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信任的裂痕
作品:《妾渡》 镜墟据点的光,永远被那盏由无数细小水晶镜片缀成的灯,晕染成一片昏黄暧昧的色调,如同沉溺在一场永不醒来的、压抑的黄昏梦境之中。破碎镜面勉强拼接成的桌椅,棱角分明,触手冰凉坚硬,围坐着四个形态各异、心思迥然不同的“存在”。她们的身影在这片昏蒙的光线下摇曳,仿佛随时会融入背景那片永恒的破碎与混沌。
空气粘稠得几乎能阻滞呼吸,沉默在其中沉淀、发酵,弥漫着猜忌、不安与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苏影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肺都感到压迫的凝滞,她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几分先前激战留下的虚弱余韵,却异常坚定,如同试图钉入朽木的楔子:“眼下情势,诸位心知肚明。影狩的追捕网越收越紧,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各自为战,终将被逐个吞噬,唯有拧成一股绳,方有一线生机。我提议,即刻成立‘反猎杀同盟’!而周先生,”她目光转向周绾君,那眼神灼热,带着孤注一掷的信赖,“是我们目前所能寻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具资格的引领者。她拥有我们匮乏的、与那些黑暗势力周旋的经验,对镜墟本质的理解远胜我等,更重要的是,她体内沉睡着……”
“经验?理解?”一个娇柔婉转,却如同在冰水中浸渍过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突兀地切断了苏影的话语。是柳影。她慵懒地靠坐在那里,水绿色的镜片长裙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仿佛深潭中浮动的水藻。纤细如葱管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缠绕着一缕由纯粹光丝构成的发梢,眼波流转,最终如同两枚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定格在周绾君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质疑。“苏妹妹,你是否被那无孔不入的影狩吓破了胆,以至于慌不择路,病急乱投医了?”
她嫣红的唇角微微勾起,漾开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冰冷艳丽的笑纹:“引领我们?就凭一个……连自身立命根基的‘心镜’都已彻底破碎、力量几乎散尽的前任守镜人?一个自身难保,如同丧家之犬般从京城那权力漩涡中仓皇逃窜至江南,寻求片刻喘息的人类?”“心镜”二字,如同两柄淬了剧毒、寒光闪闪的冰锥,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狠狠凿入周绾君的耳膜,直抵心神最深处!“心镜”——那是守镜人感知镜界、调动力量、甚至沟通本源的象征核心,其破碎与力量的流逝,是她灵魂深处最隐秘、最不愿触及的创伤与耻辱,除了已然消散的周影,她确信世间绝无第三人知晓!柳影,她是从何得知?!这惊悚的认知让周绾君置于膝上的双手瞬间死死攥紧,粗糙的镜片边缘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却浑然未觉。
苏影脸色骤变,光影构成的身形都因愤怒而微微波动,厉声喝道:“柳影!注意你的分寸!周先生是我们请来的贵客,更是我们眼下唯一的希望所在!”
“希望?”柳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那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荒谬感,“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废物身上,这才是通往绝望最快、最直接的捷径!苏影,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她!气息微弱如同游丝,魂光黯淡几近熄灭,连维持在这镜墟之中的基本形态,都比我们这些纯粹的‘影’更加虚幻、更加不稳定!她拿什么来引领我们?靠她那点早已过时、被现实碾碎的经验?还是靠她体内那个来历不明、是福是祸尚且难料的残念?我们需要的,是一柄能够斩断追猎锁链、劈开生路的锋利宝剑,而不是一个自身都泥足深陷、随时可能崩塌的泥塑菩萨!”
她猛地站起身,水绿色的镜片裙摆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漾开一片冰冷的光晕,如同毒蛇骤然昂起的头颅,她逼视着周绾君,言辞愈发刻薄尖锐:“周绾君,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如今还剩下什么?你那能洞察万物虚妄、映照一切本源的‘心镜’还在吗?你还能调动几分属于守镜人的、真正的力量?你连自身的存在都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凭什么让我们将姐妹们的性命,交托于你这样一个自身难保之人?!”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周绾君试图掩盖的伤疤。
周绾君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但眼神却并未因这狂风暴雨般的指责而退缩分毫。她没有去回应柳影那连珠炮似的质问,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冷意的目光,直视着柳影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反问:“你,究竟是如何知晓‘心镜’之事的?”
这平静却直指核心的反问,像一根精准的针,瞬间刺破了柳影咄咄逼人的气势。柳影被她问得微微一滞,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讥诮与恼怒所覆盖:“这很重要吗?重要的是,这就是赤裸裸的事实!一个失去了利爪与獠牙的猛虎,甚至连荒野上最卑贱的鬣狗都不如!我坚决反对她加入同盟!更反对由她来领导我们!我提议,同盟首领应由我们三人自行推举!或者,干脆各自散去,各安天命!”
“我同意周先生加入。”一个淡漠得如同远山积雪的声音,从光线最昏暗的角落幽幽传来。是兰影。她依旧低垂着眼睑,专注地凝视着手中那片薄如蝉翼、仿佛承载着另一个微小世界的透明镜片,头也未抬,仿佛刚才那场几乎要撕裂空间的激烈争吵,不过是远处传来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多一份力量,总好过少一份。至于领导之位……谁有真本事带我们在这绝境中找到活路,我便听谁的。”她的态度模糊得像笼罩在湖面上的晨雾,看似给出了选择,却又让人完全摸不清她真正的倾向与底牌。
苏影气得光影构成的身形都开始不稳,那由光丝编织的发梢无风自动,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柳影!你简直不可理喻!若非周先生及时出手,我早已在那影狩的利爪下魂飞魄散!”
“那只能证明你自己的无能与大意!”柳影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分毫不让。
据点内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仿佛连那盏水晶镜片灯的光芒都随之黯淡了几分。同盟尚未正式宣告成立,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已然如同丑陋的蜈蚣,清晰地爬上了这脆弱联盟的基石。周绾君默默地将柳影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尽收眼底,心中的疑窦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不安的涟漪。她知道,柳影那毫不掩饰的敌意绝非空穴来风,但其背后隐藏的信息来源,以及那近乎未卜先知的“知晓”,却是一个必须尽快解开的、危险的谜团。
现实世界,苏州城,某位官员府邸的后院深处。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天色阴沉,细雨霏霏,如同扯不断的银丝,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周绾君撑着一柄素雅的油纸伞,伞面上描绘着淡淡的墨竹,在苏婉清小心翼翼的引荐下,踏入了柳姨娘所居住的“锦瑟院”。与苏婉清那里力求雅致素净的布置迥然不同,柳姨娘的住处极尽奢华之能事,入目皆是珠帘绣幕,金玉器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得有些呛人的甜腻熏香,处处透着一股精心算计过的、刻意迎合男性审美与欲望的柔靡浮华气息。
柳姨娘本人,与镜墟中那个言辞犀利、锋芒毕露的柳影,更是判若云泥。她穿着一身娇艳欲滴的桃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云鬓松挽,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并几朵新鲜的粉色蔷薇,面容妩媚,身段风流窈窕。见到周绾君,未语先笑,眼波流转间尽是精心练习过的、恰到好处的媚态,声音软糯得如同刚刚出锅的蜜糖,仿佛能黏住人的耳朵。“周先生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的锦瑟院真是蓬荜生辉,连这阴雨的天气都仿佛明亮了几分呢。”她亲自执起一把紫砂壶,为周绾君斟上一杯香气馥郁的雨前龙井,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曼妙,“婉清妹妹常在我跟前提起您,说您学识渊博,见解不凡,是位难得的雅人清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笑语盈盈,举止周到得体,俨然一位深得宠爱、安享富贵、早已将身心都浸淫在这后宅方寸天地里的官家宠妾。
周绾君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与她寒暄着苏州的风物人情,话题如同溪流,看似随意,实则不着痕迹地渐渐引向府中的人际琐事,尤其是各位姨娘之间的关系往来。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触及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夫人”时,柳姨娘脸上那完美无瑕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虽然她立刻用团扇掩住半张脸,借啜饮茶水的动作巧妙地掩饰了过去,但眼底那无法完全藏匿的、如同小鼠见到猫般深入骨髓的极致恐惧,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清晰地映入了周绾君敏锐的眼中。
“夫人……夫人她自然是宽厚仁善、治家有方的,”柳姨娘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目光游移不定,一双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无意识地反复绞着腰间悬挂的、绣着精致并蒂莲图案的丝质香囊,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言不由衷与小心翼翼,“对我们这些伺候老爷的姐妹,向来是极好的……极好的。”
然而,在后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的试探中,当周绾君假装无意间提及府中另一位同样以美貌著称、且近来颇得老爷青眼与赏赐的陈姓姨娘时,柳姨娘那原本荡漾着柔媚春水的眼底,竟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淬了毒汁般的嫉妒与怨怼之色!虽然她立刻用丝帕掩住唇角,发出一连串娇弱的咳嗽声试图遮掩,但那瞬间情绪的剧烈泄露,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骤然劈下的闪电,虽然短暂,却刺眼而分明,足以照亮某些隐藏在深处的阴暗角落。
这个现实中的柳姨娘,是一个被森严等级和深宅规矩驯化、被对大夫人的恐惧牢牢支配、用柔顺与媚态作为生存铠甲、内心却又因争宠与嫉妒而备受煎熬的女人。她对镜中光怪陆离的一切似乎浑然不知,完全沉溺于现实后宅这方寸之地的倾轧、算计与浮华之中。这样的一个本体,为何会衍生出镜墟中那般独立尖锐、甚至带着强烈攻击性的柳影?这巨大的反差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柳影对她“心镜”破碎这等核心秘辛的了解,其源头究竟在何处?是源于某种奇特的镜像感应,还是……来自现实世界有意识的窥探与传递?
镜墟,那片永恒扭曲、破碎的江南水乡倒影深处。
尽管内部存在着难以弥合的分歧与质疑,但在苏影的竭力坚持,以及兰影那近乎默认的、不反对便是支持的态度下,一个根基脆弱、人心各异的“反猎杀同盟”还是勉强搭建了起来。根据苏影多日来冒着风险观察、记录下的信息,她们精心策划了一次针对一小股经常在特定区域规律性巡逻的影狩的反伏击行动。目的并非正面歼灭,而是试图夺取它们身上可能携带的、用于暂时储存或追踪锁定镜像核心的奇异“容器”,以期能从这“战利品”中,剥离出更多关于敌人动向、甚至其背后操纵者信息的蛛丝马迹。
伏击地点,选在了一处被称为“琉璃滩”的险恶之地。这里由无数巨大而棱角锋利的琉璃镜碎片堆积而成,地形错综复杂,光影在这些纯净或浑浊的琉璃断面之间疯狂折射、散射,形成无数令人头晕目眩的视觉陷阱,极其易于隐藏身形,也便于得手后的迅速迂回撤离。周绾君虽然自身力量所剩无几,无法承担主攻之责,但她凭借守镜人血脉中对环境能量流动的敏锐感知,以及意识深处周影残念那如同蛛丝般微弱却精准的预警,承担起了外围警戒、策应与关键时刻提醒的辅助任务。
战斗,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激烈得如同往滚油中泼入冷水。三只形态扭曲、散发着阴寒气息的影狩,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预设的伏击圈。苏影一马当先,压抑已久的愤怒与求生欲望化作决绝的战意,手中凝聚出的、由纯粹光能构成的利刃,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迎头便向为首的影狩劈去!柳影虽然嘴上对周绾君极尽嘲讽之能事,但真正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水绿色的身影如同在破碎镜面间游走的毒蛇,迅捷而致命,道道由她操控的、边缘锋利的镜片碎片,如同疾风骤雨,从各种刁钻狠辣的角度袭向敌人。兰影则依旧游离在战圈最外围,她手中那片薄如蝉翼的奇异镜片时而扭曲光线,在影狩周围制造出短暂却足以迷惑感知的幻象,时而如同最精巧的暗器,激射出锐利无比、无声无息的光矢,精准地干扰着影狩的行动。
周绾君紧握着一块被她磨出锋利边缘的银镜碎片,掌心因紧张而渗出冰冷的汗意,她全部的精神力都如同张开的蛛网,细致地感知着周围每一丝能量的细微变化与流动。突然,意识深处,周影那一直沉寂的残念,传来一丝极其尖锐、充满警示意味的波动——侧后方一处看似平静无波、与其他琉璃镜面无异的巨大镜面之后,隐藏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充满致命杀机的能量凝聚!
“小心右侧暗处!”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厉声疾呼!
就在她声音响起的同一刹那,那面巨大的琉璃镜轰然炸裂!无数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散激射!第四只体型更为庞大、周身颜色近乎纯黑、散发着远比同伴更浓郁邪恶气息的影狩,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恶魔,猛地自破碎的镜后扑出!它那两只猩红如血的眼洞,死死锁定着正在全力感知战场、相对疏于自身防御的周绾君,眼中闪烁着狡诈、残忍与一丝……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的得意光芒!
这蓄谋已久的偷袭,角度刁钻至极,速度快得超越了思维!周绾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般攫住了她的心脏,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完整的躲闪动作!
就在那由浓稠黑雾凝聚而成、边缘闪烁着腐蚀性能量幽光的利爪,即将触及她单薄后背、撕裂她魂魄核心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白得如同月光凝聚的身影,猛地从战圈的边缘、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不顾一切地撞了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狠狠地推向一旁!
是兰影!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那记志在必得的黑雾利爪,狠狠地抓在了兰影匆忙间用来格挡、却终究慢了一线的肩头之上!瞬间,她身上那件由素白细腻瓷片镶嵌而成的衣裙,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精美瓷器,碎裂开来,露出了下面如同清冷月辉般凝聚的、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黯淡、失去光泽的“肌肤”。一股精纯而冰冷、蕴含着独特生命波动的能量,如同破碎的星河,从她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处,丝丝缕缕、不可抑制地逸散出来,哀婉地融入周围混乱而贪婪的镜墟空气之中,仿佛被这片天地悄然吞噬。
兰影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剧痛的闷哼,整个光影构成的身形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在刹那间变得透明、虚幻了数分,她一直珍视把玩的那片薄如蝉翼的奇异镜片,也随之从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镜面地面上,其内蕴含的微光彻底熄灭,变得如同凡铁。
“兰影!”苏影目睹此景,目眦欲裂,心中怒火与悲痛交织,手中的光刃攻势变得更加疯狂、不顾自身,死死缠住了那只偷袭的黑色影狩。
周绾君踉跄着稳住身形,惊魂未定,看着为自己挡下这致命一击、此刻镜像核心能量正在不断流失、气息迅速萎靡下去的兰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愧疚。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最为沉默寡言、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兰影,竟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做出如此决绝、近乎牺牲自我的举动!
那只偷袭得手的黑色影狩,发出一声充斥着得意与残忍的低沉嘶吼,猩红的眼洞扫过重伤的兰影和惊愕的周绾君,似乎还想趁机扩大战果。但此刻,暴怒如同火山喷发的苏影,以及虽然心思难测、却也知唇亡齿寒的柳影,已然联手攻至,凌厉的攻势将它死死缠住。最终,这四只影狩在丢下几缕被击散驱灭的污秽黑雾,以及那个她们此行的目标——一个不断散发着微弱吸力、由黑色水晶雕琢而成的诡异棱柱容器后,仓皇地遁入周围扭曲的光影之中,消失不见。
伏击行动,从战术目标上看,勉强可算成功。但付出的代价,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兰影身受重伤,她的镜像核心因受到直接攻击而变得极不稳定,那维系她存在的本源能量,正如沙漏中的流沙,持续不断地逸散,她的生命之火,正在肉眼可见地迅速黯淡下去。
现实世界,盐商巨贾那守卫森严的府邸之内。
就在镜墟之中兰影肩头受创、能量逸散的同一时刻,现实世界里,那位常年深居简出、性子孤僻冷淡的兰姨娘,毫无任何征兆地,骤然染上了一种极为古怪、令所有医者束手无策的恶疾。前一刻,她还好端端地独自坐在雕花窗棂前,静静地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下一刻,便毫无征兆地面色骤然变得灰败如死灰,额间渗出大量冰冷的虚汗,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般,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晕厥过去,不省人事。府中顿时乱作一团,请遍了苏州城内所有有名望的大夫,甚至连官署里经验丰富的医官都被惊动前来会诊,结果却皆是一筹莫展。诊脉只能得出“元气骤损,神魂涣散,如灯油将尽”这般虚无缥缈的结论,却完全查不出任何具体的中毒、外伤或内腑病变的迹象。一碗碗名贵药材熬制的汤药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丝毫起色。兰姨娘终日昏睡在锦榻之上,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面色苍白透明,仿佛一尊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琉璃美人,随时都可能在那冰冷的床榻上香消玉殒。
镜像与本体,再次以这种最直接、最残酷、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周绾君,也向所有知情者,证明了她们之间那超越物理距离、紧密相连、休戚与共的悲惨命运。
镜墟据点之内,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兰影被苏影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由据点中最柔和、最稳定光晕精心编织成的临时“床铺”上。她的身形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虚幻、透明,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那从肩头伤口处不断逸散出的 core能量,如同她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每逸散一分,她的存在便黯淡一分。苏影守在一旁,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悲痛与愤怒。柳影则远远地站在据点的边缘,背对着众人,抱着手臂,望着外面那片永恒破碎、光怪陆离的景象,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有紧绷的肩线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周绾君望着重伤垂危、因她而如此的兰影,再想到现实世界中那位正躺在华丽牢笼里奄奄一息、命运未卜的兰姨娘,心中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充满了难以排解的自责与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愤怒。这次精心策划的伏击,敌人似乎并非毫无准备,那只偷袭的、实力明显更强的黑色影狩,其出现时机与攻击目标,都精准得令人心惊,分明就是冲着她这个刚刚被推上“领导者”位置的、最薄弱的一环而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一个冰冷刺骨、带着浓浓阴谋气息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浮起,如同沼泽中冒出的毒泡:她们之中,有内鬼。
知晓这次伏击具体计划、时间、地点的,只有当时在场的她们四人。苏影绝无可能,她对抗影狩的态度最为坚决。兰影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身受重伤,嫌疑几乎可以排除。那么,最大的嫌疑,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强烈敌意、言辞刻薄尖锐、并且似乎能未卜先知般道出她“心镜”破碎这一核心秘密的——柳影身上!是她暗中与影狩,甚至与大夫人背后的势力有所勾结,泄露了同盟的计划?她之前的种种反对与质疑,是否都是为了掩盖她真实的立场,以便在内部进行分化与破坏?
然而,就在这怀疑如同带有腐蚀性的藤蔓,在她心中疯狂滋生、缠绕,几乎要得出结论之时,意识的最深处,周影那一直微弱沉寂的残念,再次泛起一丝几不可察、却异常清晰的涟漪,传递来一段断断续续、却直指关键的模糊意念:“……柳影……敌意……过于直白……锋芒尽露……恐……非其本相……或为……烟幕迷障……需慎辨……”
周绾君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周影的意思是,柳影表现出来的敌意太过鲜明、太过肆无忌惮,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表演的伪装?其目的,或许正是为了吸引所有的注意与怀疑?那么,真正的、隐藏得更深的背叛者,或许并非柳影,而是……另有其人?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据点内另外两个身影——悲痛而愤怒的苏影,以及远处沉默不语的柳影。信任的基石已然在无声中崩塌,裂痕如同蛛网般在同盟内部蔓延,每一步都可能踏错,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现实世界,官员府邸,柳姨娘所居的“锦瑟院”墙外。
又过了两日,时近黄昏,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渐渐浸染着白墙黛瓦。周绾君借口前来归还前几日借去参考的、用于书院教学的花样子绣谱,再次来到了柳姨娘的院落之外。她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再近距离观察一下柳姨娘的言行举止,试图从这现实的本体身上,找到一些能与镜墟中那个尖锐柳影相互印证、或是揭示其秘密的蛛丝马迹。
刚走到院墙那精致的月亮门附近,尚未踏入,却隐约听到假山叠石后方,传来一阵被刻意压得极低、如同蚊蚋般的交谈声。一个声音,娇柔婉转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急切,正是柳姨娘;另一个,则是一个略显苍老、沙哑,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的陌生男声,听起来像是个在府中有些地位、积威已久的老仆或是管事。
周绾君心中一动,立刻闪身躲到月亮门旁一丛生长得极为茂密、带刺的蔷薇花墙之后,屏住呼吸,将身形彻底隐没在繁花与暮色的阴影里,凝神细听。
只听柳姨娘用那带着哭腔的软糯声音低低哀求道:“……李管事,您就给句准话吧!那边……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个头?我……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那被称为李管事的苍老男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与不耐:“急什么!毛毛躁躁,成何体统!老爷的命令交代得清清楚楚,是让你稳住!仔细观察,尤其是那个新来的、姓周的女先生……她先是接触了苏婉清那个不安分的,现在又三番两次来找你,其中必有蹊跷!别忘了,京城那边年前掀起的风波,看似平息,但谁能保证没有几点不甘熄灭的余烬,随风溅落到这江南水乡来?!”
老爷?!周绾君藏在花丛后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不是大夫人?竟然是柳姨娘的丈夫,那位在苏州地界上手握实权的官员老爷?!他也早已涉足其中,甚至可能……才是真正的幕后主导之一?!
柳姨娘的声音带着更浓的哭音,充满了委屈与恐惧:“可……可是镜墟里那个‘我’……她越来越不受控制了!她的念头,她的想法,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到我……我怕……我怕迟早有一天,我会彻底变成她,或者……或者她会取代我……”
“闭嘴!”李管事厉声低喝,声音虽低,却带着雷霆般的怒意,“隔墙有耳!这话还要我教你多少遍?!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和任务!时机未到,决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你的首要之务,是给我牢牢看好那个周绾君!摸清她的底细,她来江南的真正目的,她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这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是,奴婢……奴婢知道了。”柳姨娘委委屈屈、带着颤音地应了一声,不敢再多言。
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脚步声响起,那李管事似乎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周绾君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青苔的墙壁,只觉得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的涌泉穴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碴!
王老爷的势力……那个在京城翻云覆雨、与影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甚至可能主导了她母亲命运的王老爷!他的触角,竟然也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这看似平静的江南?!而且其目标,如此明确地指向了自己!柳姨娘,她并非单纯的后宅妾室,竟然是王老爷安插在此地、负有特殊使命的眼线?!那么,镜墟中的柳影,她知道这背后的真相吗?她那看似毫无来由的、强烈的敌意,究竟是源于镜像本身的独立意识,还是受到了现实本体任务的影响?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双簧戏?
本以为只是不幸卷入一场由后宅阴私引发的、夹杂着邪法争斗的局部风暴,却万万没有想到,风暴眼的背后,连接着的是如此一张庞大无比、盘根错节、力量深不可测的巨网!信任,在这张巨网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与脆弱。前路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扑朔迷离,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能听到深渊在脚下发出无声的狞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