劝慰:“嘉敏,快松手!”
嘉敏却在他怀中昏厥过去,松开了手中的瓷片,可割痕颇深,血流不止。
赵匡胤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掌眉头紧锁,吩咐道:“快拿金疮药来!”
花蕊夫人立时去房中取来,见皇帝亲自用清水把嘉敏的伤口洗干净,再敷上药包扎好,一众美人相互交换了眼神,似乎都有所感。
尤其花蕊夫人更觉心惊,以赵匡胤对嘉敏之怜爱,倘若她真的在此地遭了晋王轻薄,只怕整个秦国公府都要大祸临头了。
瞧着嘉敏呼吸平稳,赵匡胤的手在她脸颊轻轻一碰触,才缓缓问众人道:“朕今日前来看望嘉敏,听周夫人说被秦国公夫人请到府上来了,遂前来一观,没想到碰见这场景。敢问夫人,晋王缘何会来府上滋事?”
花蕊夫人思虑片刻笑道:“回皇上的话,我等皆是旧国俘虏,而晋王殿下乃是皇亲国戚,肯纡尊降贵到府上来,不算是滋事,我等不胜荣幸!”
这女子越是怨气深重却越是云淡风轻,赵匡胤叹息道:“夫人的话朕听的出来,朕确实未曾料到晋王会有胆量如此胡作非为!”
嘉敏幽幽转醒,捂着头坐起来唤道:“赵哥哥……”却又突然改口:“皇……皇上……”
赵匡胤心下一酸,柔声道:“莫不是头风症又发作了?要不随我进宫,我让太医好好给你瞧瞧。”
嘉敏直摇头,如今的她与赵匡胤之间的隔阂也不知道有多深,反正已无法再像之前那般亲厚,拒绝他好像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花蕊夫人大着胆子提醒:“郑国夫人,晋王今日瞧见了你,怕是日后不会善罢甘休,你不如随皇上进宫,以免将来遭他毒手。”
提到赵光义,嘉敏不禁又瑟瑟发抖,赵匡胤抱她在怀软语安慰:“有赵哥哥在,没有人敢伤害你,你不想进宫也没关系,晋王那边,他敢靠近你一步,朕教他身首异处!”
此刻他尚有些顾念与王鹤儿之间的誓约,眼见发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与嘉敏太过亲近,怕会刺激到她,想着还是派太医前来更妥当些。
他把嘉敏抱回家,又提及派太医前来诊治的事,周夫人自然点头应允,李煜虽然神色怪异,倒也不曾反对。
待起驾回宫,周夫人突然追出来将他拦下,跪求说有要事想要借一步说话。
赵匡胤皱眉,虽然对她颇为嫌恶,可如今时过境迁,眼前之人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倒也不想再如何为难她,遂下了车辇,两人一起到了僻静处。
周夫人不说话,直接跪倒在地,递上一封文书。
街角无人,风自来花自落。
赵匡胤接过那文书打开一看,登时鲜血冲上脑门冷冷道:“周夫人,你此举何意?”
第65章 青冢游丝
◎不容任何人伤她◎
当年嘉敏出嫁, 周夫人逼他烧了婚书,不想周家的那一份竟还留着。
周夫人老泪纵横,磕着头道:“回皇上的话, 这是老爷临终时交给我的,他说若非罪妇当年一念之差, 嘉敏也不会沦落至此, 还说皇上乃重情重义之辈,必然会庇护嘉敏。当年他站在扬州城头求你将嘉敏留下实属无奈之举,而今罪妇将婚书归还,以后嘉敏归属何处便掌握在皇上手中了!”
赵匡胤心下激动不已, 有了这张婚书,嘉敏就可被视作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大可凭此婚书直接娶了她,遂颤声问道:“嘉敏可知道此事?”
周夫人摇头泣道:“不知!罪妇以为这个时候让嘉敏离开李煜,她必定不从。非是夫妻之情的缘故, 而是当初她乃清清白白的金陵贵女, 不会觉得身份鄙陋配不上皇上;可如今她非但是个降俘, 还非清白之身, 大约会有些自惭形秽。我想此刻让她知道这些, 定然十分煎熬, 慢慢寻个机会再告诉她,或可令她少受些刺激。当然, 若皇上对嘉敏的情意已变, 罪妇也不敢有任何奢求,将婚书赐还, 罪妇烧了就是!”
赵匡胤哪里肯还回去, 冷冷道:“给出去的东西还想着收回么?当年你对嘉敏和朕的所作所为, 朕可以既往不咎。不过时至今日,朕的心绪确然已有所变化。皇后王氏与朕乃是结发夫妻,可如今她缠绵病榻许久不见好转,这个时候提嘉敏之事,朕当真没这份心思。”
周夫人登觉五雷轰顶,颤抖着啼哭:“是嘉敏福薄,无缘得皇上青睐。罪妇冒犯,请皇上恕罪!”
“你起来吧!”赵匡胤叹息:“不管怎样,多谢你把此物交还给朕,与嘉敏的夫妻之名朕是认的,不管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共结连理,也断然不容任何人伤到她!”
得此承诺,周夫人也放心了大半,有皇上保着,起码女儿不会像那花蕊夫人一样遭人欺凌,大概还是有安生日子可过的。
一朝分离,半生飘零,好不容易等到重逢,却总是有其它的因由层层阻隔,赵匡胤甚觉无奈,回宫之后小心翼翼把婚书收起来,又赶去金泉宫看望王鹤儿。
病重的王氏一如往日那般温顺贤德,虽说这些年夫君心中一直另有所爱,可对自己素来敬重,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即使做了皇帝,后宫也不曾纳过妃妾,终日只是忙着政务,而今那南唐的女子来了,夫君的心大约又有了悸动。
“皇上今日去看过周妹妹了?”王皇后将夫君喂的汤药喝完,温柔地问:“她可还好?”
赵匡胤点头,“幸亏得你提醒,朕去的及时,她今日被光义撞见了,当真有些凶险!”话音落察觉到自己神色太过紧张,大约会令她心中介怀,忙解释道:“光义在宫外做了些不大体面的事,朕想罚他,母后却一直拦着,当真是恼人!”
这些事情王鹤儿怕是比他清楚的多,干脆顺着他的话讲下去:“那些个夫人公主,国破家亡被掳来汴京,也不表示她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要任人宰割。更何况周妹妹是皇上所爱之人,留她在宫外怕是不能放心,不如接进宫里来?”
赵匡胤轻抬眼眸,他比谁都想这么做,可还是克制住了,柔声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想这么多,好好休息!”
王皇后摇头道:“臣妾并不是在吃醋,只是自知大限将至,想着皇上日后身边无人再嘘寒问暖,不免忧心。既然周妹妹重新回到你身边,不妨纳她为妃,也好圆了皇上的梦,也安了臣妾的心。”
赵匡胤沉声道:“你再这般咒自己,朕可要生气了!”
王鹤儿慌忙赔笑道:“皇上是个重情义的人,臣妾此生着实有幸,能得了这样一位夫君!”既然此举行不通,又重新斟酌道:“不过臣妾想见一见周妹妹,不知皇上是否应允?”
“这……”赵匡胤犹豫不决。
这等要求自然有些尴尬,不过想到自己爱了嘉敏一辈子,也辜负了皇后半生,若她真的想见一见情敌,倒也不好不令她如愿,遂点了点头。
王鹤儿毕竟是个聪慧的女子,待身子略好些,就以后宫之主的身份邀齐了前朝之旧妃贵女,嘉敏只是其中之一,是以并不打眼。
两个当了半生情敌的女子初次见面,皆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王鹤儿心道:“以前只是想着皇上深爱之女子必然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亲眼看到了才觉得这般容貌又哪里是能形容出来的,比画里还美许多倍,又是这般娇娇弱弱的模样,难怪能教皇上魂牵梦绕这多年!”
嘉敏亦暗暗道:“赵哥哥的妻子是个很温柔娴丽的美人儿呢,这些年她一定待他很好!”
王鹤儿柔雅地抬手赐酒,“诸位夫人自故国前来,本宫身子不好一直未曾召见,今日想略尽地主之谊,请各位来赏花饮酒。因皇上生性节俭,本宫自然是夫唱妇随,宴席粗陋了些,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宴席上确实没什么珍馐,都是些家常菜,花蕊夫人举杯道:“皇后娘娘能够体恤夫君,为夫君分忧,如此雍容贤德,正是后宫之典范!”
众人也跟着她向皇后敬酒,王鹤儿一双妙目凝着她,幽幽道:“本宫缠绵病榻已久,后宫诸事难免力不从心,偏偏女官人数又不足,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入宫做个尚仪女官,好为本宫解忧?”
花蕊夫人怔住,若是进了宫,那晋王赵光义的手就伸不了这么长了,正是个脱离苦海的好机会。不过似她这般艳名在外的前朝旧妃入宫当差,难免会被人认为是成了皇帝的妃妾。
见她呆了半晌没有回应,高佩瑶慌忙扯了她的衣袖小声道:“徐姐姐,快答应下来呀!”
又想到赵匡胤对自己并无异样情愫,倒是不必自作多情,花蕊夫人遂点头答允。
王鹤儿又看向嘉敏,做出相同的提议,不想嘉敏竟以母亲年事已高为由一口回绝。
本以为凭着她与皇上十多年未断的爱意,定然早就盼着这一刻,可嘉敏神色哀戚,似乎对此事根本毫无期望,甚至刻意回避,难免教人心下生疑。
而此时在御书房,赵匡胤终于有空召见一直在金陵替他守卫嘉敏的暗卫,也就是那位黑衣客。
拜见过之后,赵匡胤笑道:“这些年你潜在金陵皇宫为朕办事,实在劳苦功高,朕该好好赏你才是!”
黑衣客却笑道:“请皇上恕草民直言,草民潜伏在金陵皇宫并非只是在为皇上办事,而是要完成自小立下的誓约。”
“哦?”赵匡胤疑惑不解,看着眼前二十几岁的少年男子,恍惚竟觉得他的眉眼有些许熟悉,问道:“你是何人?家住何方?”
黑衣客朗声回答:“草民名叫何磊,家住滁州琅琊山下一个时常被土匪侵扰的小村落,那土匪很是凶悍,村民都唤她作’胭脂虎‘!”
赵匡胤登时全想起来了,爽朗笑道:“是你,你是小石头,小时候嘉敏分你糕点吃的那个!”
小石头笑道:“正是草民!那天皇上孤身一人去杀土匪,把嘉敏……小周娘娘交给草民保护,草民幸不辱命!后来你们走的匆忙,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可草民眼见皇上是那般英勇,那般坚定不移地保护着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的小周娘娘,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热血,想要学着皇上的样子保护那个分糕点给我的小女孩,要一辈子都在她身边保护她!”
这般情辞恳切,至于他后来遭遇了什么,又如何到了嘉敏身边已经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恪守自己的使命,好好的保护了嘉敏这么多年。
赵匡胤甚觉开怀,“你我也是故人,想必嘉敏知道了你的身份也会很开心的,你这一路上没有告诉过她么?”
却见小石头黯然低眉,缓缓道:“这一路上小周娘娘遭遇了变故,很是伤怀,故而草民还不曾告诉她。”
“什么变故?”赵匡胤皱眉问,他只是觉得嘉敏脸上罩着一层解不开的阴郁,本以为是国破家亡的悲伤,难道说还有其它事?
小石头据实以告,从嘉敏为救秋芙失手杀了晋王赵光义麾下的一名百夫长,而自己为救嘉敏杀了另一个开始,讲到那些人为了报复,抓住皇令之漏洞残害窅娘致死,而嘉敏和李煜等人又是如何满含悲伤埋葬那个可怜的女子结束。
赵匡胤听罢不由得全身颤抖,扶着额头喃喃道:“难怪……嘉敏自来了汴京甚至都不愿意看朕一眼,朕究竟是怎么让这等事发生的?这叫嘉敏如何受得住……”
自责许久,失魂落魄朝金泉宫走去,想着能不能见嘉敏一面。
正好宴席已散,众人各自归家,只有嘉敏落在了后面。
乍然间在木桥上重逢,嘉敏心下一慌脚没踩稳向后跌去,赵匡胤闪身上前揽住她的腰身,她的双臂猝不及防柔柔地绕在他脖颈上,悲戚的眼眸含泪凝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落雁沉鱼
◎不是我的赵哥哥◎
南唐的宫人来了, 带着凤箫笙鼓,还有其它丝竹乐器,看见二人如此亲昵地抱在一起, 不禁面面相觑。
却是王鹤儿借口仰慕南唐舞乐之盛,又知嘉敏素来擅舞, 便想请她为自己舞上一曲, 又悄悄派人去唤赵匡胤,可巧他自己来了。
故而嘉敏到了此刻才知道自己怕不是跳给皇后看的,而是跳给赵匡胤看。
王鹤儿见乐工带来的乐器虽多,却唯独没有琴, 遂道:“臣妾记得皇上有一张古雅的凤鸣琴,今日或可拿出来合上一曲?”
那凤鸣琴是当初赵匡胤去金陵提亲时周宗赠礼,这些年每每睹物思人,时常拿出来弹奏,如今他对嘉敏满怀愧意, 又哪里有心思合这一曲?遂借口经年未碰过丝竹, 恐太生疏而婉拒请求, 若皇后想要听琴, 可命宫中琴师前来。
眼见二人好像都刻意躲着对方, 王鹤儿未免诧异, 笑道:“倒是不必,或许周妹妹这一曲用不到琴, 听说是新制的曲子!”
的确是新制的曲子, 而且是李煜为窅娘所作,因窅娘生前弹不好琴, 故而弃之不用。
嘉敏舞的极美, 且舞且歌, 可那曲词却是彻骨的幽寒,歌尽那个离别的黄昏,不舍得停歇的笛曲,凋萎于尘土中的女子,一座道旁孤独的荒冢和那游丝般的芳魂,还有生人滴不尽的相思血泪。
舞乐多为悦人心性所作,可这些悲伤的江南女子却合奏出了一首这般悲凉凄婉的曲词,听的人不自觉想要落泪。
乍一抬头,乐人们早就无声堕泪,连赵匡胤眼中竟也闪着泪光。
舞罢嘉敏闭上眼,想要把悲伤暂时藏起来。
王鹤儿招手引她坐下来,不禁问道:“这曲子好生伤怀,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故事。”
“是一位故友的故事!”嘉敏沉着回应,她原就是故意在皇后面前舞这一曲,好来泄愤。
王鹤儿道:“词中有落雁沉鱼之句,听起来你那位故友是个绝色的美人儿啊!她如今身在何处,教你这般伤怀?”
嘉敏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她人已经不在了,娘娘想不想知道她怎么死的?”
“嘉敏——”赵匡胤慌忙出声制止,“此事不必说!”
“敢问皇上,为什么不必说?”嘉敏盯着他看,冷冷问道:“或者说是有人不敢听,是这样吗,赵哥哥?”
赵匡胤红着眼避开她的目光,想不出一句可以应对的话。
这般情形王鹤儿始料未及,勉强笑道:“皇上,臣妾今日颇有些劳累,想回宫休息,周妹妹大概也要回去了,不如先散了,改日再聚?”
嘉敏别过头去,眼泪滴在衣袖上,哽咽道:“明日是故友七七,家人想去庙中为她做法事,妾也该回去准备祭奠之物了。”
“去大相国寺吧!”王鹤儿心思转的飞快,“那个地方皇上也经常去祈福,主持大师乃是位得道高僧,由他超度,想必那位故友定能往生极乐,来世投胎做一个富贵无忧之人,不再有厄运上门。”
赵匡胤点头,想着安排人去知会主持大师一声。
嘉敏叩首拜谢,心间万般滋味却无法言说,也不知窅娘泉下有知,是否愿意接受仇人的好意?
回到家中,周夫人百般殷勤询问,这些天她一直宿在女儿房中,李煜则是由段贵妃等人照料。
嘉敏只道皇后性情温婉,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不过好像身子不大好,自己今天还差点把窅娘的故事说给她听,被赵匡胤拦下了。
周夫人叹息道:“你那赵哥哥着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凭他这么多年对你死心塌地,连娘也感动不已,时常后悔当年对你们的所作所为……”
“娘——”嘉敏皱眉打断她,“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他而今是大宋的皇帝,是别人的夫君,不是我什么人!”
周夫人自然知道她在赌气,叹息道:“你以前满脑子都是你的赵哥哥,让你少想一点都不行,而今他想靠你近一些,你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你爹当年有先见之明,他说江南国弱,被攻破是迟早之事,嘱咐我一定要将你托付到皇上手中。嘉敏,娘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也就是仗着皇上喜欢你才这般由着自己的脾气,若他是像那晋王赵光义一样的人物,你哪里还敢如此?”
嘉敏良久不能答,话锋一转问道:“娘知道晋王赵光义是何等人物?”
“这些你问花蕊夫人应该最清楚,听说前蜀主孟昶死的蹊跷,可能是被人毒杀,而杀他的人则是觊觎花蕊夫人之美貌。”虽来此地不过两日,周夫人就把能打探的全部探了个清楚,与女儿一起躺在床上,又开始叙话。
嘉敏眨眨眼问:“这个人是晋王吗?”毕竟亲眼撞见过晋王去花蕊夫人府上滋事,倒也不难猜。
周夫人点头,“还有传闻说花蕊夫人为孟昶守灵,那晋王甚至在灵堂之上凌辱过她!”
“这……”嘉敏花容失色,半晌才道:“花蕊夫人受了这等冤屈,为何不去状告晋王?她曾经可是状告过皇上啊!”
“娘还不知道,睡吧嘉敏,明天还要去寺庙为窅娘做法事!”周夫人闭上眼,幽幽道:“敢告皇上却不敢告晋王,只能说明皇上不可怕,可怕的是晋王!”
想起赵光义那阴鸷狰狞的笑意,嘉敏不寒而栗,蜷缩在母亲身边甚至不敢闭上眼,折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天亮起身,李氏一门皆穿素衣,李煜画了一幅窅娘的画像,很是鲜活,大家看了难免又红了眼眶。
小石头奉旨前来,说是皇上命他前来护送李家人前去大相国寺,还赐下许多祭奠之物。
众人心绪复杂,并不甘愿领受,可说到底他们而今不过是降俘,连脚下的这片立足之地都是宋主赏的,再多不甘又能如何?
街上人很多,有人议论纷纷,说他们是江南国来的俘虏,看起来家里死了什么人……
半道有人拦路,嘉敏抬眼一眼,竟是赵光义!
此人依旧带着一脸阴森笑意走过来道:“听说你们今天要为那个死了的歌妓做法事,想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死?”
此话乍听之下很不对劲,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我只告诉她!”赵光义抬手指着嘉敏,笑意益发令人毛骨悚然。
李煜忙将嘉敏护在身后,她却走上前道:“我想要知道!”
赵光义见她乖乖地走近,当下凑到她耳朵边小声道:“是本王下令杀她的!”
嘉敏瞪大眼睛,听他接下来说那些所谓的真相:“本王想着李煜好歹是个国主,他的女人容貌应该差不了,一刀杀了岂非暴殄天物,才特意交代属下要好好享受一番。昨日那几个到府上来给本王复命,说是好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细皮嫩肉回味无穷,就是死的太快了些,大伙儿都还没有尝够滋味……”
没完没了的叙述令嘉敏头痛无比,冲动之下抬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满眼泪水恶狠狠地盯着他。
见对方只是用衣袖擦一下嘴角的血迹,依旧一脸狞笑,又想要抽过来,却被抓住了手腕威胁道:“你先杀了我的手下,还想着本王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么?”
话音甫落小石头的剑已经搁在他脖颈上冷冷道:“放手!”
赵光义大怒,“你敢胁迫本王?”
小石头毫无畏惧,“属下接到的皇令是’敢对周娘娘无礼者杀无赦‘,并没有把晋王殿下排除在外,大概没什么漏洞可以抓!你说是不是,晋王殿下?”
意思很明显,再不放手剐了他!
赵光义收敛了怒气,冷笑着对嘉敏道:“小美人儿,别急,我们可以慢慢玩儿!”言罢撒手将她推到李煜怀里扬长而去。
李煜见嘉敏又哭的这么惨,不禁问道:“他都说了什么,是谁害死了窅娘?”
嘉敏茫然不能答,谁害死的?是不是若自己不曾杀那个百夫长,窅娘就不会惨死了?也就是说害死窅娘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一时间她只觉喘不过气,昏厥了过去。
小石头抱起她道:“已经快到大相国寺了,娘娘大约是受了刺激,到那里歇息片刻就好了。”
周夫人急道:“那赵光义到底说了什么,嘉敏怎么听完就昏倒了?”
此事想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小石头遂和盘托出:“你们想想就明白了,连皇上都不曾注意到皇令会有漏洞,为何几个士兵就能找出来?晋王此人最爱玩弄阴谋权术,睚眦必报,周娘娘杀的偏偏又是他的下属,等于是已经得罪了他,窅娘这条命怕是不够偿还,只是他赏给属下的一碟小菜罢了。娘娘醒来后务必叮嘱她千万小心,必要时可向皇上求助,整个汴京城能压制晋王的也只有皇上了!”
众人恍然大悟,想起赵光义那凶狠狰狞的眼神,不禁瑟瑟发抖。
到了大相国寺,赵匡胤竟等在那里,他想要亲自拜祭窅娘,却看见嘉敏昏迷不醒。
小石头将她交到赵匡胤手中,并告知半道遇见晋王之事,赵匡胤凝眉不语,向方丈借了间禅房,将嘉敏安置好。
超度的法事有条不紊地进行,李煜伤心太久了,一直默默跪着烧纸钱,身边段贵妃幽幽泣道:“窅娘,你死的冤屈,但愿超度之后来生能投个好胎,莫再受这人间疾苦了!”
周夫人诚心祈求道:“窅娘,你是个好姑娘,皇上请来了大师给你超度,你一定能安息的,愿你在天之灵保佑嘉敏她们不要受晋王欺辱!要不你变成厉鬼来缠着他,你缠着他就不敢害人了……”
李煜听得她这般胡言乱语怒道:“够了,如果不是嘉敏一时冲动杀了人,窅娘怎会惨死?我们做法事是要超度她,你还想她变成厉鬼来保护别人,你安的什么心?”
周夫人慌了神,她是看那晋王为难嘉敏,害怕女儿也会遭其毒手,情急之下口无遮拦,也着实不该。
秋芙见李煜迁怒于嘉敏,慌忙磕头道:“小姐是为了救我才误伤人命的,还请侯爷不要责怪她,都怪奴婢,是奴婢害死窅娘的!”
她磕头不止,李煜却视若罔闻,其实他原非糊涂之人,不过是窅娘死的太过凄惨,才有些不辨是非,说些过激的言语。
眼见场面如此,赵匡胤走出来道:“窅娘姑娘如此貌美,就算嘉敏不曾为了保护秋芙杀死那个百夫长,她也难逃厄运,因为皇令的漏洞一直在那里。”说着把目光转向李煜,缓缓道:“其实朕想不明白,那窅娘姑娘没名没分也愿意跟着你北上做俘虏,她爱你如此之深,而你若真的爱她,为何连区区一个名分也不肯给她,李煜,你还是个男人么?”
两个人首次这么面对面针锋相对,目光交锋,竟是互不相让。
黄保仪恐李煜对宋主不敬,不得已道:“贱妾以为这逻辑不对,杀人的理由不重要,谁下令行的凶才重要不是吗?”
此话成功将火力转移到了晋王身上,随后跟来的小石头却皱眉暗道一声:“糟了,此事扯到晋王头上可是谁都讨不得好处,尤其皇上这里很难办!”忙上前道:“皇上,周娘娘醒了,想要见你!”
赵匡胤不再理会众人,匆匆去看嘉敏,眼见她抱膝坐在床上哭红了眼,心痛地上前来抱她。
嘉敏却下了床,直接跪在他面前道:“妾有冤情,求皇上为妾做主!”
赵匡胤僵住,怔了片刻将她扶起来道:“不必如此,窅娘之事朕已知晓,嘉敏,你冷静一些……”
嘉敏咬牙切齿道:“既然皇上已经知晓,晋王赵光义便该偿命!”
“晋王并非行凶之人,朕没有理由杀他!”
“是他亲口告诉我窅娘之死乃是他所下的命令!”
“他当着你的面这么说,到了朝堂上只会说并不知晓窅娘是何人,反告你诬陷皇亲,到时候他会毫发无伤,而你依律当杖毙!”
“那你把行凶之人抓起来,他们总不能抵赖!只要他们承认是受晋王指使,那赵光义就该死!”
“他们不需要抵赖,但绝对不会供出是受晋王指使,因为窅娘是降俘之身,那些人纵然害她惨死,却也算不得什么大罪,甚至根本无法定罪,最多只能轻罚,不可重判!”
这就是最终的结果吗?
嘉敏受不住,踉跄后退,被赵匡胤抱住,接着听他道:“嘉敏,忘了这件事吧!自来征战皆如此,战俘不算人命,最多只是赔些钱财,这不会是你想要的!”
嘉敏摇头嘶声大吼:“我不管——你是皇帝,就该为民伸冤,是战俘也好,是平民百姓也好,她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凭什么害她的人无罪?你杀了赵光义!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啊!”
赵匡胤心痛道:“晋王无罪,杀不得!”
嘉敏瞬间僵住,她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呆呆的毫无生气,不管身边人怎么呼唤她都不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赵匡胤飞奔出去,一路跑出了寺庙。
赵匡胤追出来,见她骑上一匹马狂奔离去,也自翻身上马跟在她后面。
她的骑术并不甚精,在马背上颠簸的可怕,赵匡胤大喊道:“嘉敏,你不会骑马,快停下来!”
而嘉敏却像铁了心一样,巴不得自己被摔死才好,一路疯跑,冲到了寺庙的后山,再往前一段路可就是悬崖峭壁。
可此时那匹马早被她一通胡乱抽打激起了烈性,赵匡胤见势不妙,飞身坐上她的马背,千钧一发之际勒紧缰绳才堪堪在悬崖前止步。
看着面前的悬崖峭壁,嘉敏脸色煞白被吓的不轻,赵匡胤将她抱下马背,紧紧搂在怀里。
不过片刻,怀中人开始用力想要挣脱他:“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放开——”
赵匡胤以为她是被吓坏了,柔声道:“我是赵哥哥啊,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嘉敏看着他摇头不止,喃喃道:“不,你不是我的赵哥哥!我的赵哥哥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他惩恶扬善,除暴安良,平生最见不得不平事,不管对方的身份有多卑贱,他都不会置正义于不顾,颠倒黑白视人命如草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大宋的皇帝赵匡胤,不是我的赵哥哥,你不是他——不是他——”她哭闹着用拳头狠狠砸他的胸膛,想把这个冒充自己心爱之人的男人从身边赶走。
赵匡胤心如刀绞,情知自己无法平息嘉敏的怒意,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闭目吻住那满脸泪痕的柔弱女子,凭她怎么挣扎也不肯放开。
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流进嘴里,苦涩不已,比以往尝过的任何滋味都苦。
赵匡胤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早上,只有五岁的嘉敏把辛苦收集来的花露捧到他面前娇声道:“赵哥哥,花露甘甜,喝了心里就不苦了!”
花露,此刻的他好想喝上一杯花露!
这般抵死纠缠,终使得怀中女子安静下来。
赵匡胤抚着她的脸颊沉声道:“你说的没错,眼前之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双拳打遍十四州的孤勇少年,而是手握至高权力的大宋皇帝。身登帝位者手握阴阳,每一刻都在权衡得失,甚至不得不容忍恶行,容忍不公。嘉敏,你告诉我若这世间事事都有公理正法可讲,又何来人间疾苦一说?你要我杀的晋王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站着半个汴京城的高官权贵,抛开他是我的手足兄弟不提,我能杀他吗?”
可嘉敏只是摇头,并不听他任何解释,满脸泪痕嘶吼道:“我不管他是什么权贵,他草菅人命,你不杀他就是徇私枉法,你不是一个好皇帝,你也不是一个好人!我恨死你了——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再也不要见你——再也不要——”
第67章 小山重叠
◎一定会护着你◎
汴京的街市繁华如昔, 只是好久没来过了。
落日熔金,夕阳似火。
赵匡胤不知不觉又走到熟悉的地方,老板娘很是热情地将他请进来, 笑道:“今年的奈花索粉刚做出来,是第一天卖, 相公可想尝尝?”
难怪自己会一路走到这里来, 竟是想念那奈花索粉的味道,赵匡胤点点头,总有一些东西能暂时消解饥饿与愁闷。
不多时粉就端上来,鲜香扑鼻, 上面还点缀着柔白雅致的奈花,一如既往色香味俱全。
老板娘将他满怀心事的模样看在眼里,搭讪道:“前几年相公来时带着你那小娘子,那时候我说那番话其实是故意为之,夫妻之间想要恩爱长久, 闹一些小别扭小脾气什么的才会更懂得对方的贴心, 相公后来可是哄得娘子开心了?”
赵匡胤恍然大悟, 笑道:“多谢嫂子!”
“不过这脾气闹大了也是不好——”老板娘接着道:“瞧你这般发愁是不是小娘子给你苦头吃了?”
“她……”不知为何此刻赵匡胤竟想把心里的话说给这个不算熟悉的人听, “她怪我不肯为她的一位故友伸张正义, 不肯理会我了!”
老板娘眉头轻蹙, “吃粉!”
这粉做的很宽,就像绳索一样, 滋味却很是浓厚, 吃下去五脏六腑都醒了,颇有开郁顺气之功效。
“好吃吗?”老板娘笑吟吟地问。
“好吃!”至少赵匡胤自己经常想念这个味道。
“我这做粉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 也亏是有了它, 才能开这家小店谋生, 可我若把做粉的秘方传授给外人,那我这店怕是做不长了!”老板娘话锋一转,“这好事很多人都想做,可却未必件件都做得,你说是不是啊!”
赵匡胤深以为然,“嫂子是个通透的,难怪粉做的这么好吃,待会儿我还要再吃一碗!”
“嫂子瞧你那小娘子眼神清澈,一看就知是被宠爱呵护出来的模样,大约心思单纯了些,爱认死理,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自己宠的自己得担着!”老板娘一副看透世情的模样,“相公无非就是再多耐心一些,凭那小娘子对你死心塌地的模样,多哄哄她也不吃亏!”
赵匡胤愕然,“死心塌地?”
“那日你带她来喝螃蟹羹,她那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全是在看你,有害羞的看,有偷偷的看,还有吃醋的看,女儿家那点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藏是藏不住的。”老板娘想起来还觉得好笑,见赵匡胤嘴角上扬颇有些得意之色,遂白了他一眼嫌弃道:“你自己当时那模样也不值钱的狠,巴不得掏心掏肺的什么都给她,要不要我给你模仿一下?”
赵匡胤顿时噎住,低头找水喝。
老板娘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莫急,等小娘子想明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能寻得这般有情有义的郎君,那小娘子当真是个有福气的。若嫂子我再年轻几岁,碰见你这样的,早下手了,还能有她什么事……”
赵匡胤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就喷出来了,呛的弯腰咳嗽不止。
“面皮子这般薄,读书人啊!”老板娘拿眼横他,一边给他拍背顺气。
面对这般洒脱不羁的嫂子,赵匡胤只好暂时装一下读书人,红着脸点头。
“我说呐,跟我家那老头子一个德性,难怪瞅着教人喜欢!”老板娘依旧乐呵呵的,并不在意自己这心直口快的个性会不会令人尴尬。
好在赵匡胤本性爽朗,也不介怀,反倒心下更加愿意与她亲近。
回宫后去看望皇后,王鹤儿对嘉敏的事很是关心,“听说晋王今日在街上拦了周妹妹?”
“嗯,是起了些冲突!”窅娘之事赵匡胤不愿多说,恐皇后听了伤神。
王鹤儿犹疑片刻道:“臣妾大胆进言,晋王乃好色之徒,他对周妹妹怕是居心不良,皇上不如早些把周妹妹接进宫里来,以免夜长梦多,留她在宫外总归不能安心!”
赵匡胤凝着她叹息道:“鹤儿,朕知道你想成全朕和嘉敏,可此刻尚不是时候,若嘉敏不愿,难道朕还能强逼她进宫不成?”
王鹤儿皱眉问道:“周妹妹是与皇上生了嫌隙么?”
赵匡胤无奈叹息,“你能不能不要再想这些!朕今天一共和三个女人打交道,真是比打仗还累,早些休息吧,好不好?”说罢扶她躺好。
“呃……三个?”王鹤儿惊讶不已,看来不问清楚是睡不着觉了。
“还有一个卖奈花索粉的嫂子,手艺很好,朕去吃了碗粉,顺便闲聊几句。聊到最后,嫂子说她若年轻几岁一定要对朕下手了,还能有别的女人什么事?朕听罢赶紧把粉吃完,落荒而逃了。”赵匡胤故意说的夸张些,好逗她开心。
王鹤儿果然笑起来,“嫂子眼光这般好,连臣妾也想吃她做的粉了。”
赵匡胤笑道:“睡吧,朕明天派人去买!”
王鹤儿点点头,只安静了片刻又道:“过两日太后寿辰,恐宫里人手不够,臣妾封了花蕊夫人做尚仪女官,明日她就要进宫来述职,皇上以为可有不妥?”
后宫之事一向是交给妻子打理,赵匡胤淡淡道:“此事无关紧要,你决定就好。”
王鹤儿黑白分明的眼眸眨了眨,“既无不妥,不如让周妹妹也……”
“鹤儿——”赵匡胤皱眉制止,他虽明白妻子的心思,可他原非薄悻之人,况且又极重诺言,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召嘉敏入宫。
只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太后寿辰前一天傍晚,嘉敏接到了懿旨,命她入宫见驾。
周夫人深谙内闱之事,想了片刻惊道:“听说太后对自己的小儿子晋王赵光义甚是疼爱,嘉敏今天在街上打了晋王,怕不是太后要问罪?”
众人登时紧张不已,小石头凝眉思虑,“若真是太后问罪,又偏偏挑这么晚的时间来宣旨,怕是不想让皇上知道此事……看来我得进宫一趟,好知会皇上一声。”说罢又叮嘱嘉敏道:“太后为人严厉,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周娘娘明日务必万事小心,尽量不要被她挑出错处来!”
嘉敏很是惶恐,此刻方体悟到花蕊夫人所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可又不能不去,勉强镇定下来,点头示意自己会小心应对。
小石头看她脸色就知道定然吓的不轻,安慰道:“别怕,不管发生什么,皇上都一定会护着你的!”
太后寿宴流程繁琐,三更便要起床梳洗,五更到宫门外等着,天亮再由宫人带去慈元殿拜见。
周夫人不能陪着女儿去,心下备受煎熬,却撑着一张笑脸道:“这大宋的朝廷不比江南,以太后的个性,怕是不喜欢艳丽妆容,可太素淡了也不好,恐会被斥责不够恭敬,要清雅但不失庄重,娇柔却不显妩媚,这样她就不好挑你的错处。”
说着亲自拿起眉笔,给女儿描了一个浓淡始终的小山眉,又接着道:“北方的女子肤色不比江南女子白皙,所以脂粉会擦的厚一些,我女儿不需要,薄薄的扑上一些就好!”
嘉敏记得她长到十二岁时娘就开始为她描眉上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娘还是将她当做一个小女孩般千呵百护,想着不由笑起来。
周夫人亦笑道:“我女儿的嘴唇比花瓣还要娇嫩,娘得想想怎么把你的颜色压下去一些。太后上了年纪,瞧见你这般花容月貌,怕是心里会不痛快。嘉敏,你可记着了,除非她命你抬头,否则千万不要让她看见你的脸!”
“知道了,娘!”嘉敏乖巧回应。
原本嘉敏穿碧色最好看,周夫人特意给她换成鹅黄衫裙,发髻也不梳最美的式样,只盘了个简单的单螺髻,戴一支步摇金钗,明珠耳铛亦不惹眼,只是手上的瑟瑟指环瞧起来不似俗物。
“这指环……”周夫人斟酌着,本想要她取下来,突然却想起赵匡胤手上似乎戴了个一模一样的,心下似有所悟,笑道:“指环不用取下来,只是别随便给人看见了。”
小石头亲自驾马车将她送到宫门口,唤道:“周娘娘,可以下车了!”
嘉敏牵着秋芙的手下来,幽幽道:“小石头,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以后还是换个称呼吧!”
小石头不以为意,意味深长道:“谁说你只能给李煜当娘娘?”
嘉敏的脸瞬间红了,自打那日赵匡胤在悬崖边亲过她之后,若说不曾意乱情迷,怕是连自己也骗不过。再则窅娘之事他的确不好处置,虽然嘴上说着以后再也不见,心里却从没有这般想过。
她的瑟瑟指环在献国投降那日摘下来藏好,这两天才重新戴上,若是给赵匡胤瞧见了,怕是会看穿她的心思。正犹疑着要不要摘下来,慈元殿的宫女已经来引她入宫。
看着东边刚冒出头的太阳,小石头疑惑问道:“这个时辰见驾是否太早了些?”
宫女回话道:“太后已经起身,有那么多人等着召见,早些前去候着才妥帖。”
这个时辰赵匡胤正去往前殿上朝,在路上打了个照面。
“赵哥哥……”嘉敏脱口而出,又慌忙福身施礼,低着头小声道:“皇上——”
赵匡胤瞧见她一只小手在袖子里躲呀躲的,登时注意到那精致玲珑的瑟瑟指环,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柔声道:“去吧!”
大宋的宫廷并不大,不多时已到了慈元殿,因太后只要召见嘉敏,连秋芙也没留在外面。
大殿陈设不多,立着一个颇为精巧华丽的宫灯,嘉敏从旁边经过,那宫灯却突然发出一声沉闷异响,倒在地上摔的七零八落。
宫娥回头看了一眼,大惊失色道:“你……你居然敢打碎了太后娘娘的万福万寿灯……你……你罪该万死……”
第68章 鬓云欲度
◎想要毁誓◎
万福万寿灯乃是为了祝贺杜太后万寿无疆所制, 寓意非凡,可是嘉敏根本不知它是怎么突然就倒了,她不过就是从旁经过而已, 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慈元殿里的嬷嬷力气甚大,抓的她胳膊生疼, 跪在杜太后面前瑟瑟发抖。
眼见那宫娥一口咬定是自己将宫灯推倒, 嘉敏不住地摇头,想要辩解,杜太后却震怒地摔碎茶盏,厉声道:“就是你昨天在街上掌掴晋王, 今日刚入宫就敢推了哀家寿宴的宫灯?一个降国的妃子而已,哀家还以为你长了三头六臂才这般胆大包天,你就不怕死吗?”
嘉敏吓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磕着头颤声道:“太后娘娘明鉴,妾没有推那宫灯, 它是突然自行倒地……”
“住口!”杜太后气的脸色大变, “你的意思是哀家遭了天谴, 是老天爷不准哀家万寿无疆?”
嘉敏大惊失色, 摇着头呜咽道:“真的不是妾……”
那领她前来的宫娥燕云大声道:“当时大殿只有你我二人, 你从旁边走过, 万福万寿灯就倒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杜太后冷冷道:“哀家最讨厌嘴硬的人, 燕云, 去掌她的嘴!”
嘉敏惊恐地抬头,她自小娇生惯养, 抛开幼时被匪徒掳走的那一年不提, 印象中唯一被打了一巴掌, 乃是南唐钟皇后的贴身嬷嬷动的手。
那叫燕云的宫娥走过来,扬手时嘴角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赵匡胤疾步走进来大喝:“住手!”
可那宫娥不知是否故意,那一巴掌还是打了下去。
鲜红的巴掌印出现在嘉敏脸上,赵匡胤大怒,上前反手一巴掌抽到那宫娥脸上。
杜太后见自己的贴身宫女被打,怒道:“燕云是奉了哀家之命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江南妖女,你打她是对哀家不满吗?”
赵匡胤冷冷道:“正如母后所见!”话音落又赏了那宫娥一巴掌,此次出手甚重,直接把人扇翻在地,“要她住手是朕的命令,不听就是死罪,朕念在今日母后生辰且饶她一命,这场闹剧也该歇了吧,朕就不凑热闹了!”
他把嘉敏抱起来,打算离开慈元殿,拿冰块冷敷她受伤的脸颊。
杜太后怒而起身,喝道:“放肆!就算你当了皇帝,也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这妖女摔坏哀家的万福万寿灯,你若还有半点孝心,就该治她的罪!”
赵匡胤头也不回淡淡道:“宫灯坏了重新做一个就是了,母后何必拿个物件与活人相提并论?”
“好好的寿宴被搅合,只得了你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你可当真孝顺!”杜太后气极反笑,“也不知道这事情传到民间,天下的儿子会不会争相效仿,到时候又会寒了多少当娘的心?”
赵匡胤犹疑片刻,缓缓转过身来问道:“那依母后之言该当如何?”
杜太后毫不留情地道:“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你平日最看重律法条文,还用母后教你么?”
“后宫规矩朕不大熟!”赵匡胤依旧抱着嘉敏,打算耐心听一听母亲的决断。
杜太后见儿子如此顶撞自己,也不打算留情面,厉声道:“兰姑,告诉皇上摔碎寿宴宫灯该当何罪?”
名唤兰姑的嬷嬷毕恭毕敬道:“是,太后娘娘!回禀皇上,摔碎寿宴宫灯乃是大不敬之罪,依照宫规当杖毙!”
嘉敏吓的全身抽搐,赵匡胤将她抱紧,求情道:“母后,寿辰之日处极刑恐不吉利,可否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原本若说网开一面,杜太后也未必不会答应,可她听晋王说嘉敏在大相国寺曾口出狂言,要皇上处死亲弟!试问哪个做母亲的能容忍这等事情发生?故而她召嘉敏前来本就是想问罪,此刻又怎会对她网开一面?遂冷笑道:“不吉利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动刑补救或可挽回,你说是不是,皇上?”
母子二人针锋相对,赵匡胤对母亲的杀意无可奈何,重复问了一遍:“打碎宫灯之人罪犯大不敬,依照宫规当杖毙,可是如此?”
杜太后面冷如铁,“你清楚就好!”
“那如果打碎宫灯另有其人呢?”赵匡胤眼眸陡然一抬,唤道:“小石头,进来告诉太后,昨晚上你都看见听见了些什么?”
早候在外面的小石头上殿,恭恭敬敬地道:“是,皇上!”接着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昨晚他回宫时天色已晚,恐赵匡胤已歇下,干脆抄近道前去,他本就是暗卫,小路比大道熟悉的多。
正好是十五夜,月明花暗,走到御花园的假山后面,突然听到一阵男女求欢的声音,那男子的淫邪笑声很是耳熟,正是晋王赵光义。
似是他干了什么不好言说之事,惹得那女子娇嗔道:“殿下就知道使坏,答应奴婢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兑现,却又要奴婢来帮你出力,这可不是小事,若被拆穿了,奴婢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赵光义陪笑哄道:“本王答应你,做成了这件事,就向母后讨了你,去王府做侍妾,以后你就是半个主子,再也不用看宫里那些老嬷嬷的脸色可好?”
“当真?”听女子的声音,似乎又信了。
“千真万确!”赵光义压低声音,“不过你打算怎么做?”
女子咯咯笑道:“太后寿宴要点万福万寿灯,这可是一件大事,殿下以为若有人损坏了那万福万寿灯,会该当何罪?”
“这可是大不敬,就算不被杖毙,也会下狱!”赵光义笑道:“这计策果然够毒,不过那万福万寿灯可不是什么简单的物件儿,要做的不露痕迹,怕没有那么容易!”
女子又笑道:“王爷怕不是忘了,这灯是奴婢的叔叔所作,关窍在哪儿奴婢一清二楚,保证绝不会露马脚。王爷明天只管等着消息就是了,不会教你失望的。”
赵光义大喜,又抱着她温存片刻才各自离开。
小石头干脆利落把事情说清楚,“当时属下在暗处瞧见那女子一身宫娥装扮朝着慈元殿去了,想来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人,就是不知道她和晋王合谋要加害的人是谁,今日看来那宫娥正是这位燕云姑娘,她和晋王一起要谋害的人乃是郑国夫人!”
宫娥燕云惊恐地摇头,想要矢口否认。
杜太后见牵扯到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亦强行辩解道:“一个侍卫说的话哀家怎能相信?”
小石头道:“太后所言甚是,所以属下把制作万福万寿灯的工匠也找来了,这就是这位燕云姑娘的叔叔!”
那工匠畏畏缩缩进殿来,当着皇帝的面哪里敢说谎,一五一十全都招了,说自己的侄女自小聪慧,也学过些许制作灯饰的手艺,寿宴之前特意询问过此灯的关窍——灯上有六十个点蜡烛的托盘,却是靠着一根金丝缠在一起,若取了那金丝,灯具自然会散开。
燕云带嘉敏进来时曾随手剃了一下一根红烛灯芯,事实上是随手将金丝抽出来。
她手法精妙,抽完之后不会立时散开,待她撤身,等嘉敏走过来,灯就散了,自然很容易就栽赃到她头上。
杜太后此事已无话可说,却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斥道:“燕云,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怎可做出这般糊涂之事?”
赵匡胤不想再看她们演戏,沉声道:“既然已经真相大白,就依母后所言按宫规处置,拉下去,杖毙!”
话音落头也不回转身而去,他将嘉敏抱去了花蕊夫人所居的云章阁,“听说夫人有冰绡,可否借来一用?”
那冰绡是一方丝帕,很是清凉,赵匡胤拿它敷在嘉敏脸上,见她娇娇怯怯的甚至不敢抬眼看自己,叹息道:“夫人可否替朕照顾一下嘉敏?朕有事想去往皇后宫中一趟!”
花蕊夫人点头道:“皇上放心,妾会看护好嘉敏妹妹的!”
王鹤儿早听说了慈元殿发生之事,自然免不了替赵匡胤忧心:“这太后对晋王宠爱无度,嘉敏妹妹在她跟前不好过,未知皇上可有应对之策?”
赵匡胤正是为了此事来寻她,神色凝重道:“现在连一个宫女都敢动手打她,朕不能让她再顶着降俘的身份生活,打算做一场戏给别人看,不过总要你点头才行!”
王鹤儿笑意温柔,“臣妾也不愿意看着嘉敏妹妹受屈,皇上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臣妾并无异议!”
当晚嘉敏在宫中留宿,花蕊夫人得了皇上授意将她带去福宁宫的浴室沐浴,六名宫人为她宽衣解带侍奉沐浴,是按照贵妃的仪制来的。
嘉敏惊慌失措,她在南唐宫中生活多年,多少明白此举的寓意,一时紧张竟在浴室中昏迷过去。
赵匡胤也自沐浴梳洗毕,听宫人来报,也不避嫌,反把宫人屏退,自己把罗衣给嘉敏穿好,抱她去了寝室。
嘉敏醒时天色已晚,见赵匡胤守在床边,迟疑片刻柔声唤道:“赵哥哥——”
红烛荧荧,光线有些昏暗不明。
赵匡胤俯身摸她的脸颊,看了她许久沉声道:“我曾经向皇后立过誓,只要她好好活着就不与你亲近,可是今晚,我想毁誓!”
嘉敏正自惊骇,单薄的罗衣已被他撕开,霸道的男子息将她吞噬,一寸寸的侵占掠食。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纤美的小腿竟然纠缠上他的腰身,许久也不愿意松开,直到脱力……
月华如水,夜色幽凉,独卧睡榻上的赵匡胤突然惊醒,看了一眼寝帐中人,连甩了几下头令自己清醒过来。
这样的清宵绮梦他已做过无数次,早知道是假的,梦醒以后什么都不会剩下,只有挂在床头的征衣是他的。
帐中的嘉敏此时已然醒来,只是如今的她对自己降俘的身份已有些许了解。
娘说的没错,她就是仗着赵匡胤的喜欢才由着自己的脾气,对他提出无理要求。降俘不算人命,自己和窅娘是一样的,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见赵匡胤靠近,她慌忙起身在床上跪拜,甚是恭敬,怯怯地道:“臣妾伺候皇上就寝!”
第69章 半羞半喜
◎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她低眉垂眼, 不敢抬头去看,南唐后宫里被国主召幸的嫔妃都是这个规矩,想来大宋也差不多。
“你这是做什么?”赵匡胤眉头紧锁, 此等礼仪虽不熟悉,却也颇有耳闻。
果然听嘉敏低声道:“皇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贱妾不敢反抗, 听凭处置!”
“没有人敢处置你,谁处置你,朕处置谁!”赵匡胤柔声安抚道:“嘉敏,我不是要你侍寝, 只是做戏给别人看,你不必怕!”
“不是侍寝……”嘉敏抬头,茫然问道:“是妾不讨皇上喜欢么?晋王和太后都要妾死,娘说让我依靠皇上,依靠皇上就不用死了!”
她的脸色很是奇怪, 连嘴唇都有些泛白。
这种情形赵匡胤见过, 她小时候刚从绑匪手中被解救出来, 至少持续了一个多月是这般模样, 稍微受一点惊吓就会昏迷不醒, 人也呆呆的, 每天蜷缩在他身边,入睡的时候定要紧抱着才行, 吃饭也要耐心的哄, 一口一口喂给她。
“嘉敏,你饿不饿?”赵匡胤突然问, “你想吃什么, 翡翠菜心还有芙蓉肉好不好?”
嘉敏小时候的病是在绛州姑母的农庄里养好的, 这两道菜也是她最爱吃的。
意料之外嘉敏竟是摇头,其实也并非全然似小时候那般,头脑还颇有些清醒,仰起脸道:“想来妾是不得皇上喜欢了,皇上不喜欢妾,会不会就把妾赏给别人?”说着满脸惊恐,哭道:“妾不去伺候别人,求皇上赐妾一死——求皇上赐妾一死——”
“嘉敏——嘉敏——”赵匡胤慌了神,将她抱紧。
“赵哥哥,我又梦见窅娘了,她死的好惨……她说我跟她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任人欺凌的俘虏,她在等我去给她作伴……”嘉敏大哭不止,娇弱的身躯瑟瑟发抖。
她自小便经常做噩梦,以前是绑匪,现在是窅娘。
赵匡胤心如刀绞,闭目泣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征战天下,害的窅娘惨死,害的你和花蕊夫人一样,成了乱世中的薄命红颜,终日惶惶不安朝不保夕,对不起——”
两人这般抱头痛哭,过了片刻赵匡胤才接着道:“嘉敏,你知道吗?当年那个浪迹天涯的少年一直有一个梦,就是能与相依为命的小女孩儿有一个自己的家。可等到你长大以后,我猝不及防发觉自己的敌人竟是一国之君,从那以后,除了不停的征战,希望有一天能把你抢回来以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嘉敏突然懂了他的挣扎,安静地听着。
赵匡胤抵着她的额头叹息道:“或许征战多年,你已经不是唯一让我君临天下的理由,可却依旧是那个少年唯一的理由。大宋的皇帝赵匡胤必须心怀天下,而你的赵哥哥自始至终只要你!世间的不平等古已有之,贱民、奴隶、战俘被残忍对待,可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改变什么,尽力而为,好不好?”
他少年时对嘉敏的救助算得上是打抱不平,当时陈抟老祖对他的点拨亦是记忆犹新:心怀天下者,一人亦是一天下!
这个人可以是嘉敏,自然也可以是窅娘。
其实赵匡胤心里清楚,千年不变的战争规则,使得女人如财物一样成为可以被随意掠夺的战利品,想要改变这些谈何容易?可不管再难做的事,总要有人来做!
嘉敏心里悲伤,不免又是泪盈盈的,可却似乎找回了往日的那个赵哥哥,看向他的目光又渐渐清澈下来。
夜静无声,红烛高燃。
这些年赵匡胤原本就对她神魂颠倒,擦着她的眼泪不觉心头一热,闭目想要去吻她。
可她却闪避开了,并非有意疏远,而是缩成一团抱住他的腰沉沉睡过去,好像许久没有睡过觉一样。
只是她大约没想过夜宿福宁宫,还与皇帝同榻而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因为要上早朝,赵匡胤起身很早。
本不想吵醒她,然则嘉敏察觉到身侧无人,立时就睁开眼,呆呆地坐起来看花蕊夫人带着宫娥伺候皇上穿衣梳发。
一屋子的人看着,赵匡胤一时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干脆托住她的香腮吻在唇上。
若是昨晚没有被拒绝,大约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做。
或者说此举乃是在召告所有人,他已宠幸了郑国夫人,看以后谁还敢动他心爱的女人!
嘉敏更呆了,目送他离去,片刻之后才被花蕊夫人唤醒:“方才何护卫传话说夫人的母亲在宫门后等了一个晚上,想要接你回家,夫人现在回去吗?”
“回去……”嘉敏一脸茫然,眼下的情况看在别人眼里,皇帝已经宠幸过她了,回去侯府,若众人问起,她该如何交代?
“其实依照惯例,你现在可以不必回去了!”花蕊夫人斟酌着道:“不过若想要拥有一个正式的封号,怕是要先从你家侯爷手里拿到和离书才行!”
嘉敏心下烦闷,也不多言,总不能告诉别人这是赵匡胤故意演的一场戏,目的是改变她俘虏的身份,好教居心叵测之人对她敬而远之。
不过回去以后此话她倒是对李煜讲了一遍,对方知晓她不曾受辱,也就没再过多询问,照旧将自己关进书房里为窅娘伤神。
倒是周夫人思虑重重,关上门就对女儿道:“你昨晚若是从了皇上反倒是好事,他那么有担当的一个男人,定会想方设法给你一个名分,到时候也就不必害怕晋王,日夜提心吊胆的了。”
嘉敏皱眉道:“窅娘的事我始终无法释怀,一想起她的惨状,我就没有办法不去迁怒于赵哥哥,总想着若不是他发兵攻打江南,窅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此事你迁怒于皇上并无几分道理,怪只怪咱们那国主太过文弱,若他像皇上一样是个文武双全的,也不至于会有今日之厄运。”周夫人殷勤劝解,甚至说道:“听说皇后身子不好,连太后都在为皇上物色新的人选,打算一旦王皇后归天,就为皇上另立新后。嘉敏,你听娘的话,这男人身边总归是少不了女人的,你已经失去了皇上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
“呃……就算我从了皇上,可一个江南来的战俘当的了大宋皇后么?”嘉敏心下酸涩,大宋不是区区小国,皇帝亦不能置体面于不顾,不管她想不想失去也总会失去。
“那倒也未必!”周夫人喃喃道,其实说到底嘉敏才是赵匡胤的原配,有婚书在,她比谁都名正言顺。
麻烦的是太后,她不喜欢嘉敏。
下朝之后,赵匡胤来金泉宫与皇后作别,说是明日出征,还顺便带走了晋王。
王鹤儿心思一转,笑道:“皇上放心,明天臣妾就派人把周妹妹接进宫里来,亲自看护着她,慈元殿因为寿宴掀起的风波怕是要偃旗息鼓一阵子,不会这么快又来与她为难。”
“这……”赵匡胤颇有些犹疑,片刻拍拍她的手微笑道:“那就辛苦鹤儿了!”
此次出征依旧是为了对付北汉刘继隆和契丹联军,如今大宋背靠江南之地,已不如往日那般对契丹诸多考量,武力压制是首选之路。
忙完了宫里的事,又派人送信给嘉敏,约她下午在旧时喝螃蟹羹的地方见面,好作别。
虽说嘉敏依旧闹着别扭,可耐不住娘和秋芙左右夹击劝她前往。
周夫人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样子,穿青碧色罗裙,梳着涵烟髻,妆容很是娇美。
只不过赵匡胤等了很久却等来了小石头,听他摇着头无奈地道:“本来都打算出门了,结果被蜜蜂给蜇了,额头上肿好大一个包,怕丑,说是要熬到太阳落山再来。”
“……”赵匡胤一时也不知是该怪蜜蜂,还是怪心思太细腻的嘉敏,又好笑又无奈,只好继续等着。
终于等到太阳落山,带着秋芙来到饭馆,却不见了赵匡胤的踪影。
老板娘转交了一封信给她,寥寥几个字,只是写了大致回程时日。
待她看完叹息道:“相公久候你不至,似乎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就先行离开了。我说小娘子,你们两个真的已经成婚了么,怎么跟一对刚谈婚论嫁的少年人一般?不过是被蜇了一个包而已,你更丑的样子难道他没见过吗?”
嘉敏愕然,不知道昨天被打的时候算不算。
老板娘洞察世事一眼看破,“看来还真没见过——”不过却也点头称赞:“含蓄有含蓄的好,小猫挠心,爱而不得,得而复失,失心又失身……”
嘉敏主仆被如此豪放的言语闹了个大红脸,老板娘却全然不理会,挥手赶客,“今日不做生意了,回去给我家那老头子煮粉吃。多年老夫妻见着了心烦,见不着又惦记,还是少年人好,有大把的时间闹别扭,不会担心突然之间就阴阳两隔喽!”
秋芙惊叹:“这老板娘倒是性情中人!”
遵照指示,赵匡胤率军出征之后,皇后就派人将嘉敏接进宫。
原本秋芙还担心皇后会对小姐不利,时刻准备豁出性命保护她,不想王鹤儿一直笑脸相迎,纵然无法走下病榻,也要宫人搀扶着坐直身子道:“周妹妹,你我做了十几年的情敌,坦白说我心里一直是很不服气你的。皇上还是对我太放心了,我打算把你送到慈元殿去,太后不喜欢你,说不好会怎么折腾。不过我不是皇上,不会见不得你受半点委屈,你进宫来或许是个错误!”
第70章 欲去依依
◎此事没得选◎
金殿花影摇, 盛装的王鹤儿在宫婢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金泉宫,闭着眼睛让阳光在身上停留一会儿,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
嘉敏低眉垂首等在她身后, 也不知道这皇后要如何处置自己!
过了片刻听她笑吟吟地道:“我已经很久未下床了,很久没有闻过阳光的味道。皇上有时候会抱我出来, 可我总是懒懒的, 待一会儿就睡着了。皇上是个好夫君,你以后跟了他,定然会很幸福!”
自打来了汴京,所有人似乎都当李煜不存在, 嘉敏无奈,只得重复了一遍:“贱妾乃是有夫之妇……”
王鹤儿打断她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违命侯已当不得你夫君,不想伺候皇上,就要去伺候晋王, 此事周妹妹你没得选。花蕊夫人也一样, 所以我将她收进宫里来, 你可以问一问晋王待她如何?”
嘉敏当然不想知道, 惊慌地摇头。
花蕊夫人正好来了, 也不与她过多寒暄, 直接道:“臣妾认为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晋王对郑国夫人垂涎已久, 倘若不是有皇上庇护, 夫人只怕早已遭了他的毒手。”
王鹤儿瞧她害怕,握住她的手柔声劝慰:“别怕, 晋王若敢动你, 皇上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他多少还是会有些顾及。带你去太后宫其实是想拿一个封号,册书的事本宫就能做主,不过照规矩要向太后请示,本宫想在大去之前把这件事定下来,这样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我……不能拒绝的吗?”嘉敏悲哀地问。
见皇后神色不好,秋芙慌忙从旁规劝道:“小姐,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你领受了便是!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拒绝有没有用,难道心里不清楚么?”
是呢,拒绝哪里会有用?她当初不愿嫁给李煜,最终还不是嫁了?
王鹤儿幽幽道:“你手上戴的指环皇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有一次差点丢了,他焦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指环是一对儿,是不是?既然你们心中早已将彼此视作。爱侣,又何必总是瞻前顾后?爱就是爱,不管有多少人阻碍,都不能将你们分开,不是吗?还是说本宫求而不得的,你却不稀罕?”
此话甚是酸涩,嘉敏忙低头道:“贱妾不敢!”
“敢不敢的也改变不了什么,本宫与皇上多年夫妻,可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他的嘉敏妹妹。”王鹤儿似乎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省些力气切入正题:“本宫能明白你惧怕太后,因为太后也不喜欢本宫,甚至不喜欢皇上!事实上你我还有皇上才算得上是最亲近之人。太后替皇上选了一个二八少女,准备在本宫死之后继任后位。可本宫了解皇上,他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个性,就算这个人是他母亲也一样。本宫与皇上的心思一样,都想让周妹妹继任皇后之位,只不过恐怕太难了些,而今就是要一步步扫清障碍,本宫能做多少,就会为你们做多少,所以别再想着拒绝,那只不过是徒劳!”
嘉敏算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无法拒绝,也只好随她去,喃喃道:“贱妾不过是江南来的降俘,就算将来侍奉皇上,也不会想着去觊觎后位,请皇后娘娘明鉴!”
王鹤儿叹息道:“如此谨小慎微,难怪皇上疼你!不过这对你而言是好事,毕竟没有娘家依仗,在后宫生存如履薄冰,时间久了你会明白,很多事情单凭皇上的宠爱也难保万全,譬如太后留难!”
杜太后乃是前朝太师之女,可谓是树大根深,在朝中颇有势力。可她在赵匡胤年轻时就不喜欢他,就算现在当了皇帝,也每每抬举自己小儿子晋王,明里暗里多方打压,
一个“孝”字大过天,赵匡胤也只好能忍则忍,只是这些年杜太后益发有些变本加厉,居然要求皇上立晋王为储君!她认为德昭年纪太轻,恐将来难以继承大统,反倒是晋王年富力强,是最佳人选,还要拿自己夺后周皇位之事作为论证,认为主少国疑,江山不会长久,迫他一定要改立晋王。
“那朕自己的儿子呢?”赵匡胤冷冷道:“如果晋王嗣位,他会如何对待德昭,是贬了他还是杀了他?母后疼爱幼子,朕无话可说,可朕亦是德昭之父,绝对不会把该属于他的东西赠送给别人。不管母后再怎么苦苦相逼,朕也不会同意!母后因此而斥责朕不孝,那这个不孝子朕做一做又何妨?”
每每想到此处,王鹤儿就一阵揪心的疼,在她看来德昭和赵匡胤一样太过看重情意道德,在私情上往往退让的多,与晋王那阴狠毒辣的品性全然不同。
有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亲王一直觊觎着帝位,做娘的偏偏又将不久于人世,哪里放心得下?
原本这天底下又岂会有女子真的期盼自己心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若是为了儿子,此事就做得。
王鹤儿知道嘉敏深爱赵匡胤,一旦将来继承后位,必定支持他的一切决定,包括立德昭为太子。倘若换成了太后所选的那个郑氏,结局如何就难以预料了。是以她就算拖着将死之躯,也要扶持嘉敏打压郑氏。
一行人来到慈元殿拜见,郑氏果然也在,容貌生的不错,也很听话,一副很好掌控的模样。
杜太后正在插一瓶宝珠茉莉,也不曾回头看她们,淡淡道:“皇后,你身子不好,就不必特意跑来请安了,倘若病情加重,皇上回来又该怪哀家使你劳累了!”
王鹤儿笑道:“今日倒不是特意来请安的,是受了皇上所托,有事向母后禀报?”
“何事啊?”杜太后剪下多余的枝桠,百无聊赖地问。
王鹤儿恭敬道:“前两日有一位宫人得了皇上宠幸,臣妾奉皇上之命,前来请一道旨意,讨个位分。”
她刻意不提嘉敏的名字,以免生出事端。
而杜太后哪里会不知道此番算计,冷笑一声道:“皇上也真是的,妻子病的这般严重,却还有心思去宠幸宫人!依哀家看,这等小事你便不要操心了,好生养着就好!”
王鹤儿碰了个软钉子,还欲再争取。
杜太后抢了先机,接着道:“正好哀家也有一事要与你商量!”说着在宫人的搀扶之下坐下来,“婉兰,来,见过皇后娘娘!”
只见那如花骨朵一般柔美的少女走过来跪在皇后脚下,叩拜道:“郑氏婉兰见过皇后娘娘!”
王鹤儿正要赐她平身,却听杜太后接着道:“不妨告诉皇后娘娘你进宫来准备做什么!”
许是风华正茂的女子总有些骄气,再加上太后的宠爱,郑婉兰仰起头毫无顾忌地道:“臣女奉太后娘娘之命进宫前来侍奉皇上,等着有朝一日皇后娘娘大行之后,接替你的后位做这中宫之主!”
莫说人还活着,就算已然薨逝,此话也太刺耳了些,王鹤儿尽力想撑着威仪,却张口吐血不止。
宫娥慌忙将她送回去请太医前来诊治,可病到这种程度,太医早已束手无策,只是开些补血安神的药,嘱咐她莫要再与人动气。
嘉敏战战兢兢,深觉这大宋宫廷太过不可思议,太后刻薄寡恩不算,连一个大臣之女也敢这般出言不逊。
想安慰皇后几句,王鹤儿却摆了摆手道:“那姓郑的女子是个聪明人,为了讨得太后欢心,故意出言相激。不过在本宫看来,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皇上平日最厌恶这等心机深重的女子,就算被迫娶了她,怕也不会分半点恩宠。一个女子不仰仗丈夫,却仰仗婆母,一步错步步错,想来也不足为虑。只不过可怜了皇上,本宫走后,他要独自面对一个待他如此狠心的母亲,也不知会有多孤单!”
嘉敏瞬间想起了绛州的姑母,姑母疼爱赵匡胤,只是姑母却不是他的娘。
皇后的病情日渐加重,甚至宫人都议论她撑不到皇上班师回朝那一日。
为了不使皇上忧心,王鹤儿禁止宫人将自己的消息传到前线,赵匡胤倒是来了书信,说自己将在五日后凯旋归来。
只不过嘉敏同时还收到了一封李煜写来的信,隐晦地问她是不是打算进宫做宋主的妃子,是不是已经忘了窅娘的惨死。
这信她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被宫娥捡起来交到皇后手上。
“你那才子夫君当真是有些多情,听说他对你的姐姐也曾经海誓山盟情爱甚笃!这才过去几年,他的心里是否还有你姐姐半分影子?”王鹤儿笑的有些凉薄,在她看来,似李煜这等男子根本不值得托付终身,嘉敏更加犯不着跟他耗在一起,“皇上五日后回朝,不知周妹妹可愿意去城外接他?其实多年来皇上一直都渴望自己出征时有你相送,回朝时又有你来相迎。”
嘉敏听罢颇有些心动,其实她也曾暗暗期盼过那些时刻,遂点点头。
五日后,嘉敏乘着宫里的马车去汴京城外十里亭相接,走到半路车轴居然断裂,正打算徒步前去,却偏偏又下起了雷雨。
金泉宫中呕血不止的王鹤儿拉着贴身宫女红菱的手道:“千万不能让她见到皇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