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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家族复兴之路(科举)

    第51章


    随着赵怀予师兄高中探花的消息传来, 南淮书院这一届会试中的成绩也逐渐传开。


    一甲三人,南淮书院占了其一,乃第三名探花;


    二甲五十人, 南淮书院三人得中;


    三甲人数过百,南淮书院占了五人。


    于南淮书院而言,这个成绩比之往年已是好了不少。


    此次天字班共有五十四名举子上京赴考, 最终能得中九名, 这个比例不可谓不高。


    要知道,本朝会试三年一旬, 每回会试参考人数共计数万人,一甲、二甲、三甲合起来,最终也不过选取一百来人。


    相当于数百人里才能得中一位。


    而南淮书院五十四人参考, 最终九人得中, 这个成绩已是极为耀眼。


    消息传回来后,众人俱是兴奋不已,这样的结果给了他们莫大的鼓励,仿佛那金銮殿也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刚刚关完禁闭回到讲堂的吴举人听着身边的同窗们热情激烈的探讨着书院本次会试成绩, 细数每一位得中进士的同窗们往日之事, 心中只觉鄙夷。


    南淮书院此番成绩确实不错,可与国子监相比,却仍是多有不如。


    据说本次殿试一甲状元便是出自国子监, 二甲五十人中,有九人出自国子监, 三甲人数更是不知凡几。


    在国子监面前, 南淮书院这点成绩算得了什么?


    然而,不管心中如何作想,他此刻身处南淮书院, 此时正值书院学子们群情激昂之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同窗面前表露心意。


    当别人正为书院此次的好成绩由衷高兴时,他却是在暗自谋划着寻找杨秀才一事。


    检举一事,他已怀恨于心,对那杨秀才,他是决计不会放过!


    只是自从他出了经训堂,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那可恨的王元彦对自己也比从前多了几分关注,这个发现令他迟迟不敢轻举妄动,简直憋屈至极。


    ***


    南淮书院此次会试的成绩不仅令天字班、地字班及玄字班的举子们极为振奋,同时也极大的鼓舞着黄字班的秀才们。


    纪温所在的天字壹号班也不例外。


    近段时日每日一下了学,秀才们便开始谈论此次会试成绩,每一位得中进士的师兄都被拿出来讲述了一番,其中尤以高中探花的赵怀予出现的频率最高。


    家世显赫、品行有度、风度翩翩、年少成名等,赵怀予似乎自知事懂礼起,便已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有好事者笑道:“据说每回会试,上京城都有不少人等着榜下捉婿,赵师兄一表人才,才思敏捷,不会被哪位高官抓回去做女婿吧?”


    纪温本自顾自温书,没有参与到同窗的热烈讨论中,听到此话,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赵怀予可是表姐的未婚夫呢!


    程颉听到此话,顿时也来了兴趣。


    他悄悄与纪温耳语道:“你不是说赵师兄与你表姐定亲了吗?”


    纪温沉默着点头。


    也不知赵师兄能不能经得住上京城的诱惑?


    学子们平日里一心读书,难得有些趣事,一提到此等八卦,纷纷起了心思。


    “赵家也是金陵望族,经久不衰的豪门世家,即便是上京城里的达官贵胄,怕是也难以入赵氏的眼吧?”


    “寻常官家自然够不着,但上京城乃天子脚下,高官勋贵遍地走,能越过赵氏的门第也有不少,说不得,兴许连皇家都想与赵氏结亲呢!”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若真如此,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纪温心中沉了沉,又听一人讲到:“皇家可没有与赵师兄年龄相仿的贵女,你们忘了?当今圣上还未娶亲呢!”


    众人这才想了起来。


    如今圣上年纪尚轻,不仅尚未封后纳妃,因着先皇子嗣稀薄,当今圣上甚至连一位亲兄弟也没有,也正因如此,在先皇殡天后,才由时年仅两岁的当今圣上荣登大宝。


    纪温刚刚放下心来,一旁的陶诸却道:“当今膝下虽无子嗣,可先皇却还有着一位公主。”


    立即有人反应过来:“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应该还未到婚嫁之龄吧?”


    众人对这位长公主知之甚少,无人知其具体年岁,只知其尚未婚配,猜测应当正值待嫁之年。


    纪温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你们都别白费心思了,赵师兄早已定下了亲事!”


    众人纷纷看去,见出声之人是一位出自江南本地豪绅世族的同窗,已然信了大半。


    旁人或许轻易无法得知世家之事,但世家之间时常互通有无,彼此间颇为了解,知道对方的一些内情并不奇怪。


    当下有人问道:“许师兄,赵师兄何时定亲了?可知定的是哪家?”


    那位许姓秀才似乎有意无意看了眼纪温,才道:“在这金陵一带,还有哪家能与赵氏相提并论?”


    众所周知,金陵三大家族乃王家、赵家与吴家。


    “是王氏女还是吴氏女?”


    “应该是王氏女吧?吴氏早已迁居上京城,国子监又一向与南淮书院不对付。而书院山长与监院分别出自王氏与赵氏,二人多年配合,联姻也不奇怪。”


    许秀才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一位同窗恍然道:“如此一来,即便是皇家,也不好拆散一桩姻缘了。可惜了那位长公主殿下……”


    另有一人笑着摇头:“有何可惜?那可是长公主殿下。即便没有赵师兄,也总会有更好的。”


    “哈哈,是我着相了。”


    听了半晌,纪温总算能放下心来。


    虽然他与表姐并无交集,可天然的血脉亲情早已让他将外祖父一家当做了自己人,他可不希望赵师兄娶那劳什子长公主回来,抛弃他的表姐。


    听完八卦,时候也不早了,纪温与程颉刚回学舍,书院的仆从便递给了程颉一封信。


    给学子送信并不是仆从的职责,事实上,除了完成书院里的活计,仆从们并不需要听从任何学子的指令。


    可谁让程家有钱呢?


    在银子的力量下,这位仆从简直快要成为程颉的仆从了,打着在书院干活的名头,整日里为程颉跑腿奔波,并且乐此不彼。


    收到信的程颉照例给了仆从一块碎银,便打开信看了起来。


    很快,他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


    看完整封信,他难掩心中激动:“纪兄,太后娘娘给我爹授了官,从七品布政使都事!”


    这可真是大喜事!


    程老爷此前虽也捐了官身,却只是个无品级无实权的义官。


    这次可是太后亲自下旨册封!


    更何况,从七品布政使都事,从品级上看,只比正七品知县低了一级,但知县只是地方官员,布政使司却受中央直辖,地位天然高于地方。


    日后,程老爷即便面对知县也能丝毫不怵。


    纪温也为好友感到高兴:“能得太后娘娘如此嘉奖,看来你爹果真将差事办的极为出色。”


    程颉话还未说完:“不仅给我爹封了官,日后所有粮长可每年进京面圣一回,此外,还可免除劳役!”


    这是给粮长的特权,太后娘娘此举,是在为粮长制的推广铺路。


    对于程老爷而言,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纪温笑着调侃:“以后你可就是官家子弟了!”


    程颉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自从听了你的想法,我爹干的比从前更来劲儿了,那些时日整日都忙得不着家,连身上的那一身肥肉都减了不少,你若是再次见到他,定然认不出来了。”


    纪温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天道酬勤,程老爷的付出,总算是得到了回报。”


    “多亏你算的准!”程颉咧开嘴角:“正是因为我爹太过相信你,才会下如此血本,你是不知道,此次唯有我们一家授予的官职最高,其他的都是不入流的芝麻官。更多人甚至捞不到一官半职。


    其实自从一个月前我爹被宣召入京,我们就已经有猜测会发生好事,不曾想竟会是这样的惊喜!”


    “程老爷本就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即便我不说,他也该当此嘉奖。”


    “不,”程颉坚定摇头:“若没有你的提醒,我爹不会事事亲力亲为。


    由于多日劳碌暴晒,我爹现下是又黑又瘦,尤其与其他商户对比起来,更为明显。说不定太后娘娘正是因此而对我爹另眼相看。”


    纪温默默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在一群衣着高贵、气质卓绝、面色红润、略显富态的官员及商户中间,出现了一个黑瘦的老头,可不就显出他了?


    这副凄惨的模样,一看便知是为国为民、懂得体恤民情的好官啊!


    他不由抿嘴笑了笑。


    程老爷成了真正的官员,程颉反而比从前低调了。


    不过,这种低调仅仅体现在言语上,——现在的他不会再轻易出言挑衅旁人了。


    对此,程颉大大方方道:“我爹盼了一辈子,就盼着我有朝一日高中进士,改换门庭。


    如今我还只是个秀才,我爹自己就已经成功改换门庭了,他现在不指望我了,我若给他惹了事,他定饶不了我。”


    纪温不由失笑:“那你这一身行头怎么不改改?”


    程颉虽穿着统一的学子服,可那织金腰带、挂在腰间的羊脂玉佩、发髻上的玉冠一样都没少,暴发户气质一如既往。


    他打开白玉折扇,一脸理所当然:“我家本就是金陵有名的大商户,谁人不知我家有钱?做什么要遮遮掩掩?”


    此话似乎有些道理。


    但凡认识程颉的,谁不知他家财万贯?


    而且这厮现在出门都有四名暗卫随身保护了,一般人近不得身,也不怕偷盗。


    只是,总感觉有些许招摇。


    第52章


    程颉一夜之间由富二代变为了官二代, 为了不给他爹拖后腿,他每日极力的收敛着自己的锋芒。


    甚至再次听到有人喊出“程一钱”这个称呼,他也没有如从前一般立刻反唇相讥。


    连陶诸都发现了他的异常, 这段时日因着与纪温渐渐交好,连带着与程颉也有了些往来,他私底下悄悄向纪温问道:


    “纪师弟, 程师弟可是受了什么打击?”


    纪温忍笑道:“或许是开始在乎外人的看法了吧。”


    当他身为商户之子时, 说话行事无所顾忌,只要不触犯大周律令, 不惹到不该惹的人,旁人也拿他无法。


    可当他身为官员之子,言行举止均需注意分寸, 否则, 稍有不慎,可能会有仗势欺人之嫌,甚至能影响到他爹。


    身份越高,顾忌越多。


    如今他爹被太后娘娘绶官一事还未传开, 书院中的学子们尚不知这位“程一钱”已是根正苗红的官家子, 只当这程颉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


    然而,很快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这日下了学, 纪温的大舅舅王讲书却没有如常离开。


    他站于高台之上,板着脸, 冷声道:“今日有一则好消息, 望诸生周知。”


    底下的学子们面面相觑,心中同时升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王讲书这表情,可不像是要宣布好消息的样子啊!


    当初宣布小考时的表情都不及今日严肃!


    全场鸦雀无声, 众人严阵以待,仿佛下一刻就要接受讲书的审判。


    程颉来到黄字壹号班不久,还是头一回见识此等架势,他不敢出声,不敢侧头,却又满肚子疑问,只好拼命地将两只眼珠转往纪温的方向。


    纪温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这一幕,甚至神奇的领会了程颉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无法开口给出答案。


    王讲书似乎酝酿了片刻,仍旧板着脸,声音无丝毫起伏:


    “书院即将新建一座经义阁,预计半年后建成,届时诸生如有需要,可前往此地阅览群书,所有书籍不允许外借,但可抄录。”


    经义阁——这不就是后世的图书馆吗?


    这个时代能建一座经义阁,对学子们意义可太大了!


    古代读书难,任意一本书都十分昂贵。即便是最为常见的蒙学书籍,也需二两银子一本。


    也正因如此,贫苦人家根本支撑不起一位学子读书的费用,所以,能读书的,至少家境殷实,家中有些余钱。


    可时日久了,厚实的家底也经不住如此巨大的消耗。


    但若是书院有了一座经义阁,便可为许多学子节省一大笔费用,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


    这等大喜事,众人简直忍不住想要欢呼。


    对于出身贫寒的学子而言,这是巨大的福音;即便是家境殷实的学子,也只觉面上有光。


    除了国子监,还有哪家书院有这样的大手笔?


    可王讲书神情严肃,眉头紧锁,一副极度不愉快的模样,硬生生逼得众人将满腔喜悦尽数压回了心底。


    不知王讲书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样大的好消息竟都不能影响他心情半分。


    众人等了又等,终于等到王讲书再度开了口。


    “新的经义阁乃布政使司程都事出资捐赠,程大人多年来心系广大学子,对书院贡献良多,此等恩情,诸生务必铭记于心。”


    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王讲书大步流星离开了黄字壹号班的讲堂。


    直到确认王讲书已不在此处,众人才纷纷开始议论。


    “讲书提到的程大人是谁?”


    “布政使司程都事——没听说过啊?”


    “无论是谁,这位程大人出手可真阔绰!”


    “听说新的经义阁已经动工了,我们快去看看!”


    布政使司程都事,那不就是程颉他爹吗?


    纪温疑惑地看了眼程颉,压低声音道:“你爹可真是大手笔!”


    程颉同样也是一脸意外:“此事我全然不知,我爹没告诉我!”


    纪温思索着道:“程老爷——不对,程大人为何突然在此时捐赠一座经义阁?此中花费恐怕比修缮食肆、制学子服甚至铺石子路更多数倍。”


    “谁知道呢?”程颉不禁开始猜测:“莫非我爹当了官,高兴傻了?”


    纪温默默瞥了眼程颉,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若是被你爹知道你这样想,恐怕会打断你的腿吧?


    “不如我们也去看看?”程颉试着建议。


    纪温想了想,点了点头。


    南淮书院占地面积极大,只是屋舍不多,显得有些空旷。


    为便于学子前往,新的经义阁便坐落在讲堂不远处。


    如今才将将开始动工,数十位工人正在一大片空地上挖土打地基。


    纪温与程颉刚至此处,只见正前方极为显眼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不少学子正围在石碑前观看。


    不待两人上前观看,已有人出声道:“这位程都事竟然就是程氏商号的程老爷?!”


    “什么?怎么可能?程老爷不是商户吗?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官身?”


    工人里有人抽空抬起头来,高声道:“程老爷因粮税一事受到太后娘娘嘉奖,得太后娘娘亲自册封为布政使都事,如今已是程大人了!”


    这下,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那身为商户的程氏,竟然真的一跃变为官身了!


    有人看到了程颉,立刻又想起他爹正是程氏商号的程老爷,当初他们不耻的商户子,如今竟然成为官家子了!


    越来越多的人看了过来,望向程颉的目光十分复杂。


    他们感念程老爷大义捐赠,却也十分嫉妒程家此等逆天的际遇,他们寒窗苦读十数年,如今仍不过区区举人/秀才之身,那程颉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改换了门庭,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他们追求一生的东西。


    程颉与纪温对视一眼,双方瞬间明白了彼此眼神的含义,同时向后转身,快速离开此地。


    直到脱离了那群人的目光,程颉方才松了口气,后怕的拍拍胸口:


    “好险!他们的眼神太可怕了!”


    纪温深有同感:“这一时半会的,他们可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短期内你还是别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别说旁人了,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感叹程家的时运。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这种运气或许再也无法复制了。


    程老爷能有此机遇,是因为程氏商号一直以来积累的声誉,更因为程老爷舍得付出,懂得抓住机遇。


    也唯有这一次,朝廷为了推行“粮长制”,才会格外嘉奖。


    以后,这种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程颉有些烦躁,打开折扇使劲儿摇了摇,忍不住开始吐槽他爹:“你说我爹怎么比我还沉不住气?怎么得了个官就开始拼命招摇了?也不怕旁人背后说道!”


    纪温耳朵忽然动了动,随即便见一位黑瘦的中年男子自一旁冲出,径直朝程颉疾步而去。


    他刚要拦住,便听那人高声骂道:“好你个兔崽子!你爹此番舍了脸面是为了谁!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敢在背后编排你老子!”


    纪温眼睁睁看着那人毫不留情的拍打程颉的脑袋,将程颉撵的抱头逃窜。


    听着程颉一声声的求饶,纪温心中震惊不已。


    这位黑瘦的中年男子,竟然是程老爷?


    不对,是程大人了。


    犹记上一回见到程老爷时,他还是一位大腹便便、一脸福相的富家翁形象,如今这一见……


    纪温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不怪太后娘娘破格册封他为从七品布政使都事,就这副形象,说他在田间徒步行走了几百里都不为过,一看就是经常下乡之人。


    见程大人气出的差不多了,纪温作势劝了劝,递给了他一个台阶。


    “程大人,您怎么来了?”


    程大人当即便顺台阶而下,停住了手,气喘吁吁道:


    “今日经义阁动工,我来此看看。”


    怕不是来看动工,而是来看儿子的吧?


    纪温笑了笑:“程大人仗义疏财,是我等的福气,这等好日子,还是不要生程兄的气了。”


    程大人哼了一声,嘴中尚且不饶人:“若不是看在纪温的面上,我定然要打断你的腿!”


    程颉被打的有些懵,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愣愣问道:“爹,你方才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如此招摇行事,除了给他带来麻烦,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啊!


    程大人瞪着眼睛,眼看又要发脾气,纪温赶忙解释道:


    “程大人此举的确是为了你,此事过后,大家都知道你已成为官家子,日后名声也好些。”


    程大人背着双手,哼道:“若不是为了你,我至于立那么大一块石碑?若不是为了你,我能花一千多两银子建这么一座经义阁?


    当初捐这经义阁时,我特意提了个要求,定要让讲书在讲学之时向所有学子宣告这个好消息!”


    ……


    纪温终于明白自家大舅舅那难以言喻的表情是为何故,以大舅舅的为人,强迫他做这些事,真是艰难极了。


    程颉讷讷不言,又听程大人道:


    “我知道这些年你不好过,无论我儿多么聪明,旁人只能瞧见你商户之子的身份。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我们程家已改换门庭,再也不会有人因门第而看不起你了。”


    程颉眼眶发酸,这些年他的确没少受欺凌,可他从不曾回家告诉他爹。


    长大后,他学会了用言语保护自己,学会了不去看旁人的脸色,不曾想,他爹竟然全都看在眼里。


    “爹——”


    程大人撇过头去,轻轻咳了一声,收拾好心绪后,才道:


    “事办完了,我也该走了,日后若是还有人欺辱你,只管写了信给我!”


    第53章


    程大人入了布政司, 当了都事,除了每年进京面圣以及免除劳役的特权外,仍旧管着原先粮税一事。


    只是, 与从前相比,又多了定税目的权力。


    如今每位粮长可自由制定所在粮区的税目,如程大人辖下的粮区, 覆盖了不少江宁县的富饶之地, 故而朝廷对程大人每年的粮税上缴标准也较旁人高了些。


    按朝廷命令,程大人作为该地粮长, 每年都必须运送一万石粮税入京,如有不足,则需自己填补, 若是超出……也无人在意超出那部分的去处。


    粮长不再是从前众人眼中的苦差事, 反而成为有钱有权的香饽饽,一时之间,遭许多人争抢。


    然而这些都与纪温无关,随着殿试的结束, 不少赴京赶考的师兄们陆陆续续的回到了南淮书院。


    当先归来的乃是在会试中落榜的举子, 经历了一次失败,他们需要返回书院,继续念书, 等待三年后的会试。


    而那些得中进士的,则需在上京城中等候绶官, 直至官位定了下来, 才可趁着省假回乡探亲。


    五月中旬休沐日,纪温随着表哥王元彦一同回到王家。


    今日的王家似乎有些不同。


    一应布置上倒是与往常别无二致,只是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似乎比从前多了些精气神。


    想到今日表哥一大早便亲至学舍邀他一同归家, 纪温不由问道:


    “表哥,今日家中可是有事?”


    王元彦停下脚步,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透露道:“赵师兄家中来了人。”


    纪温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赵师兄不是应该在上京城吗?


    随即,他恍然大悟:“赵家来提亲了?”


    王元彦摇摇头:“此前早已提过亲了,今日应是来纳征、请期。”


    纳征即为下聘礼,请期则是要确定成婚日期。


    赵怀予与表姐王明熙自小定亲,六礼早已完成了三礼,如今只待纳征、请期、亲迎了。


    纪温有些不解:“赵师兄还未回来,为何如此着急?”


    王元彦耐心解释道:“赵师兄省亲假不多,一共也不过月余,若是等他回来再办,定然来不及了。”


    这时候的嫁娶之事讲究明媒正娶,更何况王家与赵家门当户对,势均力敌,在这婚嫁之事上,其中每一步都需依礼而为,不可有丝毫怠慢。


    故赵家在赵怀予归来之前,便先行开始走礼,待到正主归乡,便可直接亲迎。


    纪温与王元彦路过主院时,一眼便看见了院中堆得满满当当的聘礼。


    诺大的院子,几乎堆放不下,院里院外正有不少下人在旁清点,看见纪温与王元彦,下人们纷纷俯身行礼。


    主院前厅内,大舅舅正与一位中年男子交谈着,此人气质儒雅,衣着不俗,想来应是赵怀予的父亲。


    由于赵怀予不在,王元彦与纪温二人身为小辈,依着规矩与赵伯父见了礼,随即便主动退下。


    出了主院,王元彦要去拜见大舅母沈氏,纪温也朝着王氏的院落走去。


    今日赵怀予的母亲也来了王家,此刻在大舅母的院中与之相谈甚欢,王氏也在一旁作陪,表姐王明熙随侍左右,看起来分外秀美娴静。


    纪温在王氏的院子里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娘回来,一路走来,脸上尚且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见了他娘这副模样,纪温也不由笑道:“看娘这样子,想必对赵家和赵师兄十分满意了。”


    王氏捏着帕子,虚空一指,点了点他的头,嗔道:“你表姐这门婚事自小便已定下,两家知根知底,怀予那孩子也是你大舅舅大舅母看着长大的,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话音一转,眼波微动:“倒是你,如今也到了可以相看的年龄了。”


    从前在顺庆府,整个纪家始终处于沉寂之中,极少与外人交流,王氏自然也无法得知旁人家闺女的消息。


    如今在这繁华的应天府待了许久,在大嫂沈氏的介绍下,倒是听说了不少姑娘,只是,如今纪家地位尴尬,很难寻到合适的人家。


    王氏的话令纪温心中一哽,他无奈摊手:“娘,我还小——”


    “你已年过十二,不小了!这个年纪,早该相看起来,再晚些,好人家的闺女都定了亲事了。”


    “表哥如今十八,也才刚定亲呢!”


    王氏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你表哥迟迟不定亲是因你外祖父另有考量,元彦那孩子一表人才,即便晚些定亲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纪温厚着脸皮道:“娘,您儿子也是一表人才呢!日后定然也不愁!”


    王氏险些被气笑了,她赶紧拿了帕子点点嘴角:“你倒是与你爹一样自信!”


    纪温赶紧借此转移话题:“娘,怎么不见我爹?”


    提到他爹,王氏渐渐蹙起了眉头:“你爹这段时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里往外跑,至晚间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听了这话,纪温顿感不妙:“他连您也没说吗?”


    王氏摇摇头。


    本来只是随口一提,谁知竟得到了这样一则令人意外的消息。


    他爹对他娘向来唯命是从,百依百顺,如今来了应天府,竟然开始瞒着他娘了?


    甚至还带着一身酒气,毫无疑问在外喝酒了!


    江南繁华之地,秦淮艺伎艳名远播,他爹不会经不住诱惑,在外有相好的了吧?


    纪温没敢跟他娘说出这个猜测,只安慰道:“娘,您别担心,我去看看。”


    王氏看着纪温,欲言又止。


    在纪温疑惑地眼神下,她犹豫着道:“你爹昨日回来时,衣衫上有很重的湿气,鞋底还沾着些柳絮,兴许是去了秦淮河”


    秦淮河上可有不少貌美艺伎!


    纪温心下沉了沉,王氏却宽慰着:“你爹不会行那等腌臜之事,此事必有内情,他既不愿说与我听,对你,说不定能诉之一二。”


    听听,他娘多么深明大义!对他爹是多么的信任!


    纪温暗自下了决心,他爹最好不要做了什么对不起他娘的事,若是让他娘失望了,这个爹,不认也罢!


    纪温回到自己的恪礼院,快速脱下长袍,换上了一身骑装。


    许久不曾练武,感觉身体都不如以往灵活了。


    他出了角门,书童阿顺已牵着一匹马等在了门口。


    纪温脚下一蹬,一跃跨上了马,阿顺有些不放心。


    “孙少爷,您真的不多带几个人吗?”


    “不必。”


    说完这句话,纪温已骑着马远去。


    平日里身着长袍,坐惯了马车,如今策马奔腾,春风迎面,好不畅快。


    只可惜纪温心中存着事儿,全然没有心思细品这感觉。


    一路快马加鞭至秦淮,河面宽广,数不清的舟楫或横摆渡口、或漂浮在水面上,两岸狭长,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


    在这样大的范围中想要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纪温骑着马自高处往下,一路观察,总算在一棵柳树下发现了两匹马。


    他上前仔细看了看,其中一匹马的马鞍上还带着王家的家徽,确认是王家的马无疑了。


    另一匹马却无任何标志,不知来自何方。只是,纪温仿佛在这匹马上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王家众人皆为文人,家中豢养的马匹除了拉车,便只有客居在王家的纪姑爷一人会骑马出行。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酒楼,既已找到了马,他爹定然也在此处。


    他走进酒楼,店小二殷勤的小跑过来:“客官,您几位?”


    纪温眼珠一转,道:“我是来寻我爹的,可我不知道他在哪一间。”


    “不知尊父有何特征?”


    纪温指着酒楼外柳树下的两匹马:“那是我爹的马。”


    店小二立刻对上了人,躬身热情道:“原来是天字二号房的贵客,您往楼上请,小的这就带您上去。”


    纪温跟着走了几步,又顿住:“不行,我爹正与人谈事呢,我可不能这会儿去打搅他们。”


    他扔给店小二一块碎银,道:“你给我在隔壁另设一间,再来些上好的茶水,我要在那等我爹。”


    店小二忙不迭接过银子,喜道:“好嘞!那小的先带您去隔壁的天字三号房,茶水马上就上!”


    纪温进了天字三号房,待店小二走后,他立刻趴在墙上,试图窃听隔壁的动静。


    然而趴了半天,半分声响也没有。


    这墙怎么这么厚实?电视剧里不都是趴墙上就能听见的吗?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店小二送茶水来了。


    纪温看着店小二,瞬间有了主意。


    不一会儿,纪温利用店小二送来的两张纸与一根棉绳,很快做成了一只传音筒。


    他将一端贴着墙壁,仔细听着另一端的动静,终于,他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道陌生的男声:“纪兄,这么多年,难道你就没有不甘心?”


    随即便是他爹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上阵杀敌纵然快活,可有容娘温儿陪伴在侧,也不失为天伦之乐。”


    “男儿当志在四方,何况你还如此年轻!怎能沉溺于儿女情长!”


    纪武行似乎沉默了一瞬,良久才道:“如今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房间内陷入久久的沉默,不一会儿,又重新响起了斟酒的声音。


    屋内,两人不知喝了多少,直到那个陌生声音接到一封急件。


    “纪兄,对不住,我必须得回军营一趟,我着人送你回王家吧?”


    纪武行显然喝多了,却还笑道:“不用,有人会送我!”


    “当真?”那陌生声音有些不信。


    “自然是真的!”


    陌生声音远去后,纪温尚且还在纳闷,门房分明说他爹是独自骑马出来的,哪里有人带他回去?莫不是喝多了在逞强?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隔壁传来一道令他心惊胆跳的声音。


    “温儿,还不过来!”


    第54章


    虽说功夫越好, 耳目也能越发清明。


    但纪温万万没想到自己爹已经到达了这种程度。


    自己尚且还需使用传声筒才能勉强听到隔壁的动静,他爹却不知何时早已发现了他的行踪。


    短暂的惊了片刻,纪温乖乖走到隔壁, 扬起一张笑脸开始拍马屁:


    “爹,您真厉害!这样都能发现我!”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偷偷逡巡四周。


    屋内无可疑香味, 桌上只有两只使用过的酒杯与好几只酒壶, 室内无第三人痕迹。


    检查完毕,没有女人!


    纪武行一手撑着桌面, 斜斜倚在桌旁,眼角余光瞅见自己儿子的小动作,简直气笑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鬼鬼祟祟跟着我来此, 不会是怀疑我行不轨之事吧?”


    纪温立刻义正言辞否认:“爹您怎能这样想?这段时日您每日带着一身酒意回家, 您可知娘有多担心您?”


    这倒打一耙的功夫,纪温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然而极度信任儿子的纪武行并没有察觉出异常,提到王氏,他软了语气:“让你娘担忧了, 是我的不是……”


    纪温趁机道:“爹, 您究竟有什么事,竟连娘也不能说?”


    纪武行一言不发,他将身子转了回去, 自顾自斟满了一杯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纪温从未见过他爹如此落寞的模样, 他不由想到了方才他爹与那陌生男子的对话, 心下有了某种猜测。


    他在另一侧坐下,想为自己倒杯茶水,却发现桌上只有酒。


    他干脆不喝了, 只安静的坐着。


    纪武行将他的动作尽数看在眼里,忽然笑了起来。


    “温儿,你当真一点也不像我!”


    纪温心中一个咯噔,这话的含义可太多了!他爹不会怀疑他的身世吧??


    不得不说,上一世网络上那些无厘头的梗极大的影响到了纪温,竟让他在这种时刻生出这种离谱的想法。


    还好纪武行不知他儿子心中的真实想法,否则,怕是要当场来一出“父慈子孝”。


    纪温压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扯扯嘴角强笑道:“爹,我可是您亲生的,我不像您,还能像谁?”


    纪武行目视远方,饮着酒,声音悠长:“你不像我,你更像你娘,像王家人。”


    ……


    真是谢谢了!


    他可不觉得他与大舅舅、表哥有何相似之处!


    纪武行并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整日混迹于军营了。那时我每日与将士们一同喝酒吃肉,快马扬鞭,真真是快活极了!”


    纪温有些好奇:“爹十二岁便入了军营?”


    纪武行目露追忆:“纪家男儿凡年过十四者,皆需投入军营历练。


    当年你大伯入军营之时,我吵着嚷着要一起跟了去,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很快与将士们打成了一片。”


    “大伯?”纪温略想了想,才想起来应该是纪老爷子的长子,纪武行嫡亲的兄长——多年前已战死边关的纪武实。


    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纪家那些已故长辈的往事。


    “可是,即便是十四岁,这个年岁还未长成,到了军营里,能适应得了吗?”


    别说十四了,在纪温的观念里,十八岁才能算成年,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入伍,长辈能放心吗?


    这可不仅仅只是每日里高强度的训练,而是需要上阵厮杀,真正直面血腥!


    纪武行幽幽的看着儿子:“这便是你与纪家人的不同之处,我纪家男儿,自小勤练功夫,无一不精通武学,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临阵杀敌。


    如你五叔、你大哥以及你三叔祖一家,我们唯一的念头只有早日登上战场,每一颗敌寇的头颅,都是我们的赫赫战功。


    别说十四岁,当我们第一次能提剑过招之时,就发誓要用敌人的鲜血将之祭炼!


    而你,与我们都不相同,你没有纪氏骨子里的那种血性。”


    纪温心下有些惴惴:“爹,您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纪武行瞪了纪温一眼,哼了一声,才道:“你虽然少了些血性,却才智过人,比那几个小子都聪明不少。”


    他提起酒壶,又要给自己斟酒。


    纪温赶紧将他拦住:“爹,您不能再喝了!”


    纪武行一把挥开他的手:“这才哪到哪?想当初在军营里,我与那些个兄弟们都是直接提着酒坛子往嘴里灌!”


    似是想起了往事,他大笑起来:“那时候可真是畅快!”


    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清泪。


    这一番下来,纪温也终于明白了他爹心中所想,他一时有些踌躇,可眼看着他爹如此难受,自己却也无能为力。


    沉默了半晌,他低声道:“爹,您若是想重回原来的位置——”


    纪武行摆摆手,打断他后面的话:“我知你比寻常少年更聪慧不少,可凡事尽力而为,以你的才能心性,日后定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你好了,纪家也能随之崛起,其他的,不必强求。”


    不强求,若是当年他能懂得这个道理,是不是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空有一身功夫,却无用武之地。


    纪温能明显的感受到他爹此时的落寞。


    纪五叔能远赴大同府驻守边关,抵抗漠北鞑靼,纪勇能前往泸州,保卫一方平安。


    他们用尽毕生所学,保护百姓,保卫大周,也成就了自己。


    而纪武行身为纪氏长房嫡支的继承人,背负着纪家昔年黑暗的过往,只能枯守在顺庆府纪氏祖宅,再也无法蹑足行伍之间。


    除非有朝一日纪氏能洗脱昔日罪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这,何其之难!


    纪武行放下酒杯,瞧着醉醺醺,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清醒:“如今天下不兴战事,太后娘娘施行仁政,武将再也不如从前那般风光。


    你祖父曾说,当今是文人的天下,也是你们这一代的天下,恰在此时,纪家有了你,或许真是纪氏时来运转,苍天有眼!”


    纪温不曾想到,祖父竟然对他有着如此高的评价。


    就连他爹似乎也对此深信不疑。


    他深感压力,却不愿退缩。


    “温儿不想空口白牙的许诺,但温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辜负祖父与爹的期望!”


    “好!”


    纪武行长笑一声,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平复下来后,他突然说道:“对了,此事,切记莫要告诉你娘。”


    纪温明白,他爹不想让娘担心。


    可是,以娘的聪慧,真的想不到吗?


    纪温沉默着点点头。


    如果这样能让他爹好受一些的话,就让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吧。


    直到将桌上的几壶酒尽数喝完,他爹甩甩脑袋,随即稳稳站起身,拍拍衣袍,没事人一样带着纪温走出了酒楼。


    纪温不由感叹,他爹这酒量是真好!


    只是,人虽未醉倒,那冲天的酒气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父子俩分别骑着马,纪武行武功高,骑射功夫一流,一个错眼就不见了人影,纪温使出了全力也没能追赶上他爹。


    刚喝完酒的纪武行正在兴头上,骑着马跑了老远才发现自家儿子不见了,又只得回头寻找。


    当父子俩即将到王家门口时,纪温忍不住关心道:“爹,您这一身酒气,待会大舅舅定又得训你了。”


    纪武行愣在了当场。


    “你说什么?你大舅舅不是在书院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纪温颇为无语。


    “爹,今日是休沐日,我都回来了,大舅舅当然也要回来。况且,今日赵家前来纳征、请婚期,无论如何大舅舅都得回来啊!”


    他走出去一段,发现他爹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他爹正停在原地不动。


    “爹?”他疑惑问道。


    纪武行只觉脚下如有千斤重,方才喝了那好些酒的酒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想到还要去拜见大舅哥,心底里只剩下一片凉意。


    他有些不太自在,对纪温道:“温儿,若不然你替我向你大舅舅告罪一声,就说我病了!”


    纪温一脸黑线:“爹,您若是病了,大舅舅定要前去探望您。”


    到时候当场被揭穿,可比现在严重多了。


    纪武行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后果,背后不禁生出了一股冷汗。


    “那该如何是好?!”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纪温无奈道:“爹,您也不是第一次酒醉归家了,王家管家甚是严厉,想必大舅母早已得知了消息,只是碍于身份没有寻您。


    如今大舅舅回来了,不管您今日去不去,这一遭总归是逃不掉的。”


    纪武行不怕刀光遍野,不怕尸骨横行,唯独怕他那位满口之乎者也的大舅兄。


    那简直是他这一生的噩梦!


    仿佛宿命一般,在他心跳越来越快之时,王家大门突然从内打开。


    两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正是大舅舅与赵怀予的父亲。


    纪温与纪武行心中同时咯噔一声:坏了!


    果然,大舅舅王柏临一眼看见门外站着的父子俩,两人均骑着高头大马,周身竟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气,他脸色顿时黑的能滴出墨来。


    一旁赵怀予的父亲看见这一幕,面色不变,客气笑着与纪武行打了招呼,最后与大舅舅告辞。


    纪武行与纪温早已下了马,眼看着大舅舅强忍着怒意送走了赵伯父,两人心中不安愈发浓厚。


    完了,这下不仅被大舅舅撞见,还在客人面前失了礼,大舅舅定要气坏了!


    直到客人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大舅舅蓦地转身看向了这对父子,冷冷道:


    “你们两人,来我书房!”


    纪温与纪武行对视一眼,目光中已是万念俱灰。


    他们任由下人牵走马匹,一同低垂着脑袋跟在大舅舅身后,向他书房走去。


    第55章


    “我竟不知, 你这般年纪,便如此嗜酒。”


    大舅舅声音平稳,眼中却酝酿着一场风暴。


    纪温心下一紧, 赶紧解释道:“大舅舅,我并未沾酒!”


    大舅舅目光一凝,仔细闻了闻空中的味道, 才发现酒气全部来自自己的好妹夫。


    方才这酒气过于浓郁, 两人又站于一处,一时竟不曾发现。


    他仰起头看向纪武行, 脸上似乎又黑了几分。


    纪武行生的高大,平日里面对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大舅兄,尚且不敢有丝毫怠慢, 如今被抓了现行, 更是惴惴不安。


    见大舅兄深沉的目光投了过来,他讪讪笑道:“大哥,今日偶遇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便与之喝了几杯……”


    大舅舅蹙起眉头, 却先对纪温道:“你先回去吧。”


    纪温与他爹对视一眼, 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乖乖退出了书房。


    关门之时,听到大舅舅开口道:“酒醉之人易嗔怒、多霍乱……”


    爹, 您可一定要挺住!


    ……


    赵家诚意满满,又因赵怀予省亲假期短暂, 故经两家商议, 表姐王明熙与赵怀予的婚期定于六月十二。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距离成婚之日不足一月,时间着实紧急。


    好在这门婚事十几年前便已定下, 一应物什已准备了这么些年,早已不差什么了。


    只是,拟定宾客名单,迎来送往,成婚当日的章程,全都要着手准备起来了。


    大舅母顿时忙的不可开交,王氏也帮着忙成了一团。


    五月底,新晋探花郎赵怀予自上京城归乡省亲,如今他已成为皇上亲赐的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


    回到应天府,他第一时间递了帖子至王家,亲自携礼登门拜访,礼数周全,连一向待人苛刻的大舅舅都对其多有赞赏。


    随后,他又去了南淮书院,拜访了山长后,又在当初山长讲学的日新书屋为师弟们上了一堂课。


    无论是为着赵师兄的学识或是他的身份地位,那一日奔赴日新书屋的学子极其之多,好在纪温早早得知了消息,这才得以带着程颉一同占了个好位置。


    满堂学子期待的看着高台之上的赵怀予,这位数月前还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如今却已一步登天,不仅成为了天子门生,更是进入了最为清贵的翰林院。


    大家都很想知道赵师兄是否有什么读书的秘诀。


    赵怀予细细诉说了自己这一路苦读历程,又现场解答了不少师弟的疑问,最后终于说到了众人最为关心的问题。


    “听说不少师弟都想知道我读书的秘诀。”


    此话一出,众人立即竖起耳朵,谁也不愿错过一个字。


    赵怀予娓娓说道:“其实,读书唯有天赋与勤奋,此二者缺一不可。诸位师弟能学以至此,天赋自然不低,剩下的,唯有勤奋方能于此道长远行至。读书没有捷径,须得一步步脚踏实地。”


    在座的都是举人或秀才中的佼佼者,自然能明白这番道理,当下不免有些失望,原来连高中探花的赵师兄也别无他法吗


    赵怀予却是话音一转,忽而又说道:“读书没有捷径,但有技巧。”


    众人皆望了过去。


    赵怀予含笑看了眼纪温:“此中技巧早已不是秘密,早在会试之前,已流传甚广。”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什么技巧?怎么我竟从未听闻?”


    “我也不曾听闻。”


    也有那天字壹号班的学子应和着:“想来应是纪师弟的“重点记录法”。”


    “此法甚好,此次我虽未得中,但已然深觉其妙。


    讲书教授的那些屡次被遗漏的内容也终于重新捡了起来,可惜时间太过短暂,再给我三年,下一回会试我必然榜上有名!”


    “真有这样好?究竟是什么样的法子?”


    有黄字壹号班的学子耳尖听到了纪师弟的名字,立刻也想起了那重点记忆法。


    “我知道了!是纪师弟的那个方法!原来天子壹号班的师兄们竟然也在用此法!”


    见天字壹号班与黄字壹号班的学子都知道此方法,其他学子坐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方法?赶紧说来听听!”


    然而,知道的人虽然不少,却无一人为众人解惑。


    毕竟这个方法属于纪师弟,他们跟着占了便宜,又怎能再慷他人之慨?


    高台之上的赵怀予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看着纪温,目录征询之色。


    纪温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认可。


    赵怀予便朝着众人道:“此技巧名为“重点记忆法”,其目的在于快速记录讲学内容。


    诸位师弟应当知道,讲书教授之时,我们很难将其所授全部记录下来,况且即便一心埋头记录,也无法赶上讲书讲学的速度。若是不记,或许下了学便将讲学内容忘了大半。”


    有学子诧异道:“我原以为只有我等是如此,想不到连赵师兄这般天才人物竟也是如此?”


    赵怀予温和一笑:“我本与你们一样皆是凡人,又能有什么不同?”


    有人更关注此前所说的“重点记忆法”,忙不迭问道:“那“重点记忆法”又是怎样的一个法子?”


    赵怀予却不急着回答,反而当众点了纪温。


    ““重点记忆法”乃纪师弟所创,还是请纪师弟为大家讲一讲吧。”


    众人唰的将目光投向纪温,没想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年竟如此能耐,顷刻间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日新书屋顿时变得吵吵嚷嚷。


    这时,斋长王元彦忽然出现在日新书屋门前,皱眉看着书屋内的乱象。


    不消片刻,众人很快安静了下来。


    纪温默默在心中给表哥点了个赞,而后在赵怀予鼓励的目光下站起身来。


    在数十双目光中,他沉稳道:“此法并非我首创,而是我幼时在一本杂书中偶然看到,这些年用下来,只觉效果甚好,故而分享给各位师兄。”


    解释完出处,他才开始细细说起了“重点记忆法”的内容。


    待他讲完,部分学子仍不太理解,恰好有黄字壹号班的学子带了记录本,当场便取出来给众人传阅。


    “这记录本也是按照纪师弟的法子自己做的,书里空位有限,写一些注释都不够用。故而我们学着纪师弟自己裁了白纸,做了一本这样的记录本,翻看起来十分方便。”


    “这记录本瞧着真是不错!”


    “我那本《论语》都快被我的注释填满了,连原文都难以看清,若是早知有这样的记录本,也不必将书本写的那样密密麻麻。”


    “你的《论语》好歹还能看,我的那本《大学》上的注释被我改了又改,脏污的不成样子,都已经重新买了好几本了,不仅需重新花时间誊抄注释,还费了不少银子!”


    每本记录本上的内容都只有记录者自己能看懂,黄字壹号班的学子们只能不停的向众人解释其中的含义。


    好在,只需说一处,众人便能明白这记录本的意义,很快,所有人都学会了这个方法。


    有一位举子当场叫好:“讲书曾说做学问别无他法,唯有勤恳多思,但此法与那等奇淫巧技截然不同,这是真正能有助于读书的方法!”


    “多亏了纪师弟不吝指教,如此胸怀,我等远不如矣!”


    纪温被大家夸的有些脸红,这个方法在后世十分普遍,几乎每一位中学学生都会用到,其起源早已无法追溯,自己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他朝众位师兄拱了拱手:“若是能帮到各位,它也算是发挥出了其应尽的作用,在下自然不能自专。”


    他始终认为,到了他们这个程度,做学问,比的早已不是对四书五经的熟悉程度,而更应是处理政事以及明辨是非的能力。


    这些书籍不过是为了弥补他们欠缺的经历,让他们在书里也能明史知世。


    所以他从未想要藏私,要比就堂堂正正的比。


    赵怀予逐一拜访完书院众人,很快便令人收拾行礼离开了南淮书院。


    他的婚事将近,又还有许多地方要前往拜访,几乎忙的脚不沾地。


    离开前,他特意避开众人,单独叫了纪温。


    在纪温面前,他踌躇再三,仍是忍不住问道:“听说你表哥与忠勇伯府俞家的大小姐定了亲?”


    王赵两家互通,此事对外尚为透露分毫,赵家却是早已知晓。


    此次一回来,便听说了这样一则消息,他的心里是震惊的。


    忠勇伯府名声可不如何,勋贵之家,根基浅薄,那位俞大小姐还是位丧母长女,怎能配得上元彦?


    纪温明白他的意思,可他与赵怀予想法不同,当下便笑道:


    “大舅母与表哥均已见过那位俞小姐,彼此间都十分满意。”


    赵怀予皱了皱眉头,作为一名正统的世家子,他实在不看好那些勋贵的做派。


    但此事容不得他说道,更何况,连王夫人都已见过那位俞小姐,想必也不一定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堪。


    他缓缓摇头:“想不到,元彦那样一个人,竟会与勋贵结亲……”


    话一出口,他蓦然想起纪氏身份,自悔失言,赶紧描补:


    “我是说,元彦他性子过于拘礼,我本以为,他未来的妻族定然也是规矩森严的世家大族……”


    纪温并不介意,只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本亦如此作想,然世事难料……”


    后面的话,纪温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正在向着两人靠近。


    果然,来人正是被两人念叨的王元彦。


    王元彦似是专程为赵怀予而来,他看了眼纪温,眼中有些犹豫。


    纪温立刻领会到他的深意,主动离去。


    他耳清目明,即便走出一段距离,也能隐约听到两人的一两句谈话。


    只听王元彦道:“赵兄,听闻你在高中探花后,太后娘娘有意将长公主殿下许配于你?”


    纪温:!


    惊天大瓜!


    第56章


    听了王元彦的质疑, 赵怀予一脸苦笑,拱拱手道:


    “元彦,对你, 我不敢有丝毫隐瞒。起初,太后娘娘的确单独召见了我,话里话外似乎有些深意, 但得知我已定亲后, 便不曾说过其他。”


    王元彦不仅是他的挚友,未来也即将成为他的舅兄, 两人自幼亲近,无所不言。


    听了赵怀予的解释,王元彦脸上露出复杂之色。


    “若是你不曾与明熙定亲, 能成为驸马也是极好, 毕竟,长公主殿下她……”


    未尽之言,赵怀予心知肚明,他不由好笑道:“上京城多少好儿郎, 你还担心长公主寻不到一位好驸马?放心吧, 我观太后娘娘待她极好,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定然不会委屈了她。”


    王元彦轻轻松了口气:“若真如此, 他们也能放心了。”


    后面的,纪温已逐渐远去, 再也听不见了。


    方才匆匆听了几句, 这对话没头没脑,听起来只觉得表哥似乎与那位长公主关系匪浅,纪温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是见证了表哥与俞小姐一路的相处, 他几乎要怀疑表哥是否暗恋那位长公主了。


    也不知表哥与长公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们一人久居深宫,一人远在江南,能有什么关系呢?


    ***


    时至六月。


    继赵家大少爷高中探花郎后,金陵三大世家其二——王家与赵家再一次联姻,结成儿女亲家,不日便将完婚。


    这一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应天府,这些世家驭下极严,寻常难以知晓世家内部动静,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一条天大的八卦,可不得好生宣道宣道?


    时至如今,王家赵家本就无意隐瞒,只管让众人传的越广越好,难得一场喜事,自然得好生热闹一番。


    迎亲前三日,整个王家已焕然一新,自大门外望去,只石狮、铜环上系上了红绸,看起来一如既往地低调。


    然而走进大门一看,廊下全部刷了一层红漆、处处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前厅、内室一应摆饰全部更换为寓意喜庆的摆件,所有下人们均系着红腰带,大门内部至表姐的院落,一路上全部铺上了红色的地砖。


    细节所在,处处可见奢华。


    六月十二,宜嫁娶。


    今日王家宅院门前的小巷车水马龙,无论是否得到了邀请,金陵大半望族纷纷前来送礼。


    金陵王氏素来低调,平日里难得有上门巴结的机会,好不容易碰上一回王氏嫁女,可不得好生表现一番?


    及至王家门前,才被管家告知今日所有来访宾客,全都无需送礼,即便携礼前来,也全部拒收。


    好在王家今日敞开大门迎客,另还包下了一座酒楼以供客人休憩入座,令人失望之余,也不得不感慨王氏门风做派。


    赵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应天府城各大街道,一路吹锣打鼓来到王家门前。


    为应对一波波的拦门,赵氏做足了准备,将赵家最具文采的一众子弟全部带了出来,再加上新任探花郎赵怀予,可谓是大周朝年轻一辈中顶尖的文人团队。


    赵怀予带着赵氏一应兄弟对上了负责拦门的王元彦与纪温二人。


    在场之人均为文人,自然是以文人的那一套进行考较。


    不得不说,赵怀予对王元彦果真十分了解,显然在此之前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王元彦出什么题,赵怀予全都对答如流。


    可他独独漏算了一个纪温。


    如今纪温尚且只是秀才之身,论学问,他远不如赵怀予与王元彦二人,是以纪温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出正常的题目。


    等王元彦败下阵来后,纪温高声道:


    “赵师兄,我来考你一道题!”


    赵怀予丝毫不慌,甚至笑道:“纪师弟不会想要另辟蹊径,与我比武吧?”


    他对纪氏多少也有些了解,为防止纪温比武,他甚至还特意请了一位武者来此。


    哪知纪温并不打算比武,却是出了一道众人闻所未闻的题目:


    “众所周知,动物中,大象的鼻子最长,请问什么动物的鼻子第二长?”


    赵怀予与赵家那几位智囊团抓耳挠腮,一连猜了好些个,却都不对。


    哪有人出这样怪异的题?


    眼看吉时将近,纪温随手招了一位王家的下人,偷偷与之耳语几句,


    很快,赵怀予猜了出来。


    “是小象!”


    若不是纪温有意放水,恐怕任谁也猜不到这般没头脑的谜底。


    纪温含笑点头:“此关已过!”


    赵家众人顿时一哄而笑,起哄着让赵怀予赶紧亲自前去接了新娘出来。


    王明熙一身大红嫁衣,端庄秀美,通身世家嫡女的气派,她泪别父母,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由兄长王元彦背着上了花轿。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王氏女,而是赵家妇。


    ***


    表姐出嫁后,纪武行与王氏也即将启程回顺庆府了。


    他们自去年九月离开顺庆府,距今已有大半年的时间,这个时代能在娘家待如此之久,几乎绝无可能。


    也就因王氏没有顶头婆婆,无需日日在跟前伺候,纪老爷子又一向心胸宽广,对王氏向来宽容,这才令王氏能有这样一段长的快活日子。


    纪家规矩浅,可王家规矩重。


    哪怕是自己嫡亲的女儿,太夫人也劝道:


    “你已归家多时,旁人家的外嫁女再没有如你这般快活自在的,纪家待你甚好,我亦深感宽慰,但你身为纪家妇,切不可骄傲自纵……”


    王氏嗔了自家母亲一眼,故作不满:“在母亲眼里,我便是这般不知事的?


    原就是打量着等明熙成了婚我们便回顺庆府去,此番正要同母亲告别,本还担心母亲忧心,不曾想母亲竟早已对我不耐烦了!”


    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心中有数,我便安心了,只希望亲家公不要因此怪罪于你。”


    “母亲放心,正是公爹让我们等明熙成了婚再回去,若是公爹知晓元彦也定了亲,说不定还会让我们等着元彦成了婚再回去呢!”


    “亲家公是个厚道人!”太夫人感慨道:“只可惜……”


    “母亲莫要多思,”王氏打断她的话:“我们如今这般也不错,谁家媳妇能有我这般惬意?”


    太夫人重新笑了起来,连即将与女儿分别的愁绪都被冲淡了不少。


    倒是纪温得知自己爹娘即将归家,颇为不舍。


    送别时,他带着满腔离愁依依不舍道:“爹、娘,离乡试不到两年,届时我定早早回去看望你们!”


    纪武行不由分说挥挥手:“行了,你回去吧!好好读书便是全家对你最大的期望了,无事不必挂念我们!”


    ……


    好在,他爹虽然有些无情,他娘却还是念着他的。


    “温儿,娘在家里等你!”


    母子俩泪意汹涌,眼看就要抱头痛哭了,纪武行一把揽过王氏,半推半劝将她送入了马车,独留纪温一人呆愣着站在原地。


    纪武行看了他一眼,自顾自跨上了马,道:“温儿,保重!”


    随即扬鞭远去。


    马车卷起一阵裹挟着滚滚烟尘的风,纪温猝不及防,被烟尘扬了满身,他忍不住咳了几声,下意识擦了擦眼睛,却发现眼中尚未落下的泪花已然干涸。


    他爹可真是——洒脱!


    纪武行与王氏走后,纪温至书院销了假,恢复了往常的作息。


    不同以往的是,王元彦开始频繁的来寻纪温了。


    每一次都不曾说过什么特别事,却每一次都不像是无事的模样。


    纪温甚至怀疑,莫非是赵师兄离开了书院,表哥寂寞了?


    王元彦此举给纪温带来了较大的影响,准确的说,是给向来与纪温同行的程颉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纪温本就知礼懂礼,一向不会做出格之事,尤其是在表哥面前,稍微克制自己并不算难事。


    可程颉就不同了。


    他从小自由散漫惯了,最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每每遇上王元彦,必得遭受一番礼节教育,近段时日已是头疼欲裂,现下已开始考虑是否要与纪温保持距离了。


    这日,程颉使了银子贿赂厨子为自己上山打些野味,恰好又被来寻纪温的王元彦看见,当下又是一番长达半个时辰的教育。


    程颉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已然下定决心,他一定要离纪温远点!


    教育完程颉,王元彦才转而对纪温道:“表弟,今日功课可有不明白的?”


    纪温不明白的却不是功课,这么多天,他早已感觉不对,疑惑地看着王元彦:“表哥经常来看我,恐怕不是为了教导功课吧?”


    王元彦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犹豫片刻,才问道:


    “表弟是否还记得杨师弟?”


    杨秀才?


    纪温自然记得,他本以为此人包藏祸心,然而关注了他好一段时日也不见其有任何动作,甚至比之从前低调了许多。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在意此人了,若不是表哥忽然提起,他可能都不会想到这位同窗。


    “杨师兄如何了?”


    王元彦皱着眉头:“此前杨师弟曾向我检举吴师兄——”


    他将吴举人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引得纪温心中惊讶不已。


    那位杨秀才竟然有勇气与吴举人对抗?


    这位吴举人恐怕脑子不清醒吧?


    “表哥,杨秀才此举,难道不怕吴举人报复?”


    王元彦目光沉着:“有我盯着,他不敢。”


    南淮书院可是王家的地盘,吴举人能做的十分有限。


    “可是,若他当真不敢,表哥又为何整日来寻我呢?”


    纪温一语中的,王元彦顿时哑口无言。


    他有些无奈:“此人目光狭隘,心思不正,我担心他对你起了什么歪心思……”


    纪温笑了起来:“表哥放心,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从今日起,我自会盯着他,如有妄动,定当告知表哥!”


    他笑的自信,殊不知,这一盯,便是整整一年。


    这年冬日,十三岁的纪温准备提前回到顺庆府过年,并留在顺庆以备来年秋天的乡试。


    第57章


    因着王元彦日日耳提面命, 程颉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以至于当看到纪温向他辞别,并即将启程归乡时,他心里竟不是不舍, 反而诡异的松了口气。


    纪兄走了,斋长应该就不会整日监督他了吧?


    为了掩饰心中隐秘的雀跃,程颉故作深沉道:“纪兄, 你且先去, 待年后,我也要启程前往顺庆府准备乡试了, 届时我们再相聚!”


    神色认真,语气真诚,若不是那一把摇的欢快的折扇, 纪温还真就要信了。


    他好笑的摇摇头, 并未当面揭穿。


    临走前,外祖父王老太爷派了人请他前去。


    自上回举子们纷纷奔赴上京城赶考,王老太爷也随之停了在日新书屋的讲学。


    这段时日,纪温时常来小院请教, 日后回了顺庆府, 可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王老太爷依旧坐于树下与自己对弈,一派闲适淡然模样。


    见了纪温前来,他含笑道:“来年乡试可有把握?”


    纪温想了想, 中肯答道:“大约有八分。”


    这个回答可算不得谦虚,如今纪温年仅十三, 即便是来年乡试之时也不过十四, 这个年岁的若是能得中,那便是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了。


    十四岁的举人老爷,放眼整个大周朝, 也不过一手之数。


    王老太爷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饶有兴味的笑了笑:“你倒是比怀予那小子实诚许多!”


    纪温面色赧然:“也就是在外祖父面前,孙儿才能将话说满,若是旁人问我,定也是要留几分的。”


    他早早发现了自家外祖父与寻常文人不同,并不喜欢过分自谦的学子。


    果然,王老太爷轻轻哼了一声:“有些人将圣贤书读进了脑子里,有些人将圣贤书读在了嘴里!”


    纪温不敢猜测王老太爷意指何人,当下只恭敬低着头。


    王老太爷说完,又回到了正事上。


    “你祖父当年树敌无数,此番乡试,你可要当心了。”


    纪温不解,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王老太爷。


    王老太爷遥想着当年往事,不由笑道:“自古文武不和,你祖父当年可是朝中武将首要人物,如今朝中与你祖父同期的可还大有人在”


    纪温瞬间明白了。


    他面色变了变,很快想到其中要害:“旁人都无关紧要,唯有主考官”


    这便是王老太爷今日找来纪温的目的所在。


    他安抚道:“如今各省主考官均未定夺,即便主考官与你祖父有隙,也不必担忧。”


    纪温立刻俯首恭听:“还请外祖父赐教。”


    王老太爷看向远方,忽然道:“温儿,其实你的身边一直有着一股庞大的势力,若是发挥得当,它将发挥出无法估量的力量。”


    “势力?”纪温越发不解了。


    他祖父他爹早已沦落为平头百姓,无权无势,他自己如今尚且只是一介秀才之身,谈何势力?


    若真要论势力,只有那远在大同府驻守边关的三叔祖一家还是官身。


    “外祖父指的是我三叔祖一家?”


    王老太爷收回目光,瞥了纪温一眼:“非也。”


    纪温小心猜道:“莫非外祖父指的是王家?”


    王老太爷再度瞥了他一眼,直接道:“武将能杀敌万千,守卫大周边疆,当今文官却依然能稳稳压其一头,你可知是为何?”


    纪温不明白外祖父为何会在此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依然老老实实答道:“武将强于乱世,当今天下安定已久,更需要文官治理各府州,支撑朝政。”


    王老太爷满意的点点头:“生于武将之家,能明白至此,你祖父是个明白人。”


    紧接着,他话音一转,语气加重:“自古以来文人中杀身成仁者不在其数,历朝历代凡有奸佞之人,必有无数文人口诛笔伐,一代代的文人风骨早已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文人势力,此力量足以震慑朝纲!”


    纪温惊呆了,作为一名后世之人,他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并且毫不怀疑。


    可他震惊于他这位看起来不问世事、一心沉醉于山水之间的外祖父竟然还有着这样的想法!


    外祖父早已成为当世大儒,又创办了南淮书院,天下顶尖学子中,不少出自南淮书院,无数人尊他为座师,以他的声望,若是振臂一呼,天下文人必将纷纷响应。


    看起来身无一官半职,却拥有着能震慑朝纲的力量!


    看见纪温惊愕的神色,王老太爷只以为他暂时还无法理解这股力量,轻声安抚道:


    “以你之见识,自然无法感受到文人力量。


    你只需记住,若是乡试之时有人从中作梗,只要你占了大义,便无需害怕,你的身后,是南淮书院数千名士子!”


    在这一刻,纪温忽然明白了外祖父为何阻止表哥参加会试。


    不仅仅是因为官场上无人护持,更是因为留在南淮书院,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如今的表哥在书院中已是威望深重,书院上下莫不服从,外祖父这是要将表哥培养为下一代士子领袖!


    纪温不禁为外祖父的深谋远虑而深深折服,他恭敬俯身拱手道:


    “孙儿谨记外祖之言。”


    在书院拜别外祖父、大舅舅与表哥,纪温又赶回了王家,向外祖母与大舅母辞行。


    外祖母数月前才送走了女儿女婿,如今又要送走外孙,心中十分不舍。


    好在纪温乡试后便会回到应天继续读书,想到这点,老人家心里才好受了些。


    大舅母则是担心纪温的安全问题。她本想安排管家王安一路随行,然而此次远行纪温并不打算乘坐马车,而是选择骑马,快马加鞭之下,约莫四五日便可到达顺庆府。


    如此一来,不擅骑马的王安自然无法陪同。


    纪温再三保证自己定会小心谨慎,绝不给人可乘之机,然而大舅母始终难以安心,最终还是拨了两名护卫随身保护纪温。


    于是,纪温带上了书童阿顺,并两名王家护卫,四人一同骑马前往顺庆。


    初冬时节,空气中已渗满寒凉之意,纪温坐于马背之上迎风驰骋,更觉寒冷刺骨。


    可一想到即将见到三年未见的祖父,还有念青、纪二伯二婶以及从未见过的新出生的六弟,他的心中便忍不住涌上一股暖流。


    因着书童阿顺没有功夫在身,马术也仅是平平,在四人中显得格外吃力,故几人比计划中晚到了半日。


    当马蹄声由远及近,将将停在了纪宅大门口时,朱红色的厚重大门立刻自内打开,门房似乎等候已久,看见来人,高声喜道:


    “四少爷回来了!四少爷回来了!”


    纪温高兴之余,略显诧异。


    家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自己竟从孙少爷升级为少爷了?


    纪宅极大,好在家中不少下人有功夫在身,很快,他们奔至各个主院,向各位主子告知了这一好消息。


    纪温下了马,第一时间向纪老爷子的松鹤院赶去。


    站在纪老爷子的书房前,纪温忽然顿住了脚步。


    三年多未见,他骤然升起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


    直到里面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


    “还不进来?”


    纪温听到熟悉的声音,当下不再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纪老爷子端坐于高大的书案之后,一如以往的那七年间。


    自从十年前他们由滇南之地回到岳池县祖宅,往后的七年里,纪老爷子便是在这间书房里教导纪温启蒙,教授他四书五经,亲手教他习字。


    纪老爷子仿佛是一座大山,高大、巍峨,令人倍感安心,也难以窥其全貌。


    他与三年前相比似乎并未有所不同,依然背脊挺直、精神矍铄,但纪温细心的发现他头上的白发比从前多了不少。


    纪温忍下心酸,恭恭敬敬的朝着纪老爷子长揖下去:“祖父,孙儿回来了。”


    良久,纪老爷子没有叫起,纪温也始终保持着躬身姿态。


    他轻笑出声:“跟你大舅舅学了这几年,到底稳重了不少,起来吧。”


    纪温这才收回手,立起身子,看着纪老爷子关心道:“祖父这几年身子可还康健?”


    纪老爷子答得毫不犹豫:“放心吧,我还没老!”


    纪温露出不赞同的眼神:“无论年岁几何,仍需注意身体,您可以挑些温和的招式,闲来无事时练练,也能强身健体”


    纪老爷子只觉好笑:“人都说外甥肖舅,你果真与你大舅舅相似。”


    纪温顿时住了嘴,有那么一瞬间惊觉自己此时苦口婆心的模样还真的像大舅舅。


    但很快他甩出了这种想法。


    “祖父不必拿话堵我,我若是大舅舅,可不仅仅只是如此。”


    纪老爷子发现自己的孙子当真成长了不少,若说三年前,他还稍显稚嫩迷茫,如今却已是目光清明,眼神坚定而自信。


    随意考校了一番,竟发现孙儿在学识上已经不亚于自己了。


    他心下满意,面上却分毫不露。


    待纪温细细说了这三年间的过往,听到王老太爷那一番关于文人势力的言论,纪老爷子沉默片刻,随即说道:


    “你爹娘还在等你,小六如今也一岁了,你至今还不曾见过,去看看他们吧。”


    纪温不知祖父在想些什么,但想到许久未见的念青,还有自出生至今从未见过的小六,他心中升起一股迫切。


    来到后院,他先去看了王氏,方才转至纪二伯纪二婶的院落。


    路上,一道绯色身影疾步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不住劝谏的丫鬟。


    “小姐,您慢点走,这不合规矩!”


    纪温听见声响,停下脚步,含笑看着来人。


    绯衣少女心情急切,不顾丫鬟劝阻,疾步逐渐变成了小跑,边跑边叫道:“四哥,等等我!”


    第58章


    绯衣少女正是三年未见的纪念青。


    纪念青出自纪家二房, 乃纪二伯与纪二婶所生。


    作为纪氏小辈中唯一的女儿,纪念青自小便受到了纪家长房与二房所有长辈的宠爱。


    如今十岁的她已褪去两颊的婴儿肥,长着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 性子天真娇憨,满眼均是未经世事的纯净。


    她提着裙摆,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至纪温跟前, 眼睛亮晶晶的:“四哥, 听说你这两日便会回来,我可等你好久了!”


    纪温背着双手, 假装皱眉道:“哎呀,忘了给我们念青带礼物了,这可如何是好?”


    纪念青脸上有一瞬间的失落, 很快, 她又重新打起精神:“娘说四哥念书十分辛苦,想来许是不得空闲,念青不能占用四哥念书的时间,没有礼物也没关系。”


    啧啧, 可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小天使。


    面对这样一只小天使, 纪温都不忍心再欺骗下去了。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正拿着一只精致的木盒,他笑道:“四哥怎么会忘记给我们念青带礼物呢?给, 打开看看!”


    纪念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得一脸懵,愣了片刻, 随即反应过来:


    “四哥, 你竟然骗我!”


    看着纪念青眼中的控诉,纪温自知理亏,他不由摸了摸鼻尖, 温声哄道:“四哥错了,这礼物便当做给念青赔罪,好不好?”


    纪念青小姑娘心性,带着不满打开木盒盒盖,看见其中一物,顿时喜形于色。


    “四哥,这是什么?好漂亮啊!”


    木盒里躺着的是一座精美的玉雕品,刻出来的正是秦淮盛景。


    玉质算不上最好,但难得的是这雕刻的手艺与这份巧思。


    纪温见她喜欢,也跟着露出了笑容:“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金陵盛况?四哥无法带你远行,所以为你带回了这座玉雕,这雕刻的正是金陵最负盛名的秦淮河,你可曾听闻?”


    “自然!”纪念青兴奋的脸颊通红:“十里秦淮,金陵一梦。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纪温眉头一挑:“话本子?”


    糟了!一不小心说了出来!


    纪念青自知失言,脸上更是羞愧不已,头也不抬转身想跑。


    “慢着!”纪温立刻将之叫住。


    纪念青双手捂着脸,不敢看纪温,小声求饶:“四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看了”


    纪温好笑道:“我并非要阻止你看话本子,不必如此害怕。”


    纪念青小心挪着手指,只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何曾骗过你?”


    “你方才就骗我了!”


    纪温顿时哑口无言,一时的恶趣味,竟然大意失了信任。


    他轻轻咳了咳,才道:“这回是真的!看话本子其实没有错。”


    纪念青已经拿开了双手,犹疑着说道:“可是娘说,这些话本子所述皆为荒诞,闺阁女子不可沉溺其中。”


    纪二婶既然这样说了,那些话本子说不定真有问题。


    纪温带着温和的笑意问道:“念青看得都是些什么故事?可否讲与四哥听一听?”


    纪念青脸上浮现出两片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道:“也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书生上京赶考的故事”


    纪温心下一沉,不动声色猜测:“可是在赶考途中与大家闺秀邂逅?”


    纪念青瞪圆了双眼:“四哥怎么知道?”


    紧接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登时高兴起来,小声道:“莫非四哥也偷偷看了?”


    纪温淡淡瞥了她一眼,纪念青立刻缩起脑袋,讪笑道:“四哥念书都来不及,哪里会有时间读这些!”


    看着天真无邪的纪念青,纪温不由若有所思。


    既然纪二婶不许念青看这些话本子,家中下人尽在二婶管教之下,那念青又是如何得到这些书的?


    他直接问道:“念青,这些话本子是谁给你的?”


    纪念青有些犹豫,吭哧着道:“是秀姐姐给我的——”


    秀姐姐只让自己不要告诉娘亲,她没有告诉娘亲,只告诉了四哥,应当不算不守承诺吧?


    “秀姐姐是谁?”


    “秀姐姐——就是孙家胡同里的秀姐姐啊。”


    纪温顿了顿,换了个方式问道:“这位秀姐姐家里可有正在读书的兄弟?”


    纪念青惊讶不已:“四哥,你怎么知道?秀姐姐有一位兄长,与你一样是位秀才老爷呢!”


    “这位秀才年方几何?家住何方?可有家室?”


    分明是外男的消息,纪念青却如数家珍:“孙大哥年十七,住在孙家胡同,如今尚未娶妻,秀姐姐说他大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我偏不信,再好看也没有我四哥好看!”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听此话言下之意,念青应当还未见过此人。


    纪温稍稍松了口气,不放心的再次确认道:“你可有见过这位孙秀才?”


    纪念青苦了脸:“秀姐姐将他夸得天花乱坠,我真想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只可惜我娘不允我出门。”


    纪温放下心来。


    此时,就连纪念青身后的两位丫鬟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她们对视一眼,眉目间带着急切,纪温对她们使了个安抚的眼神,先将懵懂不知事的纪念青送走,很快,一位丫鬟去而复返,朝着纪温跪下。


    “四少爷,今日多亏您发现了端倪,不然,小姐怕是真要被那贼人蒙骗了!”


    她心中后怕不已,不敢想象那事发生的后果。


    纪温沉声问道:“念青究竟是怎么与他们相识的?”


    丫鬟心中颤了颤,没想到这位平日里最为温和的四少爷竟也有如此冰冷的一面,她不敢隐瞒,当下和盘托出。


    纪氏在岳池县偏居一隅,除了需要时常外出处理庶务的纪二伯,纪家其余人都极少与外人来往。


    这孙氏兄妹居于孙家胡同,加上孙家父母,一家四口挤在一个不到一进的小院内,靠两位老人在胡同口摆摊卖些抄手为生。


    孙氏本就家境贫寒,可那孙秀才自小便有着极高的读书天赋,整条胡同里没有一个小子能比得上他,孙家自然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儿子的天赋,从此全家勒紧裤腰带,全力供儿子读书。


    那孙秀才也没有辜负家中期望,一路顺畅的通过了县试、府试,直至十六岁那年吊着车尾通过了院试,成为了一名秀才公。


    这样年轻的秀才公,任谁瞧着都前途无量。


    于是那孙秀才不知通过何种方式在外认识了纪二伯,成功获得了纪二伯的青睐,甚至令纪二伯有意与孙家结交,平日里没少关照孙家。


    因此一事,纪二婶也开始接了孙家女眷过府一叙,孙大娘是个庄稼人,来了这纪宅只觉拘束,好在孙秀才的妹妹孙秀娘很快与纪念青相识结交,如今几乎成为了纪念青唯一的手帕交。


    纪温脸色沉沉,这位孙秀才若真是如此能耐之人,倒也罢了,可他偏偏用了如此下作的手段,念青才十岁!


    想到这里,他又生出几分疑惑,念青如今才十岁,即便定了亲,至少也得六年后才能成亲,那孙秀才已经十七了,怎么等得起,他究竟图什么?


    丫鬟说完了自己知道的一切,纪温摆摆手,将之挥退。


    皱眉沉思片刻,他迈步走进了纪二婶的院中。


    一踏进大门,一只小豆丁跌跌撞撞的向他走来,没走几步,忽然摇摇晃晃,眼看小家伙就要摔倒在地,纪温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抱起。


    乳娘和丫鬟慢了一步,见小少爷已被纪温抱起,纷纷向着纪温行礼:“见过四少爷。”


    纪温将小豆丁举在空中,笑着逗弄:“峥儿,我是你四哥,快叫一声四哥,我就把你放下来!”


    一旁的乳娘笑道:“四少爷,六少爷如今才一岁零两个月,还只会叫爹娘呢——”


    纪温不听,一遍遍的重复着:“四哥、四哥——”


    小豆丁似乎很喜欢举高高的感觉,他张开嘴大笑,露出了几颗新生的小米牙,就在众人其乐融融之时,小豆丁纪峥突然开口叫道:“是——哥!”


    纪二婶正在此时自屋内走出,看着小儿子竟然开口叫了四哥,喜道:“峥儿与温儿有缘,这第一回见面,竟能叫人了!”


    纪温也十分高兴,他从怀中摸出一块小金锁,挂在纪峥的脖子上。


    “这是四哥给你的见面礼,峥儿可要收好了!”


    纪峥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拍着手笑的欢乐。


    纪二婶笑道:“让你破费了,还是念书要紧,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纪温小心将纪峥递给乳娘,才与纪二婶行了个礼。


    “多谢二婶体谅,侄儿只是略尽心意罢了。”


    很快,纪二伯也闻讯赶来,与纪温一同挪至前厅叙话。


    简单的讲述了这三年的金陵之行后,纪温开始明着打探孙家之事。


    “听说二伯有意与孙家结交,不知是否存着结亲之意?”


    纪二伯没想到纪温一回来便已知晓了此事,但侄儿关心念青婚事,他只有高兴的份,于是他笑着点头道:


    “的确,我观那孙秀才是个可造之材,日后定不会差了去。”


    第59章


    纪二伯提起孙秀才, 满脸欣赏。


    “这位后生虽然出自寒门,可却聪明机警,读书天分极高, 为人周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念青这性子,入不得复杂人家, 孙家便极好, 人口简单,事少!”


    纪温皱眉问道:“听闻那孙秀才年已十七, 等到念青及笄,可还有五年呢!”


    “男儿大些更懂得体贴人,”纪二伯一脸笑意:“我已试探过, 他愿意多等几年!”


    表面上看来, 那孙秀才还真是一位佳婿人选,若是没有话本子那档子事的话,纪温或许也不会多加干涉。


    他不愿打破纪二伯的幻想,可此事干系到念青的一辈子, 他不得不说。


    “二伯考虑周到, 只是侄儿听闻一事,始终无法安心。”


    纪二伯侧过头:“何事?温儿直说无妨。”


    听到那孙秀娘偷偷给念青塞话本子,同为男人, 纪二伯自然一想便能明白。


    他的笑容早已消失,脸色漆黑如墨:“这些酸儒总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骂完他才反应过来, 自家侄儿也是一位读书人, 赶紧弥补道:“温儿,二伯不是在说你,你莫见怪——”


    纪温微微一笑:“侄儿明白。”


    纪二伯叹了口气:“并非我们看不起读书人, 可你看看,前有刘教谕,现下又遇见个姓孙的,这些读书人净不干些人事,如你这般的读书人实在少之又少!”


    纪温想了想,还是说了句公允话:“此事倒也不一定是那孙秀才所为,也有可能是孙秀娘自作聪明”


    “甭管是谁,我也不会将念青嫁入那样一个人家,这样有心计的小姑子,念青可受不起!”


    念青在纪家娇养着长大,的确不适合那样清贫的人家,纪温想到这里,也不再劝。


    纪二伯暗自念叨着:“还是武将好,性子直,没心眼,改日得给勇儿写封信,让他在军营里物色物色”


    听到纪勇的消息,纪温耳尖一动,闻声问道:“大哥在泸州可还好?”


    提到长子,纪二伯脸上的骄傲难以自抑。


    “泸州这三年安定无战事,没有仗打,官兵升不了官,好在你大哥得了上峰青睐,当了个小旗,管着十来个人,总算不是个大头兵了。”


    纪二伯说的低调,可纪温不是个不知事的。


    他有些惊讶:“小旗也是个从七品的官儿呢!大哥可真厉害,如今竟已是官身了,难怪家中给我们这一辈抬了辈分!”


    纪勇当了官,他们这一代便均由“孙少爷”变为了“少爷”,纪二伯纪武行这一辈则是“老爷”,而原来的纪老爷子、纪二老爷则都成了老太爷。


    纪二伯虽然开怀,却也明白事理:“武将里的七品小官算不得什么,若是有朝一日立了功,那才真正算是出息了!”


    话刚说完,转念一想,又改了口:“如今这般也好,没有战事,至少性命无忧。”


    的确如此。


    武将的功绩全是拿性命相抵,家中宁愿纪勇升官慢一些,也不想他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既然提到了纪勇,纪温便问起了纪五叔:“五叔在大同府可还好?”


    纪五叔入伍的时日比纪勇更早,只是泸州相对安稳,大同府地处边关,一向不太平静。


    纪二伯面上浮现出担忧之色:“大同府位置特殊,军营里寻常不让传递家书,上回还是你三叔祖家托人传回来的消息,只道是你五叔已在大同娶妻,其他的均未多说。”


    纪温也不免皱眉:“莫非那些鞑子又开始作乱了?”


    纪二伯摇了摇头:“边关的消息,里边儿传不出来,外面也探不到,但可以预见的是,这些年局势不妙,内外皆是。”


    这话意有所指,纪温很快明白过来。


    三叔祖与纪五叔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漠北鞑靼,极有可能还有内部的敌人。


    他心中不断下沉,只希望纪家人都能平平安安才好。


    纪二伯担心纪温忧虑多思,当下劝道:“即便再难,你三叔祖一家已在边关驻守多年,根基深厚,寻常人等奈何不得,莫要过于忧心。”


    纪温点点头,勉强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待他走后,纪二伯立刻叫了自己的长随进来。


    “你去与夫人禀告一声,日后无需请那孙家人前来,更无需关照,最好让念青断了与那孙氏女的联系!”


    长随犹豫着问道:“若是夫人问起——”


    “如实禀告便是!”


    ***


    回到自己的院中,阿顺马上递上了一封信。


    一看到信上那熟悉的字眼,纪温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打开信,原来是潘子睿得知他回了顺庆府,邀他明日一同出游。


    信上还道,他近来在县学与一位同窗交好,明日也会将这位同窗一并带上,问纪温是否介意。


    纪温自然不介意,他在岳池县交好之人不多,如今难得回来,也想通过其他学子了解了解县城近况。


    提笔回了信,他顺势朝阿顺问道:“顾兄可有消息?”


    如今岳池县的知县仍是顾大人,既然潘子睿得到了他回来的消息,没道理顾重元会不知道。


    阿顺摇摇头:“不曾收到顾少爷的信件,小的去打听打听。”


    “罢了,”纪温摆摆手:“总归要去拜访知县大人,我直接问便是,记得给县衙送去拜帖。”


    阿顺连忙应下。


    翌日,纪温穿戴齐整,顺畅的来到了县衙。


    时隔三年,顾知县再一次见到这位少年英才,却与从前的感觉大不相同了。


    如今的他更为从容,脸上时常挂着一副温和的笑意,再也不是从前那位暗自紧张却故作淡定的少年了。


    然而想到自己的儿子因为眼前之人的三言两语便弃笔从戎,顿时生不出喜爱之情。


    纪温规规矩矩的向顾知县见了礼,却见顾知县神色淡淡,甚至偶尔流露出几分不悦,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尽力寻了些话题与顾知县寒暄,然而顾知县仿若未觉,始终兴致缺缺。


    或许顾知县有什么心事吧?


    他暗自猜着,便打算就此告辞。


    临走之前,他问了一句:“不知顾兄如今可还安好?”


    此话更是引出了顾知县的心事,只见他向纪温投来极为复杂的一眼,正在纪温疑惑之时,缓缓道:“我也不知,他算是好还是不好。”


    “大人此话何解?”纪温一头雾水。


    此时的顾知县少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流露出老父亲般无奈头疼的神色。


    “自从你与他说了那番话,令他醍醐灌顶,在你走后没多久,他便求了他母亲,独自往渠州去了。”


    “渠州?”


    “他外公乃渠州卫指挥佥事。”


    纪温万万没想到,顾兄当真如此豁的出去,竟然真的入伍了。


    虽说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可至少在顾知县看来,此举并不是一条光明大道。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兄他——”


    他想说顾重元得偿所愿了,想想顾知县的心情,他识趣的闭上了嘴。


    顾知县走到门口,抬头望天:“本官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他去渠州一事,本官并未多加阻拦,只是,从文才是当今正道,武将——难!”


    纪温并不认同此话,但他无意与顾知县争论,稍稍劝解了两句,便告退离去。


    出了县衙,等在门口的阿顺立刻驾了车前来。


    “少爷,潘少爷他们已在文星阁等候了。”


    纪温点点头,掀起衣袍直接上了马车。


    “去文星阁。”


    上一回来到这文星阁,还是参加县城生员们的文会。


    如今再度来此,纪温心中骤然升起无数感慨。


    在阿顺的带领下,纪温上了二楼,来到一间包厢前。


    “少爷,就是这里了。”阿顺打开门,随即站在门口。


    包厢内有一屏风相隔,只能隐约看见里面的两道人影。


    其中一人听见动静,连忙走了出来,见了纪温,一脸欣喜。


    “纪兄,三年了,你可是让我好等!”


    再次见到好友,纪温同样高兴不已:“潘兄,我又何尝不是呢?”


    两人边走边说,绕过屏风,正坐于八仙桌旁的一位青年站了起来,含笑朝纪温拱手道:“早已听闻纪兄大名,如今终于得见,在下孙卓。”


    潘子睿笑道:“纪兄,这便是我那位县学的同窗,与我们一样均为秀才之身。”


    这般年岁,这个姓氏,还是秀才之身,恰好纪温昨日刚听说了一人。


    这下由不得他不多想了。


    纪温眼中笑意稍浅:“原来是孙秀才,久仰久仰!”


    孙卓叫了纪温纪兄,是存着亲近之意,纪温却只叫了一声孙秀才,显然并无亲近之意。


    潘子睿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细节,他赶紧招呼两人坐下,又让小二上了一壶好茶。


    孙卓今日是特意为了纪温而来,面对纪温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也不恼,笑道:


    “听闻纪兄一直在金陵求学,此番归乡,可是为了乡试?”


    纪温捏着茶杯,垂眸沉思片刻。


    此人显然有备而来,不知是为何意,不如自己也借机探探他的底。


    很快,他欣然应道:“正是。多年未考,此次权当练手吧。”


    潘子睿叹息一声:“我院试都是险险而过,此次乡试定然不成了,还是等下一回吧。”


    孙卓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立刻又恢复了自然。


    纪温想到昨日听闻此人乃是吊着车尾过了院试,心中来了兴味,问道:“孙秀才可要参加此次乡试?”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秀才保持着良好的风度,自嘲一笑:“在下不在,但正如纪兄所说,此次权当练手,能见识一番乡试也是好的。”


    第60章


    听着两人侃侃而谈, 一旁的潘子睿也不禁有些意动。


    连远不如自己的孙兄都想参加乡试,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下场试一回?


    孙卓似乎有意在纪温跟前卖好,连着被纪温堵了几回, 也不见面有异色,甚至主动拿出一副自己的墨宝,道是给纪温的见面礼。


    连潘子睿都十分诧异:“孙兄, 什么时候同辈之间也时兴这茬了?”


    孙卓早有准备, 又拿出一副送给潘子睿:“潘兄,你的自然也不会忘!”


    潘子睿本是无心打趣, 不曾想平白得了副字,他笑道:“孙兄的一手字写的极好,作出的画连夫子也赞叹不已, 多少人求之无门, 倒让我得了便宜了。”


    此言非虚,孙卓虽在学问上远不如两人,于字画一途却是有些造诣。


    纪温嘴上矜持道谢,心中不住冷笑。


    孙卓此举, 仿佛已然将他当作了自家人, 想来此刻应是还未收到纪家的消息。


    倘若他知道纪二伯改了主意,不知会如何作想?


    他突然有些期待了。


    喝了茶,聊了这三年近况, 因着有孙卓在,潘子睿与纪温并未聊的太过深入。


    他察觉到纪温与孙卓情况不对, 早早提出散去。


    孙卓自觉今日目的已经达成, 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甚至十分大方的抢在潘子睿之前结了账。


    此举更令纪温为之侧目,文星阁的消费可不便宜, 这孙卓分明出身贫寒,也不知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还是另有了营生?


    待孙卓付了银子先行离开,潘子睿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孙兄平日里看着可不宽裕,怎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竟主动请了回客?”


    纪温问他:“不知潘兄与孙秀才交情如何?”


    潘子睿早已看出纪温对孙卓的不喜,毫不犹豫道:


    “我与孙兄同窗这几年,也就近段时日来往多了些,纪兄可是发现此人有异?”


    纪温看着孙卓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如话本子一事当真乃他所为,此人定要回去与孙秀娘商议此事。


    他突然道:“潘兄,此中缘由,待我日后再与你解释,眼下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潘子睿愕然的看着纪温远去,甚至来不及好好告别。


    纪温远远跟在孙秀才身后,以他的功夫,跟踪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不在话下。


    一路绕过许多大街小巷,终于来到了略显狭窄的孙家胡同。


    马路口上一对中年夫妻正吆喝着向路过之人叫卖抄手,见着孙卓,两人喜不自禁。


    “卓儿回来了?”


    “快来吃碗抄手!”


    孙卓面色不虞,低声道:“不是让你们别摆摊了吗?如今家里不缺这点银钱!”


    孙爹讨好笑道:“爹知道你有了钱,可是爹也想再多赚点银钱,也好为你多攒点聘礼……”


    孙卓小心看了眼四周,迅速道:“卖抄手能赚几个钱?你们日后好生待在家里享福便是,收了吧。”


    “这……”


    孙爹孙娘对视一眼,目光中均有些忐忑不安。


    孙卓说完,径直向胡同内走去。


    过了一会儿,纪温假装路过,孙家爹娘心中记着儿子的话,并没有注意到一闪而过的纪温。


    传言孙家四口人挤在一座一进的小院内,如今纪温跟着到了孙家,却发现与想象中大有不同。


    孙家一眼看上去,的确十分清贫,可这宅子却是个二进的,足足比纪温听到的大了一倍有余,至少住一家四口绝不会显拥挤。


    也不知是纪家情报有误,还是那孙卓短短时间内有了什么机缘。


    眼见孙卓已进了大门,纪温撩起长袍,一个翻身,轻巧的翻进了孙家院墙。


    孙卓进了家门,一路不停,径直向后院走去。


    纪温便小心隐匿身形,始终坠在身后。


    好在孙家并无下人,否则纪温也不敢毫无准备的翻墙进来。


    终于,孙卓来到一间屋前,扣了扣门:“秀娘,是我。”


    一位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打开门。


    “大哥,你回来了!”


    随后,孙氏兄妹两人进了屋里说话。


    纪温侧着身子,全身隐在黑暗角落里,小心听着两人谈话。


    孙卓当先问道:“妹妹今日可有前往纪家?”


    孙秀娘正欲说起此事。


    “大哥,昨日我已递了帖子过去,直至现在也没个回应,上一回念青那丫头还说她四哥这两日便要回来了,难道是有了四哥就把我给忘在脑后了?”


    孙卓皱了皱眉:“今日我已见过那纪温,确实有着一副好皮囊,学问没看出多少,性子倒是颇为傲气。


    想来是年少成名,生活无忧,自小被恭维着长大,如今这般也是寻常。”


    孙秀娘撇撇嘴:“他们也就仗着家中富足,那纪念青的大哥也不过只是一个七品小官,还是个刀口舔血的武将,派头却不小。


    想去他们家竟还得先递了帖子,当自己是什么大户人家么?”


    孙卓忽然笑了起来:“说不得,还真被你说中了。”


    孙秀娘瞪着眼:“纪家真是大户人家?”


    孙卓缓缓摇头,思忖着道:“除了你说的那位纪勇,从未听闻纪家有其他出息子弟,但能住在那样一座宅子里,整个岳池县恐怕只此一家了。”


    七进七出的超大宅院,谁看了不眼红?


    况且,这可不是有钱就能住的,祖上还需有相应品级才行,那纪家定然是有些来头的。


    孙卓入县学时,纪温早已身在金陵,县学里关于纪家的传说也随之烟消云散。


    但只要孙卓有心一打听,不难得知纪家的过往,可他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从不曾在县学提及此事,自然也无从知晓。


    孙秀娘有些不满:“纵使他纪家祖上有些来头,如今也只剩下些祖产了,大哥你前途无量,待他日高中得了官,那纪念青如何配得上你?更何况,如今她才十岁!”


    一想到那个比自己小了四五岁,什么都不懂,却生来拥有一切的小丫头,孙秀娘心中不免有些不平。


    连如今自己向来崇敬的大哥都要想方设法娶她回家,日后自己还得恭恭敬敬叫那小丫头一声大嫂,孙秀娘更是怨愤。


    孙卓唇角翘起:“谁说我要娶她了?”


    孙秀娘顿时怔住:“你不是让我在她面前多提提你……”


    “所以呢?”孙卓笑意不达眼底:“定了亲可不一定会成亲!年纪小才好呢,多拖个几年,最好能拖到我高中进士,届时……”


    孙秀娘愣了愣,脑中几乎转不过来。


    “既然不想成亲,大哥又为何要与她定亲?”


    “她是纪家唯一的女儿,而且,纪家的所有产业,均在她爹手里。”


    屋外的纪温听的明明白白,心头一阵火起。


    此人简直不将纪家放在眼里,分明只当他们是科考路上的钱袋子,竟还妄想纪家的产业,可笑至极!


    他忍下怒火,继续听着。


    孙秀娘头一回发现自家大哥如此冷血的一面,纪家的那个小丫头若是定了亲又被退婚,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她虽然嫉妒纪念青,却从未想过要害了她一生。


    “大哥,我们不是已经有钱了吗?那么多商贾高价买你的字画,何需靠那纪家……”


    孙卓嗤笑一声:“那些人买我的字画并不是为了欣赏,而是在买我的人情。人情这个东西,卖出去太多,日后可就覆水难收了。”


    孙秀娘听的一头雾水:“字画怎么能是人情?”


    孙卓笑了笑,却不再说话了。


    孙秀娘不懂,纪温却十分清楚。


    怪道这孙卓在短短时间内阔绰不少,原来是收了商贾的钱。


    孙卓身为一位少见的年轻秀才,少不得有那些商贾动了心思,或是想要结成亲家,或是单纯的只想卖个好。


    直接给钱太庸俗,读书人最不能接受这一遭,于是便有人想出了高价买对方书画的主意。


    真正想要送银子的,哪怕画的鸡鸭不分,也愿意出高价买下。


    更何况,孙卓书画上佳,堪为藏品,这价格更是又翻了许多倍。


    但如今孙卓只是秀才,愿意花大价钱的商贾并不多,且个个都抱有自己的心思,故而卖字画并非长久之计。


    即便是纪家,在他眼里,也不过只是他科考路上的一块跳板而已。


    屋内两人迟迟不曾再开口,纪温四下看了一眼,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孙家。


    过了几日,纪温刻意守在家中,不见那孙秀娘前来。


    他寻了念青旁敲侧击,单纯的念青并不知秀姐姐的名帖全被自己的娘亲拦阻下来,只以为她与自己生疏了,心情一度很是低落。


    纪温却放下心来,如此看来,纪二伯与纪二婶是决计不会再让念青与孙家人接触了。


    又过了数日,孙卓也琢磨过来了。


    纪念青三番五次回绝了秀娘的帖子,纪二老爷那边也与他再无联系,傻子也能明白过来,纪家这是在与他划清界限!


    可是,为何?


    孙卓不明白,他分明已经表现得足够优秀了,纪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直觉告诉他,定然哪里出了差错。


    他决定邀纪温出来打探打探。


    当纪温收到孙卓的帖子时,心中毫不意外,只淡淡吩咐一句:


    “告诉他,我已前潜心准备乡试,没空应邀。”


    阿顺一板一眼的将原话带到,听的孙卓直皱眉头,就连刻意表现出的涵养几乎都要撑不下去。


    他勉强笑笑,强忍着问道:“不知在下可是有哪里得罪了纪兄?”


    一边说着,他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小块银裸子,往阿顺手中塞去。


    阿顺惊的连连后退几步,一把将那银裸子扔的老远。


    “你做什么?我不会背叛我家少爷的!”《 》