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镜墟盟约
作品:《妾渡》 苏婉清离去时那绝望而卑微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周绾君的心版之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隐密的灼痛。而水缸中,周影那一声跨越虚实界限、带着彼岸气息的低语,更像是在她已然波澜暗涌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无法忽视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撼动着她试图维系的所有平静假象。
逃避的念头,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怯懦、如此苍白,带着自欺欺人的可笑。
夜色,愈发深沉黏稠,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将白日的喧嚣与光影彻底吞噬。万籁俱寂,唯有窗外运河那永不停歇的、如同亘古叹息般的流淌声,幽幽地渗入骨髓,带着水乡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潮湿与阴郁。周绾君独自立于小院中央,素色的衣裙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拂动,像一株无依的蒲草。她面前,是那口幽深的储水陶缸,缸体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类似某种甲壳动物的晦暗光泽。月光不再具备诗意,反而像一道冷冽的、毫无感情的审视目光,将缸中那片静止的水面,映照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通往不可知深渊的黑暗镜面。
抉择的时刻,已经容不得半分犹豫。
她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带着夜露与泥土气息的冰凉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与决绝。既然命运的潮水再次将她推向这诡异的漩涡,避无可避,那便唯有鼓起残存的勇气,直面这光怪陆离的未知。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曾经触碰过无数冰冷镜面、感受过影宅森严秩序的手指,此刻,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轻轻点向那纹丝不动的、墨色的水面。
指尖与水面接触的刹那,一点冰凉瞬间炸开,顺着指尖的脉络,迅速蔓延至全身。涟漪,以她的指尖为心,一圈圈、无声而固执地荡漾开去,轻而易举地破碎了水中那轮皎洁明月的完美倒影,也将她自己的面容搅动得模糊不清、支离破碎。她没有像往常受到惊吓时那样立刻缩回手,而是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摒弃脑海中所有纷杂的念头,将全部的意识,沉入那一片冰凉的、动荡的虚无之中。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翻涌起周影在最终消散前,留给她的那些关于镜界本质的、碎片化却直指核心的理解;还有白日里,在那本残破古籍上读到的、关于“镜墟”的惊悚描述——心象折射,欲望沉淀,迷失之镜魂……她不再抗拒这些令人不安的知识,反而主动敞开心扉,去感知,去呼唤那潜藏在水影深处、与她命运紧密纠缠的、属于周影的一丝残念。
“周影……”她在灵魂深处无声地呐喊,如同迷途的舟子呼唤灯塔,“若你尚存一缕感知于此,请为我指引方向……”
奇妙的变化,就在她全心全意的呼唤中发生了。那原本只是普通井水的水面,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灵性,忽然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白光泽,如同夜明珠最内敛的光华。一股熟悉的、带着周影特有疏离感与悲悯情怀的意念,如同纤细却无比坚韧的蛛丝,悄然缠绕上她的意识,不再是清晰的话语,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温暖而坚定的牵引。
周绾君彻底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晃动的、令人晕眩的波光,而是将全部的心神,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那股冥冥中的牵引之力。
一股强烈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扯开来的晕眩感猛地袭来!天地倒转,感官错乱,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被投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黑暗无声的漩涡。四周现实世界的一切——夏夜的虫鸣、运河潺潺的水声、肌肤感受到的夜风微凉——都在刹那间被抽离、远去,最终被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和令人心悸的失重感所取代。
这过程仿佛持续了永恒,又似乎仅仅存在于电光石火的一瞬。
当那股剧烈的、仿佛要分解灵魂的拉扯感骤然消失时,周绾君猛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这里……就是所谓的“镜墟”?
截然不同于京城影宅那冰冷、规整、如同巨大陵墓般充满压抑秩序的宫殿与回廊。眼前,赫然是一片江南水乡的景观,却像是被一只疯狂而残忍的巨手彻底扭曲、打碎后,再用无数面形状各异、棱角尖锐的破碎镜子,胡乱地、绝望地拼接而成,充满了后现代式的荒诞与恐怖。
天空之上,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云彩流动,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不断缓慢蠕动的混沌灰白光芒,如同变质浑浊的牛奶,又像是垂死巨兽的眼白,映照得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病态的苍白。脚下,是看似蜿蜒熟悉的青石板小路,但仔细看去,每一块“石板”其实都是一面模糊不清的镜面,倒映着上方扭曲变形的景物,行走其上,仿佛同时踩在无数个破碎、怪诞的世界上,每一步都踏在虚实交错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远处,那座熟悉的石拱桥依旧横跨在“河面”之上,但那桥身已非坚固的岩石,而是由无数大小不一、边缘参差如犬牙的镜片堆叠、粘连而成,反射着来自混沌天光的、支离破碎的诡异光芒,显得脆弱而危险。桥下的“河水”并非真正流淌的活水,而是一片粘稠的、缓缓蠕动着的、泛着银亮金属光泽的液态镜面,偶尔因不知名的力量泛起一丝涟漪,却死寂得如同坟墓,听不到半点水声。岸边的“垂柳”,更是骇人,那千万条垂落的丝绦,竟是由无数细长的、闪着凛冽寒光的镜片串联而成,它们无风自动,相互碰撞、摩擦,发出细微却密集的、令人牙酸心悸的“叮铃”脆响,如同万千冤魂在低语。
整个空间的光影都是迷离而错乱的。光线从无数个角度、无数个破碎的镜面上疯狂地反射、折射,交织成一张庞大而混乱的、光怪陆离的网,没有明确的来源,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将人的视觉、甚至方向感彻底扰乱、吞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彻骨的气息,夹杂着金属氧化后的锈味、陈年尘埃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无数被压抑的恐惧与绝望情绪凝结而成的、精神上的污秽感。
这里有一种病态的、支离破碎的、惊心动魄的“美”。这里死寂,却仿佛有无数的窃窃私语潜藏在每一片碎镜之后;这里空旷,却仿佛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未知的陷阱。
周绾君用力稳住近乎虚脱的心神,努力适应着这令人头晕目眩、心智几近崩溃的诡异环境。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影那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残念,正如同黑暗海洋中的一座微小灯塔,在这片混乱到极致的镜墟中,为她指引着一个模糊却坚定的方向。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踏上了那由无数镜面铺就的、危机四伏的道路。脚步放得极轻,极缓,生怕那细微的震动会惊扰这片死寂世界中可能沉睡的任何恐怖存在。目光警惕地、如同最敏锐的探针般扫视着四周,那些破碎镜片中映出的,是她自己千奇百怪、不断变形的倒影——有时被拉长得如同摇曳的鬼魅,有时被压扁得如同一张单薄的剪纸,有时五官错位,有时身躯扭曲……光怪陆离,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她理性的边界,扰动着她的心神。
循着那丝微弱而珍贵的感应指引,她穿过一道由碎裂青花瓷片拼凑成的、布满裂纹的“月洞门”,绕行过一片倒悬着、如同无数柄利剑般森然指向地面的“镜面竹林”。越往这片破碎世界的深处行走,那股潜藏在空气中、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危机感就越发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
突然,前方一片由巨大、扭曲的琉璃镜构成的“假山”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镜片被重重踩碎、崩裂的“咔嚓”脆响!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渊的、充满了恶意与贪婪的嘶吼!
周绾君心头骤然一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毫不犹豫,立刻闪身躲到一旁一株由扭曲铜镜盘旋而成的“枯树”后面,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树身”上,屏住了呼吸,连最细微的声响都不敢发出。
只见从假山后方,踉跄着冲出一个纤弱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形象,身形与苏婉清本体有八九分相似,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的衣裙,但此刻那原本雅致的衣裙上已沾染了不少污渍与划痕,甚至有几处被撕裂,露出下面更显苍白的、如同镜面般光滑的“肌肤”,显得异常狼狈。她的面容也与苏婉清一般无二,只是那双眼睛——不再是苏婉清本体那惯有的柔弱、恐惧与顺从,而是充满了野性的警惕、不屈的坚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所迸发出的、如同受伤母狼般的凌厉寒光。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光丝般的发丝垂落在苍白的颊边,更添几分凄艳与决绝。
这就是苏影!苏婉清那个已然“觉醒”、正在亡命奔逃的镜像!
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两道极其诡异的影子。
它们没有固定的、可被清晰描述的形态,如同两团人形的、不断流动翻滚的黑色雾气,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溃散消融,却又散发着一种实质性的、冰冷刺骨的压迫感。它们的“面部”位置,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里面闪烁着两点令人不寒而栗的猩红光芒,如同地狱的窥视。它们移动的方式完全违背常理,并非行走,而是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般,贴着由镜片构成的地面飘忽滑动,轨迹难测,所过之处,那些破碎的镜面都会短暂地蒙上一层不祥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翳,如同被瘟疫感染。
这就是苏影口中的“猎影者”?大夫人派来收割镜像核心的残忍爪牙?
苏影显然已是强弩之末,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呼吸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她手中紧握着一片边缘极其锋利的、如同弯刀般的巨大镜片,权作最后的武器,但面对那两个没有实质形体、散发着侵蚀性寒意的怪物,这反抗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徒劳。
其中一只猎影者猛地加速,黑雾状的“手臂”如同毒蛇出洞般骤然伸长,带着一股腐蚀一切的阴冷气息,狠辣地抽向苏影毫无防备的后心!那黑雾掠过空气,甚至发出了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响。
苏影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勉力拧身躲闪,那锋利的、由黑雾凝聚的“手臂”擦着她的衣袖边缘掠过——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那月白色的衣袖竟瞬间变得焦黑、脆化,如同被烈火燎过,边缘化作飞灰!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彻底失去了平衡,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前扑倒,手中的防御镜片也脱手飞出,叮当落地。
生死一线!
周绾君虽已失去大部分守镜人的力量,但那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关于镜界生物的基本认知与应对之法,早已融入她的本能。她一眼看出,这两只猎影者并非真正的生命体,更像是某种恶毒怨念与邪门法术结合孕育出的造物,它们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弱点,但很可能惧怕纯净的精神冲击,或者……某种特定性质的“光”?
她的目光如同最敏捷的猎鹰,飞快地扫过周围混乱的环境,瞬间锁定了一块斜斜插在镜面地面、相对完整、且角度恰好能反射到天空中那片混沌灰白光源的银镜碎片!
来不及任何犹豫与权衡!周绾君猛地从藏身处跃出!她的目标并非直接冲向那两只可怖的猎影者,而是扑向那块可能蕴含着一线生机的银镜碎片!她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猎影者的注意,两只怪物那猩红的目光瞬间从苏影身上移开,如同最精准的锁链,牢牢钉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散发着令它们厌恶气息的不速之客身上。
周绾君不顾一切,双手死死握住那块冰冷刺骨、边缘粗糙的镜片边缘,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同时最大限度地调动起周影残念赋予她的、对镜墟环境的极其微弱的掌控力,猛地调整镜片的角度——将天空中那片混沌灰白光源中,相对最亮、最集中的一部分光芒,精准地、如同利箭般反射向其中一只正欲扑来的猎影者!
“嗤——!”
一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冰雪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骤然响起!那被巧妙反射的、蕴含着某种奇特净化力量的混沌之光,照射在猎影者黑色的、不断流动的雾状躯体上,立刻如同强酸泼洒,冒起一股浓密的、带着恶臭的黑烟,发出了清晰的、仿佛灵魂被灼烧的刺耳腐蚀声!那只被正面击中的猎影者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嘶吼,雾状的身体剧烈地翻腾、扭曲,那猩红的眼洞光芒都黯淡、闪烁了一下,显然受到了不轻的创伤。
另一只猎影者见状,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立刻放弃了对苏影的追击,转而化作一道贴地疾驰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向周绾君!黑雾在前端迅速凝聚、变形,化作一只狰狞尖锐的利爪形态,带着撕裂一切的寒意,直抓周绾君苍白的面门!
“小心!”刚刚挣扎着爬起的苏影看到这惊险一幕,失声惊呼,同时下意识地将手边最近的一块碎镜片奋力掷出,试图干扰那怪物的攻击。
周绾君反应极快,就着前扑的势头猛地向侧后方一滚,动作狼狈却有效地避开了那足以致命的黑雾利爪!凌厉的爪风擦着她的耳畔掠过,带起几缕断发,冰冷的死亡触感清晰可辨。她毫不停歇,在翻滚的同时,再次凭借感觉调整手中紧握的镜片角度——又一道反射光射出,虽然不如第一道集中,却依旧逼得那只猎影者身形一滞,不得不暂避这令它厌恶的光芒。
两只接连受创的猎影者聚集在一起,发出不甘而充满恶意的低沉咆哮,那四只猩红的眼洞死死地、怨毒地盯了周绾君一眼,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印记刻入核心。它们似乎在权衡着利弊,最终,那雾状的身体一阵模糊的晃动,如同融入周围无处不在的镜面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不见,只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焦臭与寒意。
危机,暂时解除。
周绾君这才彻底脱力,松开了紧握镜片的手指,那救了她一命的银镜碎片“哐当”一声落回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四肢百骸都传来一种虚脱后的酸软与颤抖。刚才那一刻,纯粹是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对周影残念的绝对信任,以及内心深处不愿见死不救的执念在搏命!
苏影扶着旁边一块扭曲凸起的镜面,勉强站直了身体,她看向周绾君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难以掩饰的惊疑、审慎的打量,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可能的情绪。
“你……就是周绾君?”她的声音与苏婉清本体有着相似的音色,却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在艰难环境中磨砺出的粗糙质感,以及不容置疑的独立性。
“是我。”周绾君努力平复着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抬起头,迎上对方锐利的目光,“你,就是苏影?”
苏影点了点头,那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毫不客气地扫过周绾君全身,从她略显凌乱的发髻,到苍白却坚毅的面容,再到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似乎在细致地评估着眼前这个“前代守镜人”所剩余的全部价值。“果然……你和那些沉溺于现实悲欢、庸碌麻木的本体不同。婉清她……这次算是赌对了。”
“赌?”周绾君捕捉到这个字眼,微微蹙眉。
“赌你这个失去力量的前代守镜人,依旧拥有闯入这片危险镜墟的胆识,并且具备对抗‘影狩’的智慧和能力。”苏影走到周绾君面前,尽管形容狼狈,衣衫破损,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绝境中依然顽强生长的野草,带着一种不屈的骄傲。“也赌你……心底尚存一丝不会见死不救的……人性。”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有些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知是针对周绾君,还是针对所有“本体”。
“影狩?就是刚才那些东西?”
“不错。大夫人,或者说,她背后那个不知来历的妖道,所圈养驱使的爪牙。”苏影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铭心、无法化解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它们系统性地在江南的镜墟之中,如同最狡猾的猎犬,捕猎所有像我们一样……偶然或是必然地‘醒了’过来的镜像。”
“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你们拥有了独立的意识,超出了常理的控制?”周绾君追问,她想起影宅对那些“不安分”镜像的处置,但感觉此地的目的似乎更为赤裸。
“意识?那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附带品。”苏影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苍凉而愤怒的冷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它们真正想要的,是我们体内历经挣扎才凝聚而成的‘镜像核心’。”
“镜像核心?”周绾君眉头蹙得更紧,这是一个她从未在影宅典籍或是周影的传承中听到过的名词,带着一种邪异的味道。
“每一个成功觉醒的镜像,在彻底挣脱本体无形束缚,于这片混乱镜墟中获得独立存在资格的同时,都会在体内逐渐凝聚出一种纯粹的能量结晶,便是所谓的‘镜像核心’。”苏影解释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拂过自己胸前的位置,似乎那里正隐藏着什么脆弱而珍贵的东西。“这核心,凝聚了我们对本体的深刻认知、残留的情感烙印、以及在这危机四伏的镜墟中挣扎求生所磨砺出的全部精神力量。对于修炼某些阴损邪术、或是需要依靠吞噬他人灵性来维持自身存在的施法者而言,这是不可多得的大补之物,尤其是……对于某些需要维持特殊形态,或是施展强大恶毒诅咒的存在来说,更是效果显著。”
周绾君心中凛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抽取镜像核心?这手段,比之影宅单纯地禁锢、利用镜像,更加残忍歹毒百倍!这已绝非简单的后宅妇人之间的倾轧嫉妒,而是明确涉及到了邪法修炼与掠夺!其背后的目的,恐怕远比想象中更加黑暗深邃!
“像你这样的觉醒镜像,在这镜墟之中,还有多少?”周绾君沉声问道,感觉肩头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数量不算多,但也绝不止我一个。”苏影的目光投向这片破碎、扭曲世界的更深处,眼神中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与无奈,“大多散布在苏州,乃至整个江南水网交织的镜墟角落。多是些像婉清一样,在现实中出身不高、命如浮萍,在深宅大院里备受欺凌压迫的妾室、婢女……似乎,现实中的绝望与不甘,强烈的求生欲望,更容易成为催生镜像觉醒的土壤。但我们如同一盘散沙,各自躲藏,在影狩无孔不入的追捕下,姐妹们的数量,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减少……”
她猛地转回头,目光再次变得灼热而锐利,如同两把淬火的匕首,直直刺向周绾君,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灵魂深处:“我们需要一个领袖!一个有能力、有经验,能够带领我们在这绝境中活下去,甚至……看清真相,找到反抗之路的人!周绾君,我们看中的,并非你曾经拥有的、如今可能已经十不存一的守镜人力量。而是你亲身对抗过‘大夫人’(或其同类势力)的宝贵经验,是你体内流淌着的、可能与这片镜墟存在某种古老而深刻共鸣的守镜人血脉,以及……”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愈发深邃,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周绾君,仿佛在观察她最细微的反应:“以及,你体内那个特殊的‘存在’。那个能引导你精准进入此地、能在关键时刻助你对抗影狩的……残念。她,给我的感觉……非常不一样。”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敬畏。
周绾君默然。周影的存在,果然无法瞒过这些与镜子本源息息相关、感知敏锐的觉醒镜像。周影之于她们,或许就像是黑暗中一座遥远的灯塔,即便光芒微弱,也代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更高层次的可能性。
就在此时,周绾君忽然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强烈的心悸与不安,仿佛现实世界的锚点发生了剧烈的晃动,有什么与她产生了深切关联的事情正在上演。这种感应玄之又玄,超越了物理距离,清晰得如同亲见。
几乎是同一时刻,站在她对面的苏影,也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上无法控制地掠过一丝剧烈的痛苦与短暂的茫然恍惚,她原本凝实的身影,甚至因此虚幻、闪烁了刹那,变得有些不稳定。
“婉清……是婉清!她出事了!”苏影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焦急与虚弱,“本体与镜像之间的联系,比你们想象的要深刻得多!我在镜墟遇袭,神魂受创,她作为本体,定然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与反噬!”
现实世界,赵员外府邸,苏婉清那间布置雅致却略显压抑的闺房内。
原本正坐在绣墩上,心神不宁、焦灼地等待着周绾君最终答复的苏婉清,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剧烈头痛,眼前猛地一黑,喉头一甜,“噗”地一声,一口鲜红的血液竟直接喷溅在身前尚未完成的绣品之上,那嫣红的血迹在素白的绸缎上迅速晕开,如同一朵诡异而凄艳的花。她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发出,便整个人软软地从绣墩上滑落,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彻底昏迷不醒,面色惨白如纸。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吓得侍立一旁的贴身侍女魂飞魄散,惊声尖叫起来。霎时间,整个小院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待到府中常驻的大夫被急匆匆请来,一番施针用药的紧急救治之后,苏婉清才悠悠转醒。然而,她眼神涣散迷茫,对于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记忆出现了大片的混乱与模糊,甚至一时之间,竟认不出日夜侍奉在侧的贴身侍女是谁,只是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头,喃喃着一些不成语句的碎片。镜像在镜墟受创,直接、猛烈地影响到了现实世界中本体的神魂稳定!
镜墟之中,苏影努力稳定住自己再次变得有些虚幻的身形,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几分,如同上好的白瓷,脆弱得一触即碎。但她的眼神,却在经历了这番与本体同频的痛苦之后,变得愈发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处境,现实与虚影,早已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在一起,一损俱损。周先生,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她看向周绾君,眼神中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恳求,“请随我来,我带你去见见其他的……‘姐妹’。”
周绾君压下心中因现实呼应而产生的巨大震动,默默地点了点头。苏婉清在现实世界的突然昏厥与失忆,如同最有力的证据,印证了苏影所言非虚,也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犹豫的可能。这条通往未知与危险的贼船,她已然踏足其上,风浪已起,再无回头路可走。
苏影不再多言,转身在前引路。她对这片混乱不堪、如同巨大迷宫的镜墟环境似乎颇为熟悉,带着周绾君在那些由无数破碎镜面构成的、光影错乱的小巷与扭曲的“水道”间快速而灵巧地穿梭。七拐八绕,避开几处散发着特别不祥气息的区域后,终于来到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处废弃的“园林”遗址,假山、亭台、曲水流觞一应俱全,但无一例外,全是由各种残缺不全、反射着扭曲混乱光线的镜面材质构成,充满了超现实的荒诞感。
在一面巨大的、布满了蛛网般密集裂痕、却奇迹般没有完全破碎的月亮门镜前,苏影停下了脚步。她伸出手,那由光晕构成的指尖,在几道看似随意、实则蕴含某种规律的特定裂痕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划过,如同在输入一道无形的密码。随着她的动作,那原本映照着破碎景象的镜面,忽然泛起了水波般的、柔和而稳定的涟漪,随后缓缓变得透明、稀薄,最终如同拉开了一道帷幕,露出了后面一个相对稳定、光线柔和许多的、小小空间。
这里像是一个被精心构建的、临时避难所般的秘密据点。破碎的镜片被巧妙地挑选、打磨,拼接成简陋却稳固的桌椅形状。甚至还有一盏由无数细小水晶镜片缀成的、散发着微弱却持续莹光的“灯”,那光芒驱散了部分令人不安的混沌,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心灵慰藉。
据点里,已有两个身影在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身着由水绿色镜片精心拼嵌而成的曳地长裙,身姿婀娜曼妙,正背对着门口,对着一面相对光滑平整的镜面,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那由纯粹光丝构成的、流淌着微光的“长发”。她的动作极其优雅,带着一种仿佛刻入骨子里的、浑然天成的柔媚风姿,但周绾君却凭借其敏锐的感知,察觉到那看似柔媚无骨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如同深水之中潜行水蛇般的冰冷与不动声色的算计。她是柳影,其本体,是苏州城内某位手握实权官员颇为宠爱的美妾。
另一个则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穿着一身淡雅如空谷幽兰的、由素白细腻瓷片镶嵌而成的衣裙,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奇异镜片,神情淡漠疏离,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甚至自身的处境,都与她无关,都不值得投入半分关心。她是兰影,其本体,是一位家财万贯的盐商新纳不久、性子孤僻的妾室。
听到入口处传来的动静,两人几乎同时转过头来。
柳影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妩媚动人、眼波欲流的芙蓉面。她的目光先是如同羽毛般,轻飘飘地在周绾君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圈,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源于某种比较心理的挑剔与衡量,最后才如同蝶恋花般,轻盈地落在略显狼狈的苏影身上,朱唇轻启,吐出一串娇柔婉转、如同莺啼般动听的声音:“苏妹妹可算是平安回来了,真是让姐姐好生担心。还带回了……贵客?这位便是你之前提起的……周先生?”她笑容温婉亲热,语气甜得能沁出蜜来,但周绾君却清晰地感觉到,那甜美的笑容如同精致的假面,并未真正抵达她那双妩媚却缺乏温度的眼底深处。
兰影只是抬起眼帘,淡淡地瞥了周绾君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又很快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那片变幻着微弱光彩的透明镜片,仿佛那方寸之间的微观世界,才是她全部的兴趣所在。
苏影显然习惯了这两位的做派,简单地介绍道:“这位是周绾君周先生,婉清请来的助力。这两位是柳影和兰影,都是与我们命运相连的姐妹。”
周绾君依礼,神色平静地微微欠身,向两人致意。当她的目光与柳影那含笑的眼眸再次相接时,她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看似热情洋溢、无可挑剔的笑容面具之下,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
敌意。
那敌意并非明目张胆的排斥或汹涌的愤怒,更像是一种深藏于骨髓的、源于某种难以言说的比较、不甘或是潜在威胁感所引发的抵触,如同细小的、淬了毒的冰刺,巧妙地隐匿在她那柔媚似水的眼波最深处,伺机而动。
周绾君心中微微一沉,如同投石入井,荡开一圈无奈的涟漪。看来,这初步凝结的、脆弱不堪的镜墟同盟,其内部也远非铁板一块,早已暗流涌动。前路,依旧被浓重的迷雾所笼罩,而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新的、意想不到的危机与陷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