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的初冬来得又急又猛，一夜北风便剥光了行道树上最后一点枯叶。


    路聿琛站在云境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前，手里捏着一份刚送来的尽调报告。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际线，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兴鸢总部那栋熟悉的写字楼。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


    他走回沙发区，瞥了一眼屏幕。


    徐怀瑾，按下接听。


    “你爸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徐怀瑾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某个会所，“旁敲侧击地问寰宇新城那块地，徐家是不是真有那么大的决心。”


    路聿琛在沙发上坐下，翻开报告中的一页，上面清晰列着兴鸢娱乐目前最大的一笔短期债务，下月底到期，金额惊人。


    “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徐家看中的项目，从来都是真金白银往里砸。何况这次有路家联手，我爹也点头了。”徐怀瑾顿了顿，传来打火机的轻响，“不过老路挺谨慎，问了好几遍风险评估和现金流测算。”


    “他向来如此，”路聿琛语气平淡，“贪婪又多疑。把第二版测算发给他，重点突出内部收益率和杠杆后的股权回报。”


    “已经让项目组在做了。你那边呢？财务口的人换干净了？”


    “差不多了。”路聿琛合上报告，“资金部和融资部的头都换成了自己人。下周末的董事会，我会正式提议成立寰宇项目专项小组，由我直接负责。”


    电话那头传来徐怀瑾低低的笑声：“够毒辣。你这是亲手给你爹挖坑，还让他觉得你是最得力的孝子贤孙。”


    路聿琛没接这话。


    路兴国这几年贪欲渐长，不再满足于滨海这一片。与徐家联姻，也正是看中了北都圈子里的资源。既然路兴国想把手伸到北都，扩大产业，好摆脱柳泽民的牵制。


    那他就“帮”路兴国实现这个愿望。


    次日上午，路聿琛和徐怀瑾开完一个加密视频短会。徐家那边一切顺利，为兴鸢量身定制的融资方案已通过几家关联公司层层包装，只等路兴国签字。


    门被敲响，路兴国的秘书探头进来：“小路总，路总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路聿琛敛起眼中所有思绪，恢复成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


    路兴国的办公室在顶层。路聿琛进去时，他正戴着老花镜，仔细审阅一份厚厚的合同草案，正是寰宇新城项目与徐氏地产的合作框架协议。


    “来了？坐。”路兴国没抬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路聿琛坐下，安静等待。


    约莫十分钟后，路兴国才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将合同推过来：“徐家这份草案，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也和法务、财务团队反复核对过。”路聿琛点头，“核心条款对我们有利，徐家在地块作价和品牌入股上做了让步，显示出诚意。风险提示和违约责任部分，也都在常规范围内。”


    “嗯。”路兴国靠进宽大的皮椅里，审视着儿子，“关键是钱。国商银行和浦江信托那边，你有多大把握？”


    “刘行长和于总那里，我已经私下拜访过两次。他们对项目很看好，毕竟有徐家托底，又是政策扶持区域。初步口头承诺，只要我们抵押公司持有的东湖科技园地块和部分商业物业，贷款额度可以覆盖我们前期出资的六成以上，利率也能给到基准下浮。”


    路兴国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东湖科技园是他手里目前最优质的资产之一，位置好，租金回报稳定。抵押出去，风险不小。


    “剩下的缺口呢？”


    “可以通过项目公司引入两家私募基金作为财务投资者，或者发行短期项目债。我已经接触了几家，兴趣很大。实在不行，”路聿琛说到这，语气更加沉稳，“我个人还有一些资产，必要时可以临时拆借过来，确保项目启动资金不断。”


    这话说得很有分量，也极有担当。路兴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最后一丝疑虑的消融。


    “你有这个心就好。”路兴国终于露出笑容，“兴鸢迟早是你的，这个项目就是你最好的磨刀石。大胆去做，资金问题真到了那一步，家里还有几样老底子，也能动一动。”


    路聿琛微微垂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利。老底子？他要的就是路兴国把那些压箱底的，真正核心的东西，也绑上这架战车。


    “对了，”路兴国像是忽然想起，语气放得随意了些，“最近跟呦呦相处得怎么样？徐家能这样支持我们，你和呦呦的关系也很关键。以前那些爱玩的心思，该收起来了。”


    “明白。”路聿琛摆出几分落寞，“我想通了，感情太虚，事业才是实在的。”


    路兴国听了，心中那点隐约的紧绷感顿时松了下来。


    他原本还暗自担心，既顾虑自己先前那通电话是否过于直接，更摸不准那个叫郁燃的女艺人在路聿琛心里到底占了多重。


    他甚至盘算过，若情况不对，不妨就用之前路聿琛整治沈酌的法子，如法炮制到郁燃身上。一个女艺人，最怕名声有污。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风声散出去，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一辈子都别想抬头。


    他可不是王伟翼那种蠢货，做事会留下把柄。他要做，就会做得彻底，让郁燃再无翻身可能。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他多虑了。那女人在路聿琛心里，显然也没那么要紧，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必大费周章去对付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徐呦呦说得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浪费时间在这种人身上，不值当。在他眼里，路聿琛这点执念，就跟小孩弄丢了喜欢的玩具差不多，闹一阵，哭一场，等见到更新奇、更光鲜的，自然就把旧的忘在脑后了。


    更何况这几个月，路聿琛外面再怎么玩闹、浪荡，正事上是一点没耽误，他很满意。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路兴国语气愈发松快，带着赞许，“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关键是两家利益一致。”


    路兴国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小半杯威士忌，递给路聿琛一杯，“下周的签约仪式，办隆重些。媒体那边都打点好，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和徐家联手，要在北都干一番大事。”


    路聿琛接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动。他举杯，与路兴国轻轻一碰。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为了兴鸢的未来。”路兴国说。


    路聿琛看着路兴国志得意满的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


    “为了未来。”他低声重复，声音淹没在酒里。


    一周后，兴鸢与徐氏地产联合签约仪式和寰宇新城项目启动发布会，在北都国际会议中心盛大举行。


    镁光灯闪烁不停，长枪短炮对准主席台。路兴国与徐父并肩而坐，笑容满面，在无数镜头前签署了那份厚重的合作协议。


    路聿琛在后台休息室，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报道和股价变动。兴鸢的股价在签约消息刺激下，开盘即小幅上扬。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表面的繁荣正被快速制造出来。


    徐怀瑾发来信息：［鱼已咬钩，饵料很香。杠杆比例比我们预计的还要高。］


    路聿琛回复：［保持饵料新鲜，别让他过早察觉不对劲。］


    徐怀瑾：［放心，专业团队盯着呢。倒是你，演得不累？］


    路聿琛没回。累？心早就麻木了。


    他关掉屏幕，整理了一下西装，准备出去应付下一轮合影与寒暄。


    刚拉开门，就见徐呦呦站在走廊窗边，正望着外面出神。她来这和他的存在一样，是一对供人摆拍的吉祥物。


    “怎么在这站着？”路聿琛走过去。


    徐呦呦回头看他，“我烟瘾犯了，里面又太闷，出来透口气。”她压低声音，“我刚听到我爸跟路兴国聊天，他好像还想用兴鸢另外两个老项目的收益权，去担保另一笔高息过桥贷款，想把寰宇的启动速度再提一提。”


    路聿琛眼神微凝。比他预想的还要贪婪急迫，路兴国这是想把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全部压到这个金光闪闪的项目上，毕其功于一役。


    “胃口不小。”他淡淡道。


    “你……”徐呦呦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问，“到最后，你会给你爸留余地吗？”


    走廊里安静了片刻，只有远处会场隐约传来的喧嚣。


    “我给过他选择。”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结了冰，“在他不守信用的时候，在他觉得一切都可以用利益计算和交换的时候，他就已经没给自己留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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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转回头，看向徐呦呦，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现在，我只是在帮他，把这条路走完。”


    徐呦呦沉默了一下，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沉重对话从未发生。


    “走吧，未婚夫，”她挽住他的胳膊，“该我们上场谢幕了。”


    两人并肩走向那片璀璨的灯光与虚伪的掌声。


    路聿琛知道，最关键的齿轮已经咬合。路兴国亲手为自己打造的锁链，正在一根根收紧。而锁链的另一头，连接着他亲手挖掘的深渊。


    盛宴刚刚开始。


    而有些人，注定看不到散场。


    风暴，在阳光明媚的周四清晨，骤然降临。


    先是几个专业财经论坛和记者小圈子里，开始流传关于兴鸢新开展项目存在巨大资金隐患，涉嫌违规融资的小道消息。


    紧接着，某知名财经自媒体突然发布重磅长文，直指兴鸢老总路兴国个人涉及多起违规操作。


    上午十点，股市开盘。路氏集团的股价没有延续缓慢上涨，而是直接低开，并在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冲击下迅速跳水，跌幅很快超过5%，触发临时停牌。


    兴鸢内部一片哗然，电话被打爆。路兴国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摔了杯子，命令公关部和法务部立刻行动：发声明，告造谣，稳定股价。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中午时分，娱乐版块被另一枚炸弹引爆。多家娱乐媒体几乎同时爆出猛料：知名经纪人邵文芳长期通过阴阳合同、胁迫艺人、操纵舆论等手段牟取暴利。


    爆料中附带了部分打码的合同截图和资金流水，以及最致命的一小段经过处理的录音。邵文芳的声音清晰可辨，内容不堪入耳。


    邵文芳瞬间被推上风口浪尖。更要命的是，爆料中多次隐晦提及她与路兴国背后关系。


    下午，兴鸢娱乐发布紧急澄清公告，否认所有不实指控，声称公司运营正常，寰宇新城项目推进顺利。


    但市场信心已然崩塌，恐慌情绪蔓延。与兴鸢有业务往来的银行和金融机构纷纷致电，语气紧张地询问情况，有些甚至暗示要重新评估贷款风险。


    路兴国忙得焦头烂额，一面应付外界，一面疯狂在内部排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是谁在背后捅刀。


    他怀疑了几个商业对手，甚至怀疑徐家是不是想趁机压价独吞项目，却唯独没有怀疑到那个每天在他面前兢兢业业为项目奔走的儿子身上。


    路聿琛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闻风而来的媒体和骚动的人群。手机在桌上不停震动，有路兴国打来的，有各个部门负责人打来的。


    他一个都没接。


    直到屏幕上跳出徐呦呦的名字，他才拿起手机。


    “你动手了？”徐呦呦语气紧张，显然她也在关注这场风暴。


    “嗯。”路聿琛只应了一个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比我预想的快，也更狠。”徐呦呦吸了口气，“你让我盯着的邵文芳那边一塌糊涂，警察已经上门了。我爸刚接到消息，有点被吓到。他没想到路兴国那边埋了这么多雷。”


    路聿琛：“这才刚刚开始。”


    他和徐怀瑾的计划提前了。兴鸢的股价会继续跌，资金链很快就会出问题。之前谈好的那些救援资金和合作条件，准备入场了。


    徐家会联合其他几家资本，准备在兴鸢最危急时刻“伸出援手”，代价则是极高的利息、苛刻的抵押条件，以及对兴鸢核心资产和寰宇新城项目主导权的进一步蚕食。


    路聿琛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脸上没什么表情。


    挂断电话，他重新望向窗外。阴云不知何时聚拢，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一场冬雨似乎即将来临。


    他知道，路兴国此刻一定在暴怒，在猜疑，在试图用一切手段稳住局面。


    但他更知道，裂隙已经撕开，脓疮已经暴露。大厦将倾时，每一处看似微小的裂缝，都会成为致命的突破口。


    而他，就是那个最先发现裂缝，并悄悄将其撬得更大的人。


    雨水终于落下，起初淅淅沥沥，很快便连成一片，模糊了整座城市的轮廓，也模糊了兴鸢大厦上那个曾经熠熠生辉的L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